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是两名正六品的司宝,两个正七品的典宝,两个正八品的掌宝,以及四个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刚刚进入司宝,资历尚浅,只是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职务,是胡善围曾经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多么想摸一摸国玺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时从延禧宫出来,胡善围猜测她应该很得胡贵妃的赏识。

不过江全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围肩并肩的走着,言语谦和,“自打我进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胆,就怕出错,哎,有时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稍稍摸清了门路,打算过几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没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后一个被王尚服领走的女官,胡善围鼓起勇气争取,却被王尚服无视,碰了钉子,结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说一点嫉妒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胡善围心下含酸,多年的教养让她竭力保持着体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缓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么,真是巧啊。”

她能说什么呢?

你嫌忙,嫌压力大,要不咱们换一换?我很愿意的!

江全又道:“其实大家经常提起你,想帮你一把。但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官人言微轻,自身都难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辈女官们明摆着不肯要你,谁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着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们渐渐忘却了,就找机会进言,把你从藏书楼调出来。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在藏书楼。”

胡善围不知这是江全的客套话,还是真情实意,只是在宫里,谁的话她不敢全信了,她说道:“多谢了。”

胡善围不是菩萨,到底意难平。

三个月前,刚刚进宫时,四十三个女官谁没抄过胡善围的笔记?她房门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临近大考前,众女官带着吃的喝的,在她房里齐聚一堂,互相考校,何等热闹?

桃花粉事件爆发,无论范宫正如何问,胡善围都没有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别人,她问心无愧,与人为善,尽她所能帮助别人,可是别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三个月来,四十三个女官从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个,连一句无用的安慰话都没有。

江全说五句,胡善围只客气的回应一句。江全才华了得,年龄又足够当她的母亲,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疏离冷淡?

江全只把胡善围当晚辈看,耐心解释道:“你虽人在宫中,其实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明白后宫捧高踩低起来会多么的厉害。无论之前有多么高的地位,一旦失势,就如丧家之犬,随便一个宫人都敢踩一脚,仍人糟贱,什么破衣烂鞋,馊饭剩菜,全都塞过来,你不吃不穿,就只能活活冻死,饿死。”

一听这话,胡善围不禁打了个寒噤。

难道宫里比宫外还要残酷吗?

江全又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三个月,你吃穿的,住的用的,是不是都是按照八品女官的份例,从无克扣拖欠?”

胡善围点点头。

江全又道:“藏书楼地方偏僻,远离厨房,论理,食盒送到你那里时,里头的饭菜应该早就凉透了,可是你可曾吃过冷饭?”

胡善围摇摇头。送到她那里时,都是温热的,尚未失去风味。

“那就对了。”江全说道:“陈二妹去了尚食局的司膳当女史,是她特意嘱咐送饭菜的小宫女们,每到饭点,首先命人把你的食盒送过去,不得有误。最近天气热,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冰镇的绿豆汤?这也是陈二妹特意安排的,还多加了两碗冰块,这样送到你那边时,冰块尚未融化,清热解暑。”

“夏天宫里的冰块有限,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用冰的。你碗里绿豆汤的冰从何来?宫里的冰块和柴炭一样,都归尚功局的司计管着,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就破例给你供了一份冰块。”

胡善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个月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背后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碗热饭,一碗冰镇的绿豆汤,都来之不易。

江全牵起胡善围的手,“我们没有忘记你,起码我们这一部分人没有忘记,这宫里到处都是坑,明刀暗箭的,如果不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大家都怕事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自己掉进坑里,就无人来救了。”

刚刚打开胡善围的心门,说到兴起处,就到了江全的住所,江全索性把她到自己房间,“太晚了,不如我们同塌而眠,我那里凉快,睡的也舒服。”

胡善围走进江全卧房,一股逼人的凉意袭来,平息了燥热,她的卧室居然有一个硕大的水缸,缸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

这个待遇远远高过了江全八品女史的品级。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江全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和胡贵妃一见如故,这是贵妃赐的。”

作者有话要说:反转,姜还是老的辣。胡善围同学多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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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江姐姐又要捉弄我。”胡善围不信,还是走过去摸了摸钟表的后面。

江全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明日善围要早起,看完钟表,江全就拉着她同塌而眠,大缸里的冰块散着凉气,胡善围盖着薄被,太舒服了,她很快入睡。

到底是年轻啊,睡得着。江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的胡善围,看了很久,竭力在她脸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夜好梦。

胡善围梦见了母亲,母亲没有死,一直陪着她和父亲,父亲当然没有再娶,一家三口守着书坊过活,恬淡快乐。

未婚夫也没有死,他凯旋归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婚礼如期举行。

母亲给她绣了嫁衣,她穿着嫁衣拜别父母,和夫君举案齐眉,眨眼,年华老去…

这个梦太美好了,胡善围不愿醒来。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带着哭音的梦呓之声:“宝儿,宝儿,你在那?”

“宝儿,你跑到那里去了…”

胡善围醒来,薄薄的晨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枕边的江全好像梦魇了,鬓发湿透,身体不安的悸动。

“江姐姐?江全?”胡善围轻轻叫醒了她。

江全猛地坐起来,捂着胸脯大口大口喘息。

胡善围起床,给她倒了一杯水。江全一饮而尽,说道:“不好意思,做噩梦把你吵醒了。”

胡善围穿衣,心想江全梦话里的“宝儿”是谁

哎,都曾经是乱世流离人,谁没有刻苦铭心的事情呢?胡善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无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起来了。”

胡善围告别了江全,去司帏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工作。

晚上,梅香来胡善围住处读书,善围问起了胡贵妃和江全的事情,她整天和图书打交道,几乎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后宫的暗流涌动。

宫廷百事通梅香就不一样,虽贬到御膳房成了灶下婢,她的消息依然灵通。

原来江全因格外得到胡贵妃赏识,又是赐钟,又是送冰的,已经成为新进女官中仅次于女状元吴琼莲的热门人物。

梅香意味深长的指着坤宁宫方向:“…马皇后生过两个公主,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

又遥指西六宫的方向,“西宫娘娘孙淑妃和马皇后差不多年纪,也只生过两个公主,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其中临安公主是皇上长女,极得皇上喜欢。”

最后,梅香往延禧宫方向抬了抬下巴,“所以后宫这三宫里,唯有西宫娘娘胡贵妃生了皇子,楚王朱桢,排行第六。现在娘娘又怀孕了,若又生一个皇子…哎哟哟,将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胡善围问:“什么不好说了?”

胡善围学识不错,但宫里的事情,梅香这种从潜邸就服侍皇室的老人才是高手。

梅香低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年过五十,身体不好。倘若将来有一日…按照出身、资历、宠爱、还有位份,肯定是胡贵妃入主中宫,成为继后。”

进宫三个月,胡善围对后宫嫔妃的出身背景有大概的了解。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洪武帝的后宫嫔妃出身皆是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民女,或者别人进献的奴婢。定妃达氏,干脆是洪武帝从老对手陈友谅那里抢来的小妾。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胡贵妃。胡贵妃的父亲是临川侯胡美。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瓜分江南,形成三国争霸之势。

而胡美,就是大汉国政权下,汉王陈友谅亲封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胡美和陈友谅一样,都是湖北仙桃人,一起揭竿而起创立了大汉,感情深厚。

朱元璋先攻盘踞江西南昌的陈友谅,两人势均力敌,丞相胡美偷偷勾搭上了朱元璋,暗通曲款,提出了背叛主公陈友谅的条件——容许胡美保留自己的军队。

为了表现诚意,胡美将自己十五岁的漂亮亲闺女献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同意了。丞相胡美倒戈,陈友谅腹背受敌,战死,大汉国灭亡,连美丽的小妾达氏都被朱元璋抢到了自家后宫。

胡美骁勇善战,来到朱元璋阵营后,屡立奇功,他能封世袭罔替的临川侯,并非女儿的裙带关系,而是完全凭自己真本事获得的侯爵之位。

当然,称帝后的洪武帝朱元璋也没有亏待胡美的女儿,看在她生了楚王,父亲又为国立功的份上,将她封了贵妃,是东六宫的首位。

“至于江全如何得到胡贵妃赏识…”梅香说道,“据说某天胡贵妃去湖边散步,一脚踩空,摔到湖里,正好江全在那里采莲花,把胡贵妃拉上岸,胡贵妃将江全视为救命恩人,时常召江全去延禧宫说话,江全年纪大,阅历丰富,给胡贵妃说些外头的新鲜事,贵妃很喜欢她。”

梅香有些担心的看着胡善围,“宫里趋炎附势,跟红顶白是常有的事。江全借胡贵妃之势,大出风头,多少人争前恐后讨好她,现在连六局一司的尚字辈女官都不敢小觑她,但马皇后才是中宫娘娘,和胡贵妃过于亲近,并非是好事,你要和江全保持距离,不要让旁人觉得你也是胡贵妃的人。”

难怪三个月来,只有江全敢公开和她接触,原来是仗着胡贵妃的势。

胡善围苦笑道:“知道了,我在藏书楼,孤家寡人一个,与世隔绝,江全拉我有何用?你放心,我不会因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乱了心境,专心做手头的事情,把藏书楼打理好是正经。”

梅香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过是白嘱咐你。”

胡贵妃还有两个月临盆,洪武帝只要得空,便去陪她,不仅如此,胡贵妃还以思恋家人为由,求皇上容许临川侯全家进宫看她。

洪武帝同意了。

临川侯胡美原本被洪武帝派到了湖南长沙训练水师,得到诏令后,临川侯全家都进京了。

胡贵妃将司宾八名女官全部叫进延禧宫,质问为何临川侯进京三天了,她却还没有见到家人。

女官们回答道:“按照宫规,须由临川侯将进宫的名册递到尚仪局,卑职审核通过后,再安排进宫的时间和行经路线。”

胡贵妃大为不满,“你们为何不快点安排上?”

女官说道:“临川侯交的名册里有五个外男,连侯府的女婿都在里头,这不符合规矩,故尚仪局将名册送回临川侯府,要侯府重修进宫的名册。”

胡贵妃颇为焦躁,一拍凤案,“你们尚仪局敷衍拖沓,休想蒙蔽本宫,本宫不想再干等下去,不管你们怎么安排,三日之内,本宫必须见到自己的家人!”

女官说道:“只要合规,三日之内,贵妃自然能见到家人。但若不合规,臣等若放他们进来,就是渎职。”

胡贵妃冷笑,“别在本宫面前装清高,本宫知道,你们就是想索贿,嫌弃临川侯府没有给你们塞够银子罢了。”

八个女官齐齐说道:“臣不敢。”

胡贵妃说道:“三日之内,本宫要见家人,你们退下。”

八个女官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尚仪局。

次日,坤宁宫。

马皇后召了专门执行宫规的宫正司的范宫正,问:“纵观历史,往前数代,何代后妃最贤?何代家法最正?”

范宫正想了想,说道:“唯赵宋诸后多贤,家法最正。”

意思是宋朝多贤妃,家风严瑾端正。

马皇后说道:“你就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每日诵读,不得懈怠。”

范宫正应下:“臣遵旨。”

范宫正知道马皇后忍无可忍,要弹压胡贵妃了。说是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要贵妃学会当一个“贤妃”,要贵妃的家族重塑家风家法。

可是人的记性有限,仓促之中,如何在短时间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

范宫正想到了早就抛到脑后的藏书楼,以及打理藏书楼的胡善围。

三个月了,这姑娘应该在藏书楼里发霉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章节好肥,而且准点更新,求表扬!!!!!!!

胡善围表示,并没有,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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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宫正,陈二妹,江全都是历史真实人物。

《临江府志》记载:

范氏清江人,博通经史,洪武初召为女使,授孺人,为宫中姆师。高皇后问前代何后最贤、家法何代最正。对日:准赵宋诸后多贤,家法最正。”命录进,更诵听之。凡降内制,多范为定。诏赐归,老于家。

马皇后死后的谥号是孝慈高皇后,所以里面称为高皇后。

这里面就写明了凡是宫里的制度,大多是范氏所定,可见范宫正是个厉害人物。

懿旨

范宫正奉马皇后懿旨,编修宋朝贤德的后妃和皇后事迹以及其家风家法,去了藏书楼收集素材,刚刚踏入藏书楼的大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人声:“是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范宫正抬头,看见约有两人高的书架上探出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她爬着梯子站在高处,正在擦拭书架上的尘土。

“胡善围?”范宫正有些吃惊,出乎意外,这个姑娘没有在藏书楼发霉,相反,藏书楼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整齐堆放着书籍,分门别类,丝毫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