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晓得看什么,又从头到脚把我咀嚼了一遍,最后拍拍我的肩膀,“美美,在异灵川里,那一架打得爽不?”

我拼命点头,“爽。”

白老爷凑过来,好像我基因突变似的,“你打架?赢了异灵川?”

庄妈妈一把拨开他,“没错啦,她心里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要和我打架?”

老头立刻否认,“不是。”我猜他怕的不是打架,是上茅坑的时候从天而降很多石头吧。

庄妈妈心满意足,大力拍打我,“你当时开了天眼通?是不是有声音指东打西?”

她大叫一声,“那就是你的本身啊,竟然要在危难时候才出现,难怪你从小都木木的。”我从小木木的?连狐王头上都要动土也算木木的?太婆的评论果然不同俗流。还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连心里有声音你都看得出来啊,那双眼睛可比X光厉害多了,要不咱们去人间开诊所?医生待遇现在很高的。

两个老人家对开诊所没什么兴趣,不晓得嘀嘀咕咕个啥。一边嘀咕白老爷还一边拿眼角余光瞄我,征兆大为不妙。我倒也不敢走,只好围着选命池走来走去,有点渴了,琢磨着这里头的水不知有污染没,喝点没事吧。冷不防庄老娘的声音阴森森飘过来,“别喝,喝了变植物狐狸。”

我吓了一跳,赶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什么都不想了,这个动作难度也不小,我往下扳了半天脑袋,也没觉得鼻子和心对上了缝,不过眼睛向下的功夫,我看到选命池的那柱子上面,还细细刻了几个字。

蹲下来看,和柱子几乎同样颜色的字,字体是小篆,一共三行,每行两个字。费了我牛鼻子力气才读出来,依次写的是:

乱世。

扶世。

入世。

嗯,起承转合呼应得不错,不晓得哪个狐秀才写的,但是他不觉得六个字少了点,不够工整吗?我一时兴起,手指一转,运了石破诀,脑子里一边想,一边细细地在上面接着写:并世。最后一横才落,身后传来好多声凄惨大叫,吓得我腾就跳了起来。

庄妈妈,白老爷,庄敛,秦礼,小白。我说,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打个招呼要不要那么激动,我差点就当场给吓死了啊。

大家对我的生死丝毫没有兴趣,也不晓得各自抽什么风,一家戳出一根手指,对着我写那两个字拼命指,却一点声音都不出,状甚诡异,活像广州街头有人被飞车抢包之后的反应。我惴惴不安站在一边,心想莫非这是女娲留的古董,给我破了相吗?要赔的话该多少银子啊?

那么干戳了半天,还是白老爷最先喊出一句,“天意啊,天意啊。”

老头,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句台词了啊,麻烦你有点创意好不好。

他们对创意一无要求,亮晶晶的眼睛全体转过来,对我瞪了又瞪,良久,小白过来,一把搂住我,“南美真厉害,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不愧是我兄弟。”

我甚委屈,“我是女的呀。”

然后才反应前面半句话,“什么?”

白老爷走过来,亲切的嘴脸令我十分不能适应,差点丢出笑里藏刀这句名言。结果人家在我头上摸了又摸,摸得我头皮生痛,毛发纷纷出走。乃说道:“南美,不愧是银狐纯正后裔。这两个字,就是我们狐族后七百年的大运,我老头子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对人类世界大动干戈之天命,不枉啊,不枉啊。”

狐爱(31)

这位战争狂人把我搞成准秃头之后,哈哈大笑着飘然跃下绝顶悬崖,笑声回荡空谷,老远还传来他呼唤儿子的声音,“白弃,做大事的时候到了,不枉我对你多年苦心啊。哈哈哈哈。”

我听得毛骨悚然,四周人神色虽然各自不同,基本上却都十分平静。秦礼看了我一眼,对庄妈妈鞠了一躬,说道:“我要回伦敦禀告长老会狐山上的情况,并世既是天命,非战则合。选命之后才见真正分晓。请庄妈妈劝白老爷细细思量。另外年后我希望和阿敛完婚,请妈妈允许。”

庄妈妈突然间像老了很多,疲倦地摇摇手,“你们自己搞定吧。”转身叹了口气,也跃下深谷。

在场诸位,似对我随手写下的那两个字都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迷信,令我这胡作非为惯了的极不适应,我试图和阿敛开玩笑,“喂,你们联合起来诳我玩吧,我刚刚回来而已,下手不要这么重嘛。”

谁知庄敛肃然看我,“南美,古老相传,最通灵的银狐,可以在正式选命之前,知道大运的走向,选命池下的柱子,由狐族祖宗骸骨炼化而成,除非是天命指示,否则根本无法在上面写字。”

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失声叫出来,“什么?”

扑回那根柱子,我擦,我涂,我划,吐口水,指甲抠,用石化诀化,用雷动诀打,用气剑割。再尝试写其他的字,比如狄南美到此一游。 罔效。

我颓然坐倒,眼睁睁看着那上面并世两个字,经了这番折腾,反而一时比一时鲜明深刻,明明我当时写的是简体汉字,这会干脆已经变身成小篆了。我的娘啊。我这才意识到,这随手一写的后果,要不是狐族与人类的战争,要不是人类与狐类的融合,两者之间,都非我愿。并世,并世,我干嘛不写个现世啊。

秦礼和庄敛走了,我靠在选命池柱子下面,心里一团乱麻,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轻轻微微地发出尖笑,这不是我自己,这绝不是我自己。我一拳一拳敲击自己脑子,一拳比一拳力气大,那种绝望惊慌的感觉呼之不去,或许打爆自己的头会好些。

直到小白抓住我的手。

他抱住我。

在那温暖的怀里我失声痛哭,反复告诉他,或者也是告诉自己:“不是我本愿,不是我本愿。”

他柔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天命。”

小白的手臂永远是那么有力,在我肩头紧紧箍住,他说起从前:“记得吧,你从小做梦,长老们都要赶来问你梦中景象,因为银狐所见,就是世事所趋。虽然你长大后本性藏匿极深,却始终是最纯正的嫡传银狐,一旦苏醒,预言就不会出错。”

这是赞美吗,还是试图劝说我接受不得已的命运。我绝望地望向他,“小白,没有办法改变吗?这劳什子并世的命运,真的要打仗,或者和人类融合吗?”

如果答案是YES,小白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是他绝不说谎,因此随之而来的迟疑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拉住他我一阵狂摇,“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在他散架以前,小白好不容易才把我按住,可见我情急之下,爆发了多么大的能量。他再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还是要祭祀之后,看上天所降真旨才知道结果的,万一只是要我们和人类通通婚呢,又不是没通过。”

我一腔希望又冷了半截,无精打采出了会神,想起来真是讽刺,如果我没有辜负纯正先知者的传统,能知前生后世的吉凶,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妄自写下无法承受的预言。一切一切,仿佛是上天设定的一个玩笑,人与狐狸,如何天性通灵,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拖着脚步慢慢往山下走,忽然很困,想回山洞里睡上一觉,也许醒来的时候,万事无非一梦。白弃却在身后叫我,“南美,南美。”

我回过头看他。白弃的容颜,背对空蒙山色,那么英武神气,可每一分寸处都温暖,我不能想象他在战阵中大肆屠戮,视诸生如土狗。我勉强笑一笑,他忽然飞奔过来,抓住我,“南美,你真的不想接受并世的命运吗?”

我想想,点点头,“没什么好。打仗?我不喜欢死人。和人类融合一体?人类很脏。”

是真心话。也是痛心话。白弃该知我的吧,他在人间住过,为人类打动过,也为之愤怒过。

小白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过去。他很心疼我吧。不然他就不会忍了又忍,终于脱口而出,“南美,我把法力都给你。”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给我干吗?代替你去打仗?我不去。”

摇摇头,他带我走回选命池去,我们蹲在选命池下的柱子前,他指给我看那六个字,“你看,这是过去二千八百年的命运。”我纠正他,“二千一百年,数学没学好吧你。”

他很好脾气,对自己的学术能力并不做无谓的捍卫,只重复一遍,“二千八百年。”

心里一紧。隐约的盼望,隐约的恐惧,我都不详。

抱紧我,小白的习惯不似人,不似狐,天上地下不会再有一个,人没有这般醇厚,狐没有这样多情。他慢慢说话,声音定定的,一万年也颠倒不了的诚实,“上上个七百年,选命之前,那一代的银狐便预言了极凶的大命。”

我眼睛一亮,“然后?”

他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发,“然后,那一代的银狐法力最强,甚至超于斗神之上,因此她下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远避狐山,浪迹天涯,锁了那七百年的命。”

锁命?

是的。锁命。只在狐族最顶层口耳相传的前尘往事中,那一只剽悍完美的银狐,将锁命池中神水一饮而尽,与上天征兆一刀两断,之后浪迹天涯,以至强法力,无罅洞察,将天命一力承当,永远形单影只,永远等待大难临头,预备迎接上天为惩罚如此叛逆而降下的雷霆与灾难。

狐爱(32)

我霍然立起,脸上发亮,“我愿意。我愿意一力承当。狐族维持现有命运七百年,也应该是有益无害。”

小白微笑起来,很轻松,“所以说咯,但是你法力和预言能力都不足,后者要靠你自己弥补,但前者,还是我给你吧。”

在兴高采烈伸出手来准备接受这伟大馈赠之前,我随口多问了一句,“那你呢,会不会打人不赢了?”

他低头看我经脉,手指暖暖的,轻轻按过去,有细微的惬意麻酥。良久才含糊答了一句,“不会。”他轻微的声音却像炸雷打醒我的耳朵,“我以后都不打架了。”

我猛力把手臂抽回来。他惊讶地看我,“怎么了。”

白弃,白弃。我心爱的,我亲爱的。

潮水一样涌来的是我的爱情。挟带着胸臆间难以忍受的辛酸。这一瞬间我看得清楚周遭的一切,“法力给我,你会死的。”

我紧紧抱住他,这怀抱我多贪恋,却也许终生不能再见。

他似不在乎地摸摸鼻子,“我没事咯,最多重新修行来过,我是天才嘛。”

我看着他。山风徐来,灵台如镜,摇摇头,“不。小白你会死。违背上天意愿,给我你的法力去锁命,你的灵魂都会消失。”

退后,脱出他的怀抱,我这时候该感谢异灵川的那两只鸭子,抽去我大量情感,使我有足够冷静离开。在转身放足飞奔的时候,我假装听不到白弃在身后急切呼喊的声音,有一句话他没有听到,我也永远不会再说:“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牺牲你,连我自己都不值得。”

绕了狐山一圈,迷藏之术,我小时已精通之极,想必白弃已经找不到我。悄悄回到旧居的山洞,从前历历在目,还留着以前吃过的鸡骨头,再放上几年,它们都可以成精了,打出名号鸡骨大王,拉风吧。本想立刻离开,莫名却疲倦起来,我听到白弃呼唤的声音在外面山间不断回响,生怕他找来,于是缩进山洞深处,无精打采躺下打盹,一合上眼,身下的硬度便深深刺激了我的背脊,我先是想起我人间的床,然后忽然发现,很久都没想到我娘了,自从在异灵川疼过一次,紧接着遭遇美杜沙那孤独一抽,莫非真的抽走不少东西?

这样思量,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好久没放松沉睡,希望做个好梦。

可惜命中注定没有好梦,迷糊中我看到银色狐狸在一望无涯的大地上狂奔,身后火落如雨,遍野焦黑,无数生命被吞噬在烈火与霹雳当中,哀号声响彻我的耳朵。

狐爱(33)

猛一动弹,醒来。

遍身大汗。

这个梦,我做过的。在小白背上,去异灵川的路上。那就是战争发动后的世界,我一早已经预见。原来银狐的血统并不会因意识而改变,即使以一生逃避,也会在无意中显形。我虚弱地瞪大眼睛,看那黑黝黝的天花板,此刻孤独难耐。

既然要独力接受注定的天命,孤独便是今后的随行。我撑不撑得住。抵不抵不得过。

万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欠缺的也不止一个答案。

我翻了个身,又合上眼。可是我的心,忽然裂开了。

裂开了。

被人掏空那样。没有疼痛。那虚幻之感却刻骨,我跳起来,慌慌张张站在山洞中间,想了又想,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呢。

去摸,还在,手拿开,便要缺血,晕倒。死去。眼前一幕幕的黑。

我深深呼吸,呼吸,然后我意识到,青蚨令散了,一定是我娘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升到半空上,我慌不择路,飞天术用到了最高限度,连小白用雷动诀打我屁股都没那么快过,空气在我身后摩擦出无数火花,地上有人大叫流星雨,哪家的傻小子一辈子没见过流星,有流星平着在半空中一溜烟的吗?

不顾避人耳目,在我家后面的小广场落地,快步跑去大门,心里忽然一凉。两部警车停着,大堂里一片喧哗,我冲过去,警察过来拦住我,一矮身,蹿了过去,电梯停了,我转进安全梯,一步一楼,飞快爬了上去。

我家门口,拦了黄色警戒线。有警官在门口跟法医交谈,“入室抢劫杀人,死者是屋主本人,头部和背部生前都受过重击,直接死因是窒息。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前。”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一时间神魂悠悠荡荡,一口气呼不出,吸不进。良久。

捏着隐身诀进了房间,屋内的警察都已经出去,等着收尸车来。卧室地上,我娘熟睡一般躺着。身下浓厚的血,都凝固了。她脸色青紫,头偏向门口,眼帘犹自大张,仿佛在盼望着什么。

我伏下来,摸着她慈爱的脸,冰冷的脸。她抱过我的手,冰冷的手,她曾在最冷的冬天,敞开胸怀温暖过我的皮肤,冰冷的皮肤。我一寸一寸地方摸过去,试图找到一点半点生命的痕迹,而自己的身体,在绝望中仿佛也一点点冷下来。怎么哭也哭不出口,怎么喊也喊不出口。脸贴在她手上,像离去的那一晚,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擦,她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低低喊:“娘,娘。”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她的血泊里。这世上唯一暖过我的,怎么瞬息就冷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天晚上。

白弃在山洞里没有找到南美。他惆怅地在在云间盘腿坐着,半是牵挂,半是担心,不知为什么想起在元初吃过的那一年农家饭菜,人类残忍冷酷,些许美好仍然不能抹杀。战与合一,都非上佳。

白老爷在修行殿里,取出他毕生法器,细细摩挲,金戈铁马岁月,前生后世绸缪,他愉快地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为血中奔突的豪情找到最后出口。

秦礼回到伦敦,和庄敛商量猜测并世的真正意思,也许不过是时代华纳和美国在线那样的公司合并,狐族一个世纪来构筑的商业王国,说不定可以更上一层楼。

庄妈妈痛哭安稳现世将逝。

长老会在数钱。

谁都不知道谁的明天。

除了南美。

维多利亚码头。

万吨货轮“赞美号”将要出航,水手长在做最后的检视,正准备下解缆命令的时候,身边眼尖的水手忽然狂叫一声,“看桅杆!”

桅杆上,垂下两个人。

明明一秒钟前都是没有的。

两具赤裸的男人尸体,血淋淋的,善攀缘的水手爬上去,也不见他们身上有绳索,像是粘在桅杆上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开。海风吹来,尸体随风飘荡,全身惨白,塌软下去,皮肤上密密布满一道道刀割般的深深伤口,所有的血都已经放干。脸容扭曲,五官错位,隐约带着极端恐惧和痛苦之色,生前必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甲板上喧哗一片,警车声音远远传来。岸边围满了旁观的群众。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穿白衣,素面朝天,在远远的角落里抬头看晴朗风日,细细回想昨晚的屠戮。从我娘房间中残存的味道着手,世上没有人能够逃过银狐的追杀。我动了本相,破了修道族类不得枉杀凡人的天条,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每切入那恶贼身体一爪子,就泯灭一分对人类的爱。在那乌红的血流中我放声嘶喊,眼角开裂,满心满腹的悲苦化作裂帛的锐声,回荡在阴沉的夜空里,嘴中苦味,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轻回狐山,大地无垠,留给我无穷无尽的流浪,等待着神祗震怒的惩罚。此后七百年,须潜心修炼法力,更要磨炼预言的天赋,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不愿去,不愿归。直到一切都熬炼过去,如果侥幸不死,我能够再见白弃。那时候,想必世情都看破,甘苦都尝过。他会再拥抱我,衣衫上沾我的泪。

我一步步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我娘的温柔声音穿透轮回,还在耳边回荡,嘱我小心,注意安全。生命如此苍凉,我只能坚强面对。

 之二:狐闹

狐闹(1)

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发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回,复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凄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飚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狐闹(2)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冲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梁,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