有人扶了一把,胡善围站稳了,低头说道:“多谢。”

可回答她的是个男声,“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是沐春的声音,范宫正已经将事情和胡善围讲清楚了,这一系列闹剧的源头,来自这个混世魔王的恶作剧。

胡善围睁眼,慢慢适应着光线,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沐春腰间的绣春刀上。

沐春一鞠,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周围都是宫正司的人,胡善围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歉意。

沐春例行公事似的问范宫正,“你看,胡女史已经原谅我了,下一个是谁?我去赔罪。”

范宫正说道:“没了,胡善围是最后一个。”

沐春完成任务,立刻告辞,显然并没有把这个教训放下心上,看得范宫正直摇头。

胡善围回到房间,桌山摆着沐春从马皇后库里搬来赔罪的礼物,两根上好的高丽参,两匹沉香纱和两匹玉色纱,即将入夏,薄纱正好可以用来做衣裳。

胡善围带着两根高丽参去了梅香的住处。打算送给梅香压惊,这次桃花粉风波,梅香知无不言,不敢隐瞒,加上年纪又大,宫正司没有对她用刑。

纵使如此,宫正司牢房里走一遭,梅香吓到腿软。

梅香住在西六宫最北边的低等仆役的院落里,卧房仅仅能摆下一张床和一排衣柜,连书桌都没有,床上有一个案几,平日梅香得空就在案几上读书识字。

没想到梅香这种老宫人住处如此简陋,和新进的女官差远了。

尽管如此,梅香的住处算是好的,有单独的房间,院子小宫女们只能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四人一间。

梅香见胡善围来看她,还带着补品,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从来只有宫女巴结女官的,没见女官反过来照顾宫女的。

梅香心中一暖,没有推辞,将礼物收了,还劝胡善围,“沐春性子不坏,就是淘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胡贵妃都一笑了之,这事就算了,以后离他远一点,莫要追究。”

怎么追究?不要命了吗?一个新进宫的女官,难道比胡贵妃的面子还大?

胡善围点点头,问梅香:“他的同伙——锦衣卫的纪纲,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梅香以为她要报复,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听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说锦衣卫插手不了后宫的事,但是你总有家人在宫外吧?锦衣卫在宫外的名声你是知道的。何况听说纪纲受了重刑,昏死过去,你就当替你报仇了。”

胡善围说道:“我没有报复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纪纲何等来历,为何沐春独独选了他投桃花粉,而不用别人。”

胡善围还疑惑,就凭沐春平时莽撞不羁的作风,他完全可以自己找机会投桃花粉啊,这样报复岂不更快意,为何要纪纲顶替?

梅香答道:“我在后宫,很少知道外面的事,纪纲是外臣,他什么来历我真的不清楚。不过,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他是个小旗,虽是个不入流的小武官,但深得毛大人器重。”

胡善围心想,纪纲是小旗,沐春目前是小卒,比纪纲品阶还低,为什么纪纲会听沐春的差遣,被重刑折磨得昏死过去,都不肯招出沐春呢?

招出沐春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范宫正,梅香等人的描述,沐春从小就是个放荡不羁,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但皇上皇后宠溺他,无论他搞什么恶作剧,最后的结果都是:原谅他。

为什么纪纲宁死也不肯招出沐春?

为了沐春的名誉?

呸,沐春有过名誉这种东西吗?

没有。

回六司一局的途中,胡善围一路思忖着,蓦地有一颗小石子砸在石青色马面裙裙摆上,胡善围一瞧,果然又是沐春。

他什么时候能够改掉扔小石子叫人的坏习惯?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沐春站在一颗樱桃树下,朝她招手,“善围姐姐,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季节,樱桃树结满了一簇簇青色的小樱桃。沐春头戴网巾,穿着缂丝金线的飞鱼袍,唇红齿白,霎是好看。

鉴于沐春劣迹满满,胡善围不敢过去,当做没看见,继续前行。她目前无权无势,不想招惹这个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

沐春见她不所动,顺手抓了头顶一簇青樱桃扔过去,“喂,别走啊,我真有事。”

裙摆再次被砸,胡善围又不是木头人,一时有些恼火,她转身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诉范宫正去。”

沐春左右环顾无人,立马跑来,将胡善围拉到樱桃树后面,善围挣扎大叫。

“别让其他锦衣卫发现。”沐春捂住她的嘴,善围张口就咬。

沐春忙放开手,手指两排整齐的白色牙印!

沐春疼的直吹气,“哇哇哇,你属狗的吗,见人就咬。”

胡善围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沐春震惊了,他用带着牙印的手掌捂脸,“我爹都没打过的脸,你为什么打我?”

恶人先告状,胡善围顺手折了一根樱桃树枝防身,“你对我动手动脚,言语轻薄,我虽官职低微,却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沐春指着胡善围,“你你你,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去顶罪,了结案子,你这时候还在宫正司受大刑呢。”

沐春将纪纲受毛骧之命,给她饭食里下桃花粉,逼她出宫的事情说出来。

沐春:“…你在宫外得罪过毛大人?或者你的家人和锦衣卫有关系?”

胡善围半信半疑,沐春的话不靠谱,但是能让纪纲托付性命的,除了毛骧,好像没有别人。”

胡善围始终和沐春保持一棵树的距离,“我们胡家只是普通市井商户人家,和官场的人一概没有瓜葛。”

当年常遇春屠苏州城,胡家人除了胡荣和她,都死绝了。

沐春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你后妈在背后使坏?”

胡善围肯定摇头,“陈氏娘家是开南北杂货铺的,也是市井小商户,无人做官。”

其实胡家有做官的——就是她胡善围,八品女史。

沐春沉吟片刻,“不可能啊,你一个藏书楼的抄书匠,平日连南京的城门都不出,为什么毛大人非说你和军国大事有关系?和你过不去,非要把你逐出宫?你仔细想想,家里真没做官的了?”

胡善围听到“军国大事”四个字,脸色一变,“我的未婚夫,曾经是金吾后卫的一名百户。”

百户是六品武官。

沐春问:“‘曾经’?他现在在何处当差?”

已经三年了,提起未婚夫,胡善围心中依然有坠痛之感,语气却淡淡的,“在朝廷第二次北伐时,战死沙场。”

沐春双手一拍,“这就对了!肯定是你未婚夫的关系,毛骧认识他,两人有过恩怨情仇,否则,毛骧为何非要逼你出宫。”

金吾后卫和锦衣卫大本营都在都城,属于禁军,只听命于皇上,毛骧和未婚夫相识,也实属正常。

可是毛骧为何要针对我?难道未婚夫的死有蹊跷

胡善围好像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有怪兽出没,她能感觉到危险,却触不到那些怪兽。

沐春问道:“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一查。”

“王宁。”胡善围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沐春呵呵笑道:“他们都叫我混世魔王,富贵闲人,我就是闲来无事,找点事情做。不过,我有个条件——”

胡善围一见这张厚颜无耻,笑容猥琐的脸,就心生戒备,她连连退后三步,怕被他轻薄,“你想怎么样?”

沐春指着左脸四个隐约的手指印,“把你胭脂水粉借给我一用,我要遮一遮。”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权倾朝野。

我,后宫八品女史,无权无势。

实力对比悬殊,如果想要搞清楚毛骧和未婚夫之谜,就必须用到沐春,沐春是锦衣卫的,近水楼台。

胡善围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去妆奁取了脂粉,来到樱桃树下,“给你。”

沐春恬不知耻的把左脸递给她,“我一个大男人,不懂调脂弄粉,你给我上妆。”

来都来了,就把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吧。

胡善围调了脂粉,往他脸上抹去,柔软的指腹时不时触到少年人刚刚长出来的刚硬胡茬。

下巴酥酥麻麻的,很舒服。沐春觉得,这一巴掌,挨的挺值。

作者有话要说:春春:有人打了我的左脸,怎么办?

兰舟:把你的右脸给她打。

春春:好主意!撒花送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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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宫正司大考,四十四名新女官全部通过。

这个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毕竟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女官。若连一场宫规礼仪考试都应付不了,怎么应对将来繁琐沉重的宫务呢。

考试结果宣布之后,六司的六大尚宫还有宫正司的范宫正,这七个宫廷官阶最高的女官开始“抢”中意的人才。

是的,人才在任何时代都是抢手的,尤其是学霸。

四十四个女官的名字写在木牌上,等候挑选。六司一局都有六个名额,六七四十二,剩下两个女官最后按各部门实际空缺情况再填进去。

六司一局都相中了年仅十三岁的状元沈琼莲,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面相温柔和气,但工作起来威风八面的宫正司的范宫正说道:“沈琼莲学识渊博,但年纪尚小,性情不定,宫正司正打算把宫规重新修正一遍,如有她协助,事半功倍不说,还能磨炼她的耐性。”

尚仪局的崔尚仪长相足以入画,“尚”字辈最美的女官,她绝对不算年轻,但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好像格外得到岁月的眷恋。

崔尚仪声音捎有些慵懒,听起来暖暖的,“尚仪局即将开课,教习宫女读书识字,还有谁能比状元更有资格当教习的呢?”

尚服局的王尚服不乐意了,“崔尚仪,上一次入选的状元被你抢走了,这一次你得让一让,不能总是掐尖啊。”

崔尚仪噗呲一笑,“其他可以让,唯有人才不行。”

尚功局的宋尚功还没来得及开口抢人,就被尚宫局的曹尚宫顶回去了,“沈琼莲女红一般,尚功局要指导宫里女人们的针线,沈琼莲的长处是笔墨诗文,她来我们尚宫局最合适了。”

尚宫局直接协助皇后统领六宫,权力最大,是六司之首,故曹尚宫此话一出,宋尚宫被当面扫了面子,却也不敢再顶回去,忍了。

听起来都是“尚宫”,官阶一样,发音一样,可是“尚功”和“尚宫”差远了。

其余六局或多或少受制于尚宫局,但宫正司除外。

范宫正呵呵一笑,“既然大家都要争,一个人退让也改变不了这个局面,我提议用一个最公正的方法抢人才——我们抓阄,谁抓住沈琼莲,她就是谁的。”

宋尚功第一个举手,“我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啊,抓阄是尚功局得到状元最大的希望!

王尚服和崔尚仪相视一眼,齐齐举手。

尚食局的徐尚食,尚寝局的赵尚寝相对安静,她们见大部分都举手了,也随之举手。

曹尚宫见一边倒的局面,不同意也得同意,她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大家就比谁的手气好——反正过年打叶子牌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输过。”

范宫正要宫正司的女史拿出七张纸,在其中一张画了胭脂记,折起来,投进木匣子,大家伸手抓阄。

范宫正摇了摇木匣子,“谁先来?”

曹尚宫说:“结果有好有坏,不过,我最讨厌等待,我先来。”

曹尚宫起身抓了一张纸,打开一看,白板,不禁有些动气,她将纸片往桌上一扔,脸色不好看,可惜了,好端端的人才。

范宫正将曹尚宫扔的纸片放到一边,吩咐小宫女,“给曹尚宫另沏一杯莲心茶,给尚宫去火。”

“是。”小宫女应下,果然冲泡了一杯清亮的莲心茶。

曹尚宫碰都不碰。

范宫正轻描淡写的说道:“曹尚宫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宫正司的茶?”

曹尚宫皱着眉头抿了一口,忒苦,放下。

直到曹尚宫把莲心茶咽进去,范宫正才伸手第二个摸,也是白板。

漂亮的崔尚仪觉得气氛有些严肃,遂打趣道:“听说每个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用在这一头,另一头就欠缺运气。过年大家聚在一起打叶子牌的时候,范宫正和曹尚宫总是大赢家,我们只有输钱的份,今日轮到不用费脑子的抓阄,估摸我能有点运气。”

言罢,崔尚仪伸手第三摸,打开一瞧,殷红的胭脂赫然可见。

众人皆是惋惜一叹,崔尚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从此以后,沈琼莲归我们尚仪局。”

崔尚仪将写着沈琼莲的木牌取走,拿到自己跟前。

除了沈琼莲的去处有争议,接下来争议最大的就是胡善围。

只不过,大家都想要沈琼莲,都把胡善围往外推,躲着她。

为何?

无他,因为沐春这个混世魔王。

胡善围刚刚进宫学宫规时,凭着惊人的手速和准确的记录成为热门人选,何况她才入宫就得到马皇后赐的靴子,可谓是头一份。

但是桃花粉风波事件,六局一司都知道她都是混世魔王沐春盯上的人。

这就麻烦了,胡善围固然是个人才,但沐春是个闯祸精,万一再来个类似的桃花粉事件,整个局都要被拖累。

沐春有皇上皇后当靠山,无人敢惹——连怀孕的胡贵妃都让他三分。

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挑选到最后,连三十九“高龄”的福建人江全都被尚服局抢走了,就剩下胡善围的木牌子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无人问津。

六司一局七个大佬面前都堆起了高高的木牌,四十三个女官都有去处,写着胡善围名字的木牌搁在桌子中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骄傲的曹尚宫“开球”,首先把球踢给她经常欺负的宋尚功。

“宋尚功,你不是经常抱怨尚功局缺人吗?胡善围就归你了。”

宋尚功尴尬一笑,“这个…尚功局的确一直缺人手,但是曹尚宫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尚功局主管女红,针线活计不能差。胡善围好是好,就不太适合我们尚功局。”

宋尚功开始传球了,踢给尚服局的王尚服,“王尚服,胡善围刚刚进宫时,你问的最勤,和她单独说过话,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收了她呗。”

王尚服的确喜欢善围,觉得她聪明机智,反应灵敏,但是…沐春这个老鼠屎搅坏一锅粥。

虽说沐春已经认错,保证不会再犯。

但是沐春的话谁信谁傻。

“我那时候只是摸摸底,除了胡善围,我也找其他姑娘们聊过。”王尚服把皮球提给尚仪局崔尚仪,“胡善围生的好看,仪态端方,口齿伶俐,最适合尚仪局了,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皆说是。

崔尚仪垂眸,喝着半凉的茶水,对着茶杯翻了个白眼,美人翻白眼都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