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划拳喝酒, 当做没听见。

沐春用三寸不烂之舌蛊惑手下,“我知道, 你们这群人出身将门,家中军阶至少是个千户,家里有背景,你们在京城当禁军, 或者调去凤阳帝陵守陵, 也会升的很快, 不愁前途。可是,你们真的甘心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过着看得清一辈子的生活吗?”

大部分军士哄堂大笑,举杯说道:“我们甘心,真的,这种旱涝保收的生活挺好, 我们在京城混得再差,也比绝对大多数的老百姓强多了。去了边关,估摸没命回来享福。”

沐春对这些风凉话充耳不闻,又道:“你们如果想超越你们的老子或者爷爷的功绩,就必须去真正的战场累积军功,现在就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不珍惜的话,以后必定追悔莫及。”

“等以后你们老了,你们的孙子问,大明第四次北伐的时候,爷爷你在干什么呢?你说,我年轻力壮,在秦淮河搂着花娘喝酒呢,这种话,你们说得出口嘛。”

众人又是大笑:“说得出口!”

可总有一小部分人没有跟着嬉笑,觉得沐春的提议很是不错。

所以,次日沐春出发时,有一百来号人自愿跟着他去西北戍边,觅更好的前程。

他们个个出身高阶的军户家族,顿顿都有肉吃,身体强壮,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野心尚未被安逸的生活泯灭,是鹰扬卫里的精锐。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出城过了两里路,西平侯沐英带着数人追了过来,沐春命队伍不要停,继续赶路,自己留在队尾,迎接父亲。

沐英冷冷道:“你去西北戍边,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今天早朝,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话里听到你今日出发的消息。西北边关在冬天最为凶险,北元军队趁着天寒地冻,不停地骚乱边关,故意挑衅,你千万不要冲动,一旦上当去追击,就会在茫茫草原和暴风雪里冻死饿死或者被人伏击致死。”

沐英是第三次北伐的主帅,大获全胜,这些都是他经验之谈。

他有时候暴怒之下,恨不得打死这个儿子,可是他打死儿子,和别人打死他的儿子,是两回事。

沐春是故意的,他昨天在大阅上狠狠踩了父亲的面子,才不敢回家呢。

沐春违心的说道:“我也没想到任务来的那么快,本打算在途中给家里写信说这些事件,告知我的行踪。”

沐英难得没有揭穿儿子拙劣的谎言,指着身后的十来人说道:“这是十个经常和元军交战的护卫,还有一个我惯用的军医,医术高超,他们十一人跟着你一起去西北。”

沐春朝着后面伸了伸脖子,好像在找什么人。

沐英问:“你在看什么?”

沐春说道:“我在找小时候的奶妈,父亲应该也会把她送到西北去。”

沐春认为父亲故意惺惺作态,不是好意。

沐英听出了儿子的嘲讽之意,大怒:“逆子!逆子!”正要挥着鞭子教训儿子,被手下们冒死按住了。

沐春拍马就跑,追上了队伍,他才不会被父亲虚伪的温情哄住了,来个父子重归于好——难道这些年挨的打,受的骂就一笔勾销了?

沐春不肯要,沐英非要送。十一人跟在队伍后面,赶都赶不走。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胡善围一行人三百余人到了西安府盩厔县驿站,这里正是刘司言一行人消失的地方。

驿丞核对了胡善围手里的堪合,热情接待,说道:“秦/王府的人也住在这里,每天都去附近山川河流寻找刘司言等人的踪迹,天黑才回来,只是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唉,恐怕凶多吉少。”

一路急行,就会发现西北和江南明显不一样,这里地广人稀,而且久经战乱,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和已经休养生息十几年,和恢复了繁荣的江南截然不同。

纪纲问驿丞:“听说这里有土匪出没?”

驿丞点头,说道:“盩厔县山山水水太多了,我们这里又穷,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里号称有十八寨,朝廷剿匪,他们就带着钱财逃到深山老林,或者消失在市井,或者奔赴他乡,朝廷军队一走,他们又出来祸害。商队通过这里,都要先找当地经纪先送给十八寨孝敬,或者花重金请镖局,才能顺利通行。如今□□的府兵来到这里,十八寨的土匪都跑了,山寨都是空的。”

纪纲拳头一捶桌面,“岂有此理,如此猖獗,还有王法吗?”

胡善围对驿丞说道:“带我去刘司言那晚下榻的房间。”

愤怒无用,找线索才是当务之急。

驿丞面有难色,说道:“刘司言他们离开这里后,我们驿站陆续接待了好几拨的官员,那个房间是驿站最好的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高官的,换了十几个客人,而且每次客人离开,我们都打扫过,何况秦/王府的人也去看过了,没看出什么名堂。”

胡善围说道:“带我去。”

纪纲狐假虎威:“啰嗦什么?快点!”

纪纲看天色还早,当即命驿站的向导带着两百个锦衣卫去附近山区搜查,其余一百人留在驿站保护胡善围,并且搜查驿站本身。

纪纲说道:“地下室,马房,厕所,水井,甚至每一个根房梁,屋子里的老鼠窝都给我掏一遍!”

手下问:“那驿站的粪坑呢?”

纪纲大手一挥:“也淘一遍。”

这种脏活累活轮不到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纲,他和胡善围一起去刘司言所住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个在驿站深处清清静静的小院子,中间有一方小天井,从天井已经干枯的枝叶来看,这里种着两株葡萄。正房有卧室,客厅,浴房和书房。

胡善围用帕子往桌面一抹,干干净净的,没有尘土,果然提前收拾过了。

胡善围“不耻下问”,问纪纲:“你们锦衣卫负责调查御案,你应该最有经验了,遇到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你一般从哪里查起?”

老实说,这一路上,胡善围把刘司言的路线图看了又看,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必须借助锦衣卫的力量和智慧。

纪纲颇有些为难,问:“胡典正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胡善围道:“我不想听废话。”

纪纲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我们锦衣卫查案,全靠打骂。把人投进诏狱,一般人看到那些刑具就会招供了,骨头硬一点的,会麻烦一些,敲牙齿,拔指甲,一轮轮的上,最后还是会开口的。”

胡善围问:“你们不找证据吗?”

纪纲嘿嘿笑道:“招供就有证据了呀,实在没有证据,我们会自己造证据,皇上交代的案子,怎么可能破不了呢?”

如此看来,智慧是指望不上了。

纪纲说道:“胡典正不用担心,等我们抓到一个本地土匪,把诏狱那套统统在他身上轮一遍,肯定有线索。”

胡善围道:“你们没听驿丞说吗?秦/王府的人最近一直找土匪,十八寨的人都跑了,一个都没抓到。”

严刑拷问也不管用,因为根本抓不到人。

纪纲抓耳挠腮,“那怎么办呢?”

唉,一个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胡善围挽起衣袖,走向床铺,把被褥全都掀起来,从床底开始搜起。

纪纲一刀把被子划开,连里头的棉花都掏出来了。

天黑了,向导领着两百锦衣卫回来,土匪去无踪,倒是打了两头野狼,几只野兔。

胡善围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遗失的银质耳挖簪,做工粗糙,绝对不是刘司言用的东西。

纪纲在房梁里发现一窝耗子,几条蜈蚣。

驿站内部,除了粪坑里淘出几个铜钱外,没有意外收获。

驿丞连连叹道:“真的没骗你们,事发之后,我们自己搜罗一遍,秦/王府也搜了一遍,我们这里连个虱子都藏不住的。”

秦/王府的五百府兵也回到驿站了,两军会师,今晚连柴房都挤满了人,还是没法住下,秦/王府热情好客,主动去外头扎营,把驿站让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秦/王府领兵的是个姓陆的统领,夜里,胡善围,纪纲,还有陆统领坐下来交换信息。

胡善围问道:“陆统领,听说刘司言一行人回京时,秦王和秦王妃托付他们送了二十几车的礼物给帝后,这些礼物的单子王府可有留存?土匪抢了东西,必会拿去出销赃变卖,我们可以从各地当铺入手,通过追查礼物来找土匪。”

陆统领说道:“我们王爷早就把礼品单子暗中散发出去追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胡典正和锦衣卫。事情发生后,我们王爷王妃都很自责,王妃已经写了请罪的折子,目前应该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陆统领态度恭敬,无论胡善围和纪纲问什么问题,他都一一解答,没有不耐烦,极其配合,一直到了深夜方散了。

纪纲是胡善围的贴身保镖,就睡在隔壁书房,纪纲还布置了一个小机关,在胡善围枕边栓了一根绳子,越过房梁,另一端是书房,挂着一个铃铛。

纪纲指着绳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旦觉得不对劲,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要犹豫,你立刻拽绳子,我听到铃声就会跑过来。”

胡善围点头。

纪纲去了书房,旅途劳累,几乎沾枕头就睡,刚刚入梦,就听见耳边铃声响。

纪纲眼睛都没睁开,大脑尚不清醒,肌肉就做出习惯性反应,拔刀翻身跃起,连鞋子都没穿,赤脚冲进卧室,“何方小贼?”

胡善围窝在被子里看书,指着手中绳子说道:“没有贼,我试一试这个机关好不好用。”

纪纲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西北秋天夜里比南京的冬天还冷,外头都结了一层白霜,你别再试了哈,冻死我了。”

胡善围说道:“知道了,你回去睡。对了,顺便帮我吹一下蜡烛。”

纪纲吹灭蜡烛,走到门口,觉得不对劲,回头问:“你其实就是怕冷,不想起来吹蜡烛,就借口试用机关,把我叫起来,对不对?”

胡善围抱着被子里温暖的汤婆子,默认了。这真的是秋天?比南京三九天还冷啊!

纪纲感叹:“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狡猾。”

一夜无话,铃声再也没响过,纪纲睡的安稳,次日起床,驿站伙计就敲门送了热水和早饭。

纪纲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出门,看见另一个伙计提着水壶和食盒在卧室外等候。

奇怪,胡善围明明习惯早起,并且会在屋子里练习一套粗浅的拳脚功夫,活动筋脉,强身健体的,怎么此时还没起床?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闪过,纪纲踢门而入,卧室空无一人,摸了摸被窝,冷冰冰的,那里还有胡善围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去哪儿~~~~

我看了读者评论,很多对迅哥儿有所误解。我所说的迅哥儿是鲁迅,周树人,不是某位演员,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迅哥儿的外号。大家佛系看文,勿掐哈,我也很欣赏这位演员的演技。

1952年,周总理对许广平(鲁迅之妻)说:“排起辈分来,我应该叫你婶母。”

1969年,周总理对周建人(鲁迅的弟弟)说:“我已查过,你是绍兴周氏二十世孙,我是绍兴周氏二十一世孙,你是我长辈,我要叫你叔叔。”

恭喜读者樱,获得100点大红包

№1 网友:樱 评论:《胡善围》 打分:2 发表时间:2018-12-06 20:56:06  所评章节:45

A

我们毕竟不是什么魔鬼

纪纲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丢了胡善围, 沐春会打死我的。

纪纲拼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用他有限的智慧分析现状:

昨天整个客栈都翻过了, 尤其是这间刘司言住过的房子, 连地板和墙壁撬开过, 没有发现密道夹层。

被窝是冷的,这说明胡善围至少离开了半个时辰。

再看床边的椅子,是空的。

昨晚他进来吹蜡烛时, 胡善围的棉衣明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这个椅子上。

再看床边胡善围那双马皇后赐的皮靴, 也不见了。

屋里茶壶杯子摆放整齐,没有打斗的痕迹…

胡善围没有扯绳子,她穿了衣服, 鞋子, 甚至还稍微整理了一下床铺,铺平了被子。

这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有人用武器威胁胡善围,要她乖乖听话。第二种是她认识来人,愿意跟他走。第三种是她发现了什么, 当时的情况不好惊动别人, 独自一人追逐线索去了…

到底是哪一种呢?纪纲陷入沉思,第一种好像不太可能,就胡善围的性格,连当时的贵妃娘娘都敢顶撞, 她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而且她十分狡猾,即使当时真不能有一点点反抗,凭她的智慧,应该会留有一些线索…

纪纲掀开被子,连被窝里汤婆子的水都倒出来,看看里头是否有东西。

这时驿丞和陆总兵闻讯赶到,纪纲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花瓶里是否藏有异物。

“纪大人!现在怎么办?” 驿丞吓得六魂无主。

陆总兵也面露急色,“昨晚我们五百府兵在外面扎营,刚才我列队清点人物,我们府兵一个都没有少,毫无异状,纪大人要不要清点锦衣卫的人数?一共八百个男人保护胡典正,除非土匪们长了翅膀,否则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胡典正?”

“我已经派人去列队清点人数了,刚才来报,也是一个都没少。”纪纲放下空空如也的花瓶,问陆总兵:“你们搜山这些天,一个土匪都没抓到,你刚才怎么确定,一定是土匪劫走了胡典正?”

陆总兵面不改色:“或许土匪在山里有密室,或者他们晚上从城里跑来了。除了十八寨的土匪,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对胡典正不利。”

纪纲思忖片刻,问道:“大半夜的,我们都睡的很死,正是偷袭或者偷东西的好时机,可是土匪钱财不要、武器不要,马匹不要,我们这些朝廷官兵的命也懒得要,巴巴的劫走一个女官干什么?”

驿丞在一旁出谋划策,“或许觉得胡典正漂亮,劫去当压寨夫人?”

“信口污蔑女官清誉,你活腻了?”纪纲目光一冷,拔刀,架在驿丞的脖子上,割得喷出一线鲜血。

“这里是西安府,不是京城!锦衣卫休得为所欲为!”陆总兵瞳孔一缩,几乎同时拔刀,直指纪纲。

“锦衣卫办案,谁敢阻拦!”纪纲的手下拔出绣春刀,一左一右如剪刀般架在陆总兵的脖子上。

秦/王府府兵分别从大门和窗户涌进来,大声道:“放开陆总兵!”

于是乎,驿站昨天还是宾主尽欢,今天立刻反目成仇,刀剑相见!

善围姐姐去哪儿了?

且说昨晚子夜时分,胡善围抱着温暖的汤婆子,睡得正酣,连个梦都没有。

“胡典正,醒醒。”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声音,是个男人。

胡善围醒了,故意闭眼装睡,右手在被子的遮掩下,伸向枕头下绳子,左摸摸,右掏掏,没找到。

“胡典正,您是在找这个嘛?”

胡善围睁开眼睛,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胡善围正要大叫救命,那人捂住她的嘴,还把自己的脸凑近过去,“是我,鹰扬卫的时百户,沐大人身边的亲信。”

沐春从江西怪石岭招安来的八个土匪百户之一,他们成了沐春人生中第一批亲信,胡善围都见过的。

这个时百户是江西一代名贼,擅长撬门溜锁。

胡善围拍开他的手,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时百户说道:“我们八个奉了沐大人之命,远远跟着队伍,保护胡典正。”

胡善围心中一暖,沐春是关心她的,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我身边有三百个锦衣卫,沐春多此一举了。”

现在局势不明,胡善围不想把沐春拉进这摊浑水里。

时百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偷着溜进来,那些坏人呢?胡典正快快穿上衣服,跟我走。”

胡善围不肯,“我远道而来,是为了寻找刘司言一行人下落的。”

时百户急的直跺脚,“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半夜找你,是有所发现,所以冒险潜入进来。”

胡善围道:“你们发现什么?我这就去叫纪纲。”

“不行。”时百户悄声道:“锦衣卫有内鬼,外头驻扎的五百府兵也有问题,纪纲估计也靠不住,我们八个人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你跟我出去,就一切都明白了。”

如果是沐春,胡善围就跟着走了,但时百户就…

胡善围说道:“好,外头冷,我要戴一顶皮帽子。”

范宫正送了一顶白狐皮的雪帽,连耳朵都可以遮住,十分暖和。这顶帽子就在床边案几上搁着。

胡善围左手拿起帽子,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伸向床帐上的绳子,用力一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