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宁可喝水,抱着茶壶猛灌。

毛骧见他这幅模样,知道他为何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已经听纪纲说了你在宫墙外头发呆,不就是‘情还在,缘尽了’了吗?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内府,参选驸马了。”

王宁噗的一声,将茶水喷出来,“你都没有问过我!我不想当什么驸马!”

毛骧没有停笔,继续写:“从以前挑中的驸马来看,驸马皆出身名门,皇上只会选择和开国功臣们联姻,用公主的婚姻来稳固大明江山。我把你名字报上去,不过是走个过场,使得名单看起来有出身平民的男子参选。你选中驸马的概率还没有那个不着调的沐春高呢。”

一听到沐春之名,王宁就立刻回想起沐春向胡善围“血泪控诉”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以及那把善围提诗的折扇,沐春一口一个“善围姐姐”叫的那么甜,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沐春也要尚主?”王宁问,心想沐春在善围面前那么纯良乖顺,完全不是军队又痞又赖的流氓无赖模样,善围会不会被沐春给欺骗了?

毛骧停笔,轻轻吹干墨迹:“西平侯给他报的名,他当然要参与了——你过来,看看有无不妥,然后签字盖印。”

王宁走过一瞧,居然是以他的口吻向礼部提出追封亡母为永春伯太夫人的折子。

就像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王宁当场崩溃,扑通跪地,“娘啊,儿子不孝!”

王宁之父早年战死,那时候王宁不过八岁,世袭了父亲百户的头衔和俸禄,在寡母的照料下得以生存,寡母早年操劳过度,体弱多病,她所期盼的,就是儿子得胜归来,和贤惠聪明的未婚妻成婚,次年她就能当祖母,含饴弄孙。

大明第二次北伐惨败,王宁是一具尸首下醒来的,发现战友们全部战死,一群秃鹫在头顶盘旋,随时俯冲下来啄食尸体已经昏黄的眼球。

王宁崩溃了,疯狂的舞动刀剑驱赶秃鹫,他寡不敌众,秃鹫们依然开起了盛宴,他依然顽强的举剑赶走一只只秃鹫,他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能护住一具是一具,他要驱赶秃鹫,直到生命的尽头。

当时赶来清理战场的毛骧看到苍穹之下这一幕惨剧,浴血的战士和老天爷搏斗,直至最后一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个勇敢的战士。

毛骧的手下收集战死者们的军牌,王宁亲自点燃了一把把火,将兄弟们火葬。

毛骧问他:“你有一个复仇的机会,但是你必须斩断和过去的联系,从此隐姓埋名,成为另一个人,世上再无王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你愿不愿意?”

看着惨烈的战场,王宁把腰间的军牌摘下来递给毛骧,“我愿意。请你们照顾我的母亲,还有,为我的未婚妻找一个好丈夫,她叫胡善围,是成贤街胡家书坊老板的女儿。”

“我答应你。”毛骧收下铁军牌,随便抓了几把草木灰放进坛子里。

王宁就这样死了。

毛骧以为完成王宁的嘱托很简单,每个月送钱给寡母,然后要官媒物色几个比王宁条件还要好的男人就行了。

可是寡母得知唯一的指望战死沙场后,失去了生的勇气,不到三个月就抑郁而终,什么好药好大夫都不管用。未婚妻胡善围一再抗婚,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将官媒赶出门的过激举动,发誓终身不嫁。

毛骧很无奈,他总不能把胡善围强行塞进花轿,以这个女人的脾气,逼急了八成会做出自裁的烈行,加上当时胡荣和继室陈氏看起来都很疼爱女儿,毛骧就放弃了,却不料陈氏性情大变,折磨胡善围,父亲胡荣冷漠以对,逼得胡善围另寻出路,考了女官。

结果一心赴死,将自己全部都献祭给大明的王宁却活着回来了,母亲没了,爱人没了,王宁封了永春伯,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爱他,也没人等他。

毛骧叹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你母亲为国而死,理应有此殊荣。找个风水宝地,迁坟风光大葬,方能弥补一二。”

王宁说道:“追封太夫人又如何?我母亲已经走了,是我不孝,是我的错。这一生的过错我弥补不了。”

毛骧反问道:“除了追封,你还能做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给你机会,再选一次,你会选择战败回家,娶了胡善围,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守在你母亲身边。还是诈死潜伏北元枢密院,为大明北伐提供情报?”

王宁跪在地上,双拳紧握,捏得指关节噼里啪啦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泪流满面,“此生无悔,只是有愧。”

“我家破人亡,但大明连续两次北伐都胜利了,保护了无数人的家园,身为大明的军人,怎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对母亲,对胡善围愧疚、我欠她们的,却无法偿还,也无法弥补了。”

毛骧从未见过王宁落泪,他保护战友尸首,挥剑和一群秃鹫战斗时、他点燃火把,火葬战友时、他摘下自己的军牌,斩断所有亲缘时,都不曾流泪。

母亲的死,和未婚妻形同陌路人,却让他落泪了。

毛骧再次庆幸自己选择单身,了无牵挂,不用被逼到家国的两难选择,他这个“大魔头”从不会安慰人,只会说出残忍的事实:

“你不可能得到所有,没有人事事顺遂,哪怕是皇上,也有各种无奈和遗憾。你把母亲好好迁葬,尽了孝道,我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任职,远离伤心地。”

“我还是去西北戍边吧。”王宁站起来,在给母亲追封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上签名盖印。

毛骧合上奏折,想了想,问王宁:“你母亲已死,无法挽回。但是胡善围…既然你还对她有情,女官服役满四五年,可以求恩典出宫,你们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们。”

王宁眼睛一亮,燃起了幸福的憧憬,但很快就熄灭了,“我身为武将,迟早要出去打仗,不能文臣那样陪着妻儿。北元实力强大,一定会再次扰关,大明还会有很多次北伐,如果再有家国之间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国家,我辜负了善围一次,难道还要再辜负她第二次?第三次?”

“我已经决定像毛大人一样,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守护国家,至死方休。毛大人,任何身体上的伤痛,都比不上我放弃家人和爱人那一刻的痛苦。太痛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毛骧看着王宁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听见他苍凉的歌声:“…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在。人,憔悴了。”

王宁跌跌撞撞,去了西安门附近的瓮堂。

瓮堂是南京城的一个澡堂,地下有一口温泉,澡堂形似一个倒扣在地下的瓮,所以叫做瓮堂。圆形的穹顶,墙壁皆是岩石和糯米汁垒砌而成。

南京城的男人们喝完酒喜欢去瓮堂泡一泡,舒服自在。王宁在南京长大,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瓮堂泡澡,离家四年了,他想重温故地。

王宁在温泉池里泡得快要睡着时,沐春接到时千户的线报,找到了这里,他裹着一块白布巾走到地下室的温泉池。

池子里的男人都光溜溜的,王宁也不例外,沐春透过池水看见了他的本钱。

嗯,没有我的雄厚。

沐春信心大增,一把扯掉腰记的白布巾,故意没有顺着台阶下水池,而是终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去,飞溅的池水如下了一场暴雨,将昏昏欲睡的王宁浇醒了。

池水也吵到了其他客人,有人正要去教训这个不晓得瓮堂规矩的男人,被朋友拉住了,耳语了几声,“西平侯的长子,京城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算了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温泉池的客人们霎时走光了,只剩下王宁和沐春。

沐春朝着他晃了晃拳头:“喂,敢不敢跟我打一场,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惹得善围姐姐肝肠寸断,真是该打!

王宁还有醉意,心情低落到极点,闻言冷冷道:“有什么不敢?我看你不顺眼也很久了。”

两人大吼一声,冲上去互殴,霎时,温泉池里,“鸡”飞“蛋”打。

第71章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瓮堂地下是个圆形的温泉池, 以沐春的身高,池水刚刚淹没到肚脐,王宁则是到了腰胯间, 池水影响了两人的速度和发挥, 一拳一脚的杀伤力减半, 还时不时倒在水池底部扭打, 呛了一肚子洗澡水。

温泉池时而稀里哗啦、时而咕噜咕噜,池子又是圆形,远远看上去, 就是一锅沸腾的火锅里涮着雪花肥牛和羊肉卷,在火锅里纠缠飘荡, 浮浮沉沉。

两人打得势均力敌, 剧烈运动、互相殴打加上水太热,两人全身都泛红, 就像熟透了的肥牛卷和羊肉卷, 刚开始红白相间, 熟透后都变成了红色。

不管怎么样, 这一架打的真过瘾。沐春难得没有使用猴子偷桃等惯用下三滥的手段,真的和王宁公平打一场。

两人都累极了,胸膛剧烈起伏,他们刚刚在水底憋气撕扯殴打, 快要窒息、被温泉水淹死的时候, 终于各自放手, 分别占据了“火锅”南北两边, 伺机再动。

王宁气喘吁吁道:“我不跟你打了。”

沐春双手撑在“锅沿”,才勉强在水里站住了,“你认输了。”

王宁说道:“我不是认输,我只是觉得比起两个人窝囊的死在温泉池里,我更愿意看见我们两个死在战场上。”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淹死在无数个男人泡过的水池里!

其实沐春也有点后怕:我要是死在温泉池,善围姐姐会多么伤心啊。

沐春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说道:“不行,我今日必定要替善围姐姐出这个恶气!”

沐春知道王宁不想再动手了,于是在嘴上讨些便宜。有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站都站不稳了。

王宁单手拂去脸上的水珠,酣畅淋漓打一架后,酒彻底醒了,问道:“是善围要你来的?”

沐春说道:“当然!”

当然不是!沐春省略了后面两个字,自觉不算说谎。

王宁从水池里走上去,顺手捡起一块白布巾围在腰间,说道:“你说谎,善围不会这么做。她既然叫我王大人,就表示她已经放手。”

沐春哟了一声,“你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她恨你,讨厌你,如果她能出宫,估摸会亲手砍了你这个负心郎。”

王宁识破了沐春的谎言,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就要她来砍我吧,我绝不还手。”

沐春也围了一块布追了上去,“善围姐姐一片芳心都喂了狗,你要如何还她?”

王宁说道:“等安葬了我的母亲,我就去边关了,此生永不相见。我守护边关,也是守护她的安全。”

沐春闻言大喜,此人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嘴上却道:“哼,算你识相。”

两人走到更衣房,换上衣服,王宁突然问道:“你一口一个善围姐姐,你和她是结拜姐弟,她是你的义姐?”

沐春正在穿裤子,闻言,左腿一滑,走错了洞,和右腿穿在一个裤腿里。

“胡说八道!我们才没有结拜姐弟!”沐春又想揍他了。

王宁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还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是你什么人?”

问题三连发,咄咄逼人。

沐春重新穿好裤子,不紧不慢的拿出贴身放置的扇子,抽掉扇套,嘚瑟的打开川金扇,展示胡善围的提诗:

“看到没有?《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是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她以前为你写诗了没有?没有吧,我们是知己,心心相印的知己,可不是结拜姐弟这种庸俗的关系。”

王宁看到扇面,觉得眼热,她为他写诗,她从未为我写过诗。

王宁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道:“知己?善围知道你的真面目吗?你在她面前如此纯良无害,你可敢当她的面唱那些淫词艳曲?还是敢对她说那些军营里的骚话?”

王宁直中了沐春的要害。

沐春在北伐军,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流氓小混混,他的心腹时千户和陈瑄都是土匪出身,在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中混得如鱼得水,比土匪更像土匪。

还有以前鹰扬卫那些军二代官三代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子弟们,轮起骚话谁都讲不过他。

回京途中,一路上王宁都在听沐春唱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简直是一部行走的《吴中艳曲大全》

我不敢!

沐春顿时语塞。

王宁欣赏着他的窘态,发出一声轻笑,“善围是个女人,又是宫廷女官,名誉至关重要,你这种大染缸般满是污秽的人,最好离她远一些。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因年幼丧母,总会对相似经历的人生出同情心,她送给你诗句,对你好,和收留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差不多。你不要对她动了歪心思。”

王宁一步步的靠近,“如果让她知道,出于同情心收养的小动物,其实是一头色中饿狼,她和你还会是知己吗?”

沐春呸了一声,“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这个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有很多张面具,在什么地方戴什么面具。你太小瞧善围姐姐了,她见过我孟浪放荡时的模样,她选择相信我,原谅我。”

“我唱艳曲、说骚话,放荡形骸做好些不雅的动作,但我是个好男人,善围姐姐是知道的。”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善围姐姐看到我在鹰扬卫擂台上挺胯时,生气了好久都没有理我…

省去曲折的过程,结果就是我说的结果,不算说谎。

王宁自是不信。善围明明喜欢的是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彬彬有礼的人!

沐春扳回一局,得意的说道:“何况,她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宫里上演的净版《西游记》,就是她亲手删减的,你离开她很久了,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只会躲在你羽翼之下的胡善围。”

《西游记》有多污,王宁当然清楚。那个温柔腼腆,羞于说爱,情动之时,纵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甜甜的叫一声“宁郎”的胡善围已经浴火重生了。

王宁心中又起了阵痛,说道:“你记住今天的话,只是知己好友。倘若你对她生了不该有的邪念,我纵使在千里之外戍边,也会回来取你的狗命。”

沐春心道: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取我的狗命了…

次日,王宁就请了风水先生,择了吉日迁坟,与此同时,洪武帝批准了追封王宁之母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命礼部办理。礼部将封书和太夫人的凤冠霞帔等全套礼服都送到永春伯府。

在追封圣旨里,洪武帝不仅追封了王夫人,还赐葬钟山,圈了一块风水宝地给王宁。

洪武帝和马皇后正在建造的皇陵就在钟山,赐葬钟山是莫大荣耀,表示皇恩浩荡。

王宁领旨,进宫谢恩。

王宁长得帅,潜伏北元时,毁天灭地三搭头“齐刘海”丑发型都不能掩盖他的英姿,回到大明,他将三搭头梳成发髻,戴上黑色/网巾,就越发俊秀了。

论功行赏宴上,穿着大红朝服,戴着七梁貂蝉冠的王宁简直堪称“惊艳” 了。

洪武帝对他印象深刻,很是满意。但不知为何,连沐春都当场派了差事,统领领禁军羽林右卫,却只封了王宁为二等永春伯,没有差事,目前王宁赋闲在家,专心料理母亲的丧事。

今日王宁进宫谢恩,洪武帝也并没有让他磕了头就走,而是赐座,还命宫人捧茶,和王宁聊天。

除了聊他在北元枢密院当间谍时的见闻,还聊了他的家族、问他父亲曾经参与那些战役,最后血洒何处等等。

王宁一一作答,镇定沉稳。

足足聊了半个时辰,王宁才出宫。

王宁一走,洪武帝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爱妃觉得这个后生如何?”

居然是长春宫的孙贵妃!

孙贵妃笑道:“相貌生的不错,比起沐春也不差什么。谈吐挺有规矩,也不怯场,风度翩翩。就是出身差了些,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两两相抵,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驸马备选名单中,算是出挑的。”

孙贵妃生了两个公主,小公主怀庆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礼部和宗人府都在为公主挑选驸马。

孙贵妃大女儿临安公主是洪武帝的长女,也是最受洪武帝宠爱的公主。大驸马是曾经的大明宰相、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子李祺。李祺是驸马,将来也会继承家里韩国公的爵位。

孙贵妃说王宁的出身差了些,其实是违心之语,何止差了些?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平心而论,两个公主都是孙贵妃手心的宝贝,她不想两个驸马出身差的太远,委屈了小女儿。孙贵妃觉得,哪怕是混世魔王沐春呢,也比王宁合适,毕竟沐春会继承西平侯的爵位。

但是洪武帝要孙贵妃在屏风后观察人选,此人身上肯定有些东西是洪武帝看中的。

孙贵妃能同时得到洪武帝和马皇后的认可,心计不同凡人,明明对王宁这个人不满,话里还是顺着洪武帝的心意,透着欣赏的意思。

洪武帝点头道:“朕最看中王宁的忠,忠孝摆在一起时,他最终选择了忠。一般人家会觉得他不孝,不是良配。但公主是君,他是臣,对于皇家而言,忠臣比孝子要好。”

孙贵妃忙笑道:“皇上慧眼,臣妾短视,没想到这么深刻。”

孙贵妃是作为一个母亲来考虑驸马人选,但洪武帝的出发点永远是朱明王朝的江山社稷。

洪武帝说道:“马上就端午,端午有击球射柳之礼,就以此为借口,让那些驸马人选参与比试,皇室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参加,到时候爱妃和皇后带着怀庆观看,一起为怀庆选驸马。”

第72章 “四无”中年

胡善围母亲忌日将至, 父亲胡荣一清早去坟前烧香焚化纸钱,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甏肉干饭、一碗清亮的鱼丸汤,一叠出油的咸蛋, 这是妻子生前爱吃的家常菜,胡家祖籍济宁, 家乡饭最对胃口, 而胡荣现在已经习惯了江南口味,觉得甏肉油腻腻的。

从结发夫妻到爱女出生, 到家族从北到南迁徙,再到家族覆灭,胡荣和坟墓里永远沉睡的女人不过九年的缘分。

胡荣在坟前烧了一沓纸钱, 怔怔的看着墓碑,他已经不记得结发妻是什么模样了。

依稀记得她是大家闺秀,温柔乖顺。胡荣青少年时经历了颠沛流离, 家族覆灭,早就没有青云之志,甘愿堕落成以前家族所不齿的商人, 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 过着平淡的生活。

胡家曾经是济宁望族,可是现在呢, 那些有理想、有道德、有才华、有毅力的“四有”胡家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胡荣这个无理想、无才华、无资质、无毅力的“四无”胡家人还活着。

活着最重要, 什么理想、什么宏图都是虚的。

胡荣一生, 追求平凡稳妥。可是女儿倔强的牛脾气随了谁?连嫁人都不肯, 非要坚持当女官,走仕途。明明我和她娘都不是这个脾气啊。

胡荣在坟墓前长吁短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嫁人,不听我的,非要往外头飞,可是天上好危险,有暴风,有骤雨雷电,有凶狠的老鹰。别说当女官,就是当大官又怎么样呢?我们胡家祖上也显赫过,到最后,覆巢之下,只有我一人活着。”

胡荣从怀里拿出胡善围的回信,念道:“‘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你听听,我给她写了十几页信纸,她就回我一句话,怎么办呢?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不肯嫁人。”

这时,起了一阵东风,将坟前还未烧尽的纸钱卷起来,好像一片片燃烧的黑蝴蝶。

胡荣担心起山火,连忙拿着水壶去追,纸钱落在一个土坑处。

胡荣浇灭了纸钱,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看了看两边的墓碑,顿时回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女儿的死鬼未婚夫王宁和他母亲的墓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