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嘴里继续在重复着这几个字,她那只乌黑僵硬的手摸到了我的脸:“娘娘…”

可是拔不掉,她力气比我大多了。短暂的摇晃过后,她复又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对着我,一边把更多的力量施加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被这力量从眼眶里给挤出去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张大了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只能拼命抓着她的手腕朝下拔,可是一点不管用,那力道反而让我脖子上的手指收得更紧。

视线一点点模糊,我听见她凑近了我在我耳边说着些什么,可是耳朵里除了雷鸣般的轰响,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全身的血压都集中在太阳穴两侧了,我开始失去自己的力量,失去挣扎的余地,只徒劳地张大了嘴试图吸进哪怕一点点的空气,可除了疼痛和尖锐的压迫感,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想我死定了,最后一次尝试去揍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我对自己说。

可是脖子却在这时意外地得到了释放。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气流通过我的嘴直撞进我快被勒断的气管,身后突然一空,我一头朝后载了过去。

眼前一片漆黑,在我跌倒在地上的一霎那,我眼前那些自井外透来的光突然完全消失了。

脖子依旧是生疼着的,我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好半天一动不敢动。

直到视线慢慢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发觉这地方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隐约可以看到周围的一些轮廓,看起来应该存在着某种光源。

光源来自哪里呢。

慢慢站起身,我稳住呼吸朝周围打量。这地方看起来像个仓库,不大,但纵向很深,周围堆放着不少箱子类的东西,而光源就是从这些箱子背后折射出来的,很淡很淡的光线,萤火虫似的微弱。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那方向传了过来,出于本能,我迅速朝边上的黑暗处隐了进去。

刚站定,那些脚步声已经近了,很多高跟鞋的声音,随之而来是越来越亮的光线。

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空气里因此散发出一阵檀香般的味道,甜甜腻腻的,令我本就不舒服的胃里再次一阵翻腾。

脚步声离我更近了一些,听声音,是往另一个方向过去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抬起头,透过挡在前面的箱子迅速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想看看那些人到底是谁,可是这一看,却叫我吃了一惊。

我看到了很多女人,年轻的,穿着月白色薄斜襟布衫和长裙的女人。头发清一色朝后盘着,油光锃亮,上面缀着不少绢花和珠翠,这装扮像极了陈金华剧组里那些充当侍女的临时演员,但并不是她们。这些女人有着那些临时演员所没有的独特的矜持和冷漠,提着手里莲花般精致美丽的小灯笼,她们排成一长串,从我眼前依次经过。脚下一双双花盆底的鞋子在通道坚硬的地面上踩得咯咯作响,彼此间却又相当的沉默,两着眼睛始终只盯着地面,仿佛除此,她们眼里再见不到其它。

那么一路走过,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斜对面那堆箱子的背后,突然间什么声音也没了,那些清脆诡异的脚步声,那些衣服摩挲声…于是不出片刻,周围再次一片寂静,静得仿佛是座坟墓。

“你来了。”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道。

我呆了呆。听声音是个女人,声音有点磁性,带着丝慵懒,因而显得有些倨傲。不过听起来很陌生,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同我说话,所以按兵不动在那堆箱子后面保持着沉默,我一边踮起脚,小心朝周围看了看。

视线所及,没看到有什么人。而这当口,又一道话音响了起来,“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略带低沉的嗓音,对着那个女人娓娓而言,温和得可谓恭顺。说话声同那女人来自一个方向,一个近点,一个远些。而那方向,就是之前那些侍女模样的人过来的地方。

“起来吧,”一阵悉琐声响,那女人又道:“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爱卿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就在那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那么低低地交谈着的时候,我按捺不住,贴着那些箱子慢慢朝他们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为心里突然有点疑惑。

我疑惑着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很低沉,很冷静,很恭顺,可是这样一种声音,我觉得有点耳熟,真的很耳熟,特别是在那个女人称呼他——碧先生的时候。

仿佛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可是,真的会是那个人么…虽然无论语气还是声音,其实都不怎么像的。可还是忍不住想去亲眼看一下,非常非常的急不可待…

于是三步两步,我已经走到了那堆箱子的最尽头,再往前一些,就什么也没有了,前面是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隐隐一些同之前的灯笼里散发出来的檀香味一样的味道,随着我的靠近而逐渐缭绕在我周围,不知怎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来,我小心抓着箱子,从它后面探出一点头。

随即看到了前面那个给整个空间带来微弱光亮的光源。

光源来自挂在正前方两只青铜鸾风灯座上的蜡烛。蜡烛很大,每一支有胳臂那么粗,因此有足够的力道可以把这地方照遍。灯座边放着张黑漆描金的长案,案几上一把玉壶几只杯子,边上分别几样蜜饯用花瓣状的碟子盛着,一字排开。

一只手正捻着碟里的蜜饯,保养得非常好的一只手。火苗似一团硕大的宝石镶在她戒指上,衬得那手指雪似的白,如果不看她脸的话,当真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只美丽的手属于一个华贵而不再年轻的女人,但不可否认她依旧漂亮。漂亮的女人斜靠在案几边那张光洁得像是玻璃似的红木睡榻上,微闭着眼,脸上本有些苍老的皮肤在满头珠翠折射出的华光里,柔和成一片细洁。

这是种同她声音一样被时间和考究的生活所沉淀出来的美丽。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就在我仔细打量着她的时候,微微支起身,那女人朝跪在她面前那名年轻官员笑了笑,随即抬头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发现我了,赶紧缩回头,一边咒骂着自己的不小心。

所幸,她目光所及的并不是我。

“小李子,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话音落,离我不远处立即有道公鸭般的嗓音应了一声:“喳。”

于是才发现,原来就在离我稍前的地方,一个瘦长,一身藏青色朝服的男人在那里毕恭毕敬地站着。听从吩咐后他立刻倒退着朝后走去,从头至尾,头始终低垂着,令那张背弯得像只虾米。

及至他的身影退得再也看不见,女人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那官员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

那官员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挺拔的身形。只是那张脸也始终低垂着,仿佛在那女人面前,抬头便是种逆天的罪。

“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说着话,那年轻官员抬头朝女人看了一眼。

只是那么稍纵即逝的一个刹那,我惊得险些叫出声。

第30章

这官员果然是狐狸!

虽然满头长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身中规中矩的清朝官员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奇怪,但还是不妨碍我一眼把他认出来。

那双碧绿的,总是微笑着像两道月牙似的眼睛;那条总也藏不住的尾巴;那即便是卑躬屈膝,依旧玩世不恭一副似笑非笑嘴脸的神情…不是狐狸,还会是谁。

可他不是说过,妖怪是进不得紫禁城的么…那么为什么这会儿我会看到他那么恭顺地站在这个女人——这个显然是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的身边?

他在那里做什么?

为慈禧工作?

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即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谥号)也是不会消停的了。”沉默半晌,女人再道。

狐狸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

“是。”

女人眉头皱了皱。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女人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女人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重新走到狐狸身边,女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他们说,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女人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狐狸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女人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狐狸的奉承,女人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见女人言行里分明的一种警惕,狐狸沉吟片刻,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末落,被女人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女人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哀家。”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不知道女人听没听进去,她只是负着手在烛台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女人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直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狐狸,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爱卿先退吧,容哀家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后面退了开去,退到之前那太监消失的位置,同样地消失不见。

而我从头到末只留意着狐狸那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他的脸低垂着,同之前那太监一样,温顺到卑微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眼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如果不是他在对着那位几乎是当时天下独尊的女人,说着那些话时眼里恭顺却又狡黠着的神色,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判断而动摇。

可是,狐狸究竟是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的?关于慈禧,关于阿鲁特氏,关于血鲛珠,关于不动明王大天印…这件据说同我手上的锁麒麟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一贯而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怎么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去的…

思忖着,耳听得那女人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随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我看到之前消失的那个太监又出现了,恭顺着张笑脸,轻轻走到女人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T,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目光冷着一瞥,太监随即闭口不言。女人看似有什么想说,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

“是,奴才遵旨。”

“再则,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召…”

“小李子,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

“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不单那个小李子,连我也吃了一惊。

慈禧怎么会知道狐狸是狐妖的…

“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女人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女人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女人伸手将太监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哀家这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

啪!

突然一巴掌甩在那太监被压力和恐惧所扭曲了的脸上,女人对着被打愣的太监一声断喝:“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末落,那双冰冷的目光突然间倏地朝我射了过来:“谁?!”

我大吃一惊。

本能地朝后一个倒退,一头撞在身后什么东西上,紧跟着身后一声惊呼:“宝珠?”

那瞬司我吓得心脏几乎裂开了。

迅速回头,随即看见一个男人在我身后站着,小心翼翼看着我,脸上带着点微微的诧异。

“宝珠?”见我不语,他又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分辨着我的样子。

于是我也看清了他的脸。“沈…沈东?”

“真是宝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同时跟他一起问出这句话,突然想起那个朝我怒视着的女人,我把嘴用力一捂。

匆忙转回视线,随即发现,她不见了,那个坐在红木榻上的高贵的女人。

原先的地方只剩张红木榻在清冷的光线里折着丝陈旧的光晕,榻上早己不见原本的光鲜,密集的灰尘和蜘蛛网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它就像尘封在一堆破败的棉絮中,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有被人开启过。边上那两盏青铜烛台亦在转瞬间失了颜色,本光滑透亮得像是瓷器般的表面,这会儿锈迹斑斑,漂亮的金漆在它们身上只剩下几道似有若无的痕迹,闪烁在烛光里,隐隐折着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流光。

一瞬间,仿佛一跨百年。只有那些凌乱的箱子依旧和原来一样在周围安静堆放着,透过那些微弱的光线,静静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第31章

灯芯在火里啪的下爆出声轻响,我身后响起了一阵木箱被打开时绵长的呻吟。

这声音在四下空落落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自自主朝身后的黑暗里缩了缩,及至碰到身后坚硬的物体,那种心惊肉跳般的感觉才好了些。我觉得我需要更多的黑暗,虽然对于人来说,有光,总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很多时候一些事实总在告诉我们,其实有时候光明未必代表着安全,尤其是,当那些光,源自你的未知。

正如我眼下的状况。

我不知道那对静静跳跃在青铜烛台上的烛光,到底是被谁点燃的,从灯芯来看它被点着的时间不算很久,离我来到这里不会超过半小时。沈东认为是我干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从他之后的眼神来看,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不想多做什么解释。

在对他说了自他们离开后我们这几个被留下来的人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已已经很疲倦了,这疲倦并不是体力上的,而是精神。整个过程我到意剔除了“狐狸”的出现,以及在这地方所看到的一些幻相,这样做让我感到非常累,因为在说着整个儿的过程时,我没法不去想到它们。无论“狐狸”还是幻境,我觉得它们的出现必然不是偶然,却没办法说出来,好让别人同我一起分析这些让我困惑的盲点。

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之后沈东对我说的那些事。

他说这趟搜寻,他非但没按原先的期望找到地下室的门,甚至还把程舫和AMI弄丢了,就在同我们分开后不久。而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消失的,正如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林绢他们几个是怎各会在当时完全无声无自的情况下,就那么悄然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沈东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还因为枪的原因在同程舫争辩着,黑暗和恐惧令他们都失去了耐心和克制力。就在那个时候,突然间他们听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当时把他们全都惊得一愕,想着会是谁,但没考虑很多,三个人一齐朝前面追了过去。

现在想起,沈东觉得很后悔,他说当初就不应该这样草率地追过去,毕竟,这是块什么样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是当时也不知是光线昏暗得让人思维麻痹,还是被着了魔,什么都没好好考虑一下,就急匆匆追过去了。跟着那脚步声跑了好一阵,跑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才幡然惊觉,程舫和AMI跟丢了。

于是赶紧调头沿老路寻了回去,可是说也怪,明明路走得没错,连一路过去他在墙上匆忙间用石头划出来的记号也都在,可就是碰不到程舫和AMI。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是那么笔直一条路,走得再慢,迟早总能碰上。可偏偏他们就再也没能碰上面。长而黑一条道只剩下他一个人握着手电筒在里头走着,越走越孤独,越走心越慌。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再次听到了那阵轻轻的脚步声。

声音就来自他身后。他走得快,那声音跟得快,他走得慢,那声音跟得也慢,就好像是在一个无法测量的距离里不动声色地跟踪着他,这让他真正地恐惧了起来。当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连墙壁上的记号也无暇顾及。而就在这时,突然间再次发生了个意外,这意外的出现让他自此陷入一片更加无措的境地…

他看到了一个人。

就在他慌不择路地一头朝前奔跑的时候,前面转角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个人。那人低着头慢吞吞朝着沈东的方向一步步过来,手里拿把扫帚,一边走,一边慢吞吞扫着地。或许被沈东急急跑去的脚步声给惊动了,忽然问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对着沈东的招了招手。

这一看可把沈东吓坏了,那个在黑暗里独自扫着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死去,并由他亲手埋葬了的本新伯啊。

当时吓得他一声大叫,丢开手里的手电回头就跑。拿他的话来说,当时整个脑子都抽空了,什么都没有,连呼吸的感觉都没有。只知道一个劲地跑,哪怕不停地因为黑暗而撞在前面的墙壁上…

说到这里,沈东朝我走近了一点,撸开短短的头发,让我看他额头上撞出的淤青。好几块,连成一片,好像头发下的阴影似的。

他自嘲那个时候自已就像只被戳瞎了眼睛的苍蝇。

没头没脑地跑,没头没脑地撞,直到最后找到这个地方,他差不多已经被撞得麻木了,麻木到连自已是怎到进到这里的,都不知道。只是突然间,就看到了一些光亮,突然间,在光亮里隐约看到了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于是赶紧跑了过来,然后,被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听完他的述说我们好一阵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很显然这宅子在一步步夺走所有在里头活动着的生命,而我们还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保持清醒,总暂时会没事。至少不会死亡或者消失得不明不自。

这真是错了,错在高估了我们自已。

本该在相反的地方找着出口的沈东,在走了一大圈路之后,不但和程舫她们走散了,还惊慌失措地把手电丢弃在了完全同他行走的路相反着的地方。

本已经找到了出口的我和刘君培,却发现那出口是在一口没有任何可能性能够让你攀爬出去的枯井里。

而接下来我们这几个剩下的人所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