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整一个月,他和铘都没有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

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从未对此想过太多。

因而这会儿一瞬间到他出现在那里,我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呆呆站在原地,呆看着他直立起身子慢慢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侧将门关上,随后望向我:“喝得爽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

“那男人是谁。”

“朋友。”

“一个月不见就有这样的朋友了么,有点儿长进,小白。”

“你是专门在这个时候跑来夸我的么,狐狸?”

“不是。”

“那来做什么。”

“来看你。”

“看过了?”

“看过了。”

“要不要喝杯茶。”

“不渴。”

“但是我渴了。”

“你小白么?”

“为什么我口渴你也要骂我小白?”

这问题那只狐狸没再回答我,因为在我偷偷扬起头,试图偷偷地把不争气从眼里钻出来的泪水逼回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

然后在我匆忙想要挣扎时,他径直将我拖进了他的房间里。

那个小小的房间,连转个身都异样困难的房间,关上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我困在了里面,像只落魄又仓皇的老鼠。

门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四周想去找灯,但最终只摸到一只手。

它将我推到了身后的床上,然后整副身体压了过来,将我刚刚挣扎起来的上身压了回去。

冰冷的发丝扫在我脸上,他低头吻住了我。

急促而用力

的吻,我想避开,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应。

随后身上的衣服便如脆纸般被他撕开了,我想抗拒,伸出手却碰到的是他同样赤口裸的身体。

忙缩手,却被他一把抓住环绕到了他腰上。

那线条美如猎豹光滑的肌理般的腰,那无数次在他洗外澡后,若无其事地裹着条浴巾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显摆的腰…我无数次幻想过同它贴近时的样子,却没有想过是以现今这样的状况。

不知此时我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我用力咬着嘴唇,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这情形想必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公平,我完全看不见他,因而完全无从知晓他在对我这样做时眼里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仍是像那天一样的冰冷么。

冷得叫人几乎要窒息。

我这样难受地想着的时候,两腿突然间被他用力地顶了开来。

“狐狸!”我不由惊叫。

急急想朝后退,他的身体却一下子朝我再次贴近了过来,近得几乎同我身体融合在一起,然后我感到一道灼热坚硬的东西朝我紧绷着缩起的身体口内撞了进来。

一下,又是一下…

我用力咬住嘴唇才令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起来,几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腰,攀住了他的肩膀。我从未同他靠得如此近过,并且更近地朝他贴合了过去,他因此而翻了个身将我抱在他身上,那一瞬我主动吻住了他,虽然我望不见他的嘴唇在哪里,但我听的见他急促混乱的呼吸,那呼吸仿佛世上最诱惑人心的手,它扯着我朝他嘴唇靠近,扯着我在他嘴角和唇瓣上斯磨,随后被他用力地吻住,从嘴唇到锁骨,从锁骨到身体上的一切…

然后身体口内的撞击慢慢停止了,他紧紧抱着我,仿佛镣铐的禁锢般抱着我。

于是我在这几乎令我身体发疼的环抱中第一次如此迅速地睡了过去。

在这他同铘离开后的整整一个月里,第一次这样没有任何烦躁,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胡思乱想地睡了过去。

直至醒来,已是天亮。

我发觉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身上空荡荡的,身旁亦是空荡荡的,这令我一下子从被子里冲了出去。

冲到门口处,忽听见厨房里熟悉的切菜声,还有狐狸不耐的咕哝:“哦呀,鲑鱼?有泥鳅给你吃就不错了你这傻猫。”

“喵!杰杰是病号啊喵!”

“去,一边玩儿去!”

后面那两人还说了些什么,我没留神听,因为我一下子如同刑满释放般用力长出一口气,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那样呆呆坐了很久后,才慢慢站了起来,慢慢穿好了衣服,却一时也不想出去,亦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忽儿心跳变快,一忽儿又有些莫名的压抑。

随后走到桌子边坐下,我将自己那本很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从抽屉里取了出来,翻到最新的一页,提笔想了想,开始写了起来:——

离开张兰家后,方即真又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他来同我道别,以后可能会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我问他为什么,他没说原因,只对我说,血族是个很棘手的族类,要我好自为之。

我不知怎样才叫好自为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也许又是因为梵天珠的关系,那不如叫我好自任命,还比较正确。

那天之后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电视或者网络都没有他的消息,仿佛这世上从没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只有罗警官经常会来这里转转,他真可怜,总在设法颇着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悬案。

而我脑里也有一件悬而未解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答案:张兰说,爸爸妈妈是因我而死。

虽然最终我知道她全部的所谓‘天眼’的力量是来自那只小棺材,但那句话至今令我耿耿于怀。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而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如此多的游走在这世上不肯离去的魂魄,却始终见不到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位回来见见我,同我说说话。

姥姥,我知道您和我是最相似的,那么在那个世界里,您是否可以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如果看到,您会想一个方法回来告诉我么。

或者,仅仅只是来看看我也好…

又及:

铘至今也没有回来。那天他把杰杰带回到店里后,就和方即真、和狐狸一样,似乎是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一度这个家里静得像做坟墓似的,只有杰杰依旧在店里待着,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它说被铘整惨了,乱用了它的身体,现在补不回来了。于是要我天天炖鲑鱼和人参给它。但我哪里供应得起每天的人参,所以用萝卜代替了一下,想来它应该也不会介意,反正他们都叫它小人参。

而昨晚狐狸却突然回来了,我很意外。

他…

不写了,也许我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也许是

他也喝醉了。

也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真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一切只是我醉酒后的一场梦。

姥姥,我真是很没用不是么。

但是,刚才看到他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转悠,切着菜,骂着杰杰。

我突然觉得好开心…

我真他妈的实在是很没用啊不是么?!

“小白!”

写到这里时,听见厅里狐狸嚷嚷着叫我,和往常一样,用勺子把粥盆敲得当当作响:“吃饭了!不吃饭就给我剁馅儿去!”

“噢,”我应了声。

刚站起身,突然眼泪又掉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容易哭,为什么现在这么容易哭。

“油条还是大饼?”然后听见外面又问我。

我用力抹掉眼泪朝门外大声道:“灌汤包和肉夹馍!”

“…你再说一遍?”

“我要吃灌汤包和肉夹馍!”

“啧,猪。”他说,然后沓沓地回了厨房。

我听着那声音直至消失,然后转身将身后的窗帘拉了开来。

窗外的天真好。

太阳照着对面那栋房子,令它难得地明亮又生气勃勃。

一些早春的嫩芽已迫不及待在它灰色的墙壁上冒了出来,淡淡的黄,细细的绿。看着它们有些出神时,几个早起的阿姨提着羽毛球拍从我窗外经过,一边小跑着,一边朝我打着招呼:“早啊,宝珠。”

“早!”

“刚看到你家小离啦,他出差已经回来了么,一大清早的又开始忙活。”

“是啊。”

“那回头给我装几袋菜包子送来啊。”

“嗯。”

“要小离送啊~”

“好咧~”

《小棺材》完结

第171章 经年太岁(番外)

1992年冬

入世的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呼吸,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和他们一样从这个目的走向另一个目的,却又仿佛完全没有目的。

重复再重复,没有任何区别,亦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着的一年又一年。

但有时候,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轮轴,偶尔除了它单调简单的音色以外,会发出一些区别于往常的声音。所以,有时我亦会在那些重复里偶尔做一些不太重复的事情。

有时是去寻找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是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有时是去窥望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人…他们在我漫长而单调的生命里,仿佛像一些比较特别的颜色,时而晕上几笔,让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似乎还活着,而不是像那个名叫“时间”的男人,在他生生不息的岁月里,被自己磨砺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这天下午,当我在初冬薄寡的阳光里,沿着石子路,从那条长满了梧桐的老街上走过时,我预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种能令我从单调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节奏。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圆圆的脸,梳着两只滑稽的羊角辫。她皱眉坐在一个老人身边看着她剥毛豆,一边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问她。

而她的请求被那老人一口否决:“不成,马上要考试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皱了皱眉。

“怕什么。”老人问她。

“…我看到许斌肩膀上有个脸,老是盯着我看。”

“你有没有跟他说?”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就可以了,那张脸看你,你就当作没看见,知道不?”

“可是…”

“不让它知道你看见它,就没什么关系,知道不?”

“可是很吓人…”小姑娘嗫傉了下嘴唇,眼圈有点发红。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气,所以使劲地憋着。

“宝珠,”这时她身后的门里有人叫了一声,她便站了起来朝里看:“什么事啊,妈妈?”

“你爸给你带肉夹馍回来了,赶紧来吃。”

“哦!”于是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蹦跳着跑进屋里,仿佛一瞬间将她刚才所说的话、所显露的担忧,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着咕哝:“自家店也有,偏爱吃外人做的。”

“人

家的肉多,肉多。”说话间小姑娘又从里头蹦了出来,手里拽着只肉多到几乎要落到地上的肉夹馍,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把它塞到姥姥嘴边,看她皱眉又勉强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继续滋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多快乐而满足的一张脸,多快乐而满足的一个家。仿佛头顶那片太阳,薄薄的,却总让人有那么一丝无法忽视的暖意。

但这暖意还能继续保留多久?

这单纯的快乐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着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时间。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脸色一瞬似乎有些变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吭声,只转了个身面向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于是我也转了个身,便看到周艳站在我身后。

眼里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的小姑娘手里的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的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的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在黑压压的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的养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条废弃的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的娃娃,一丝不挂,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以致连背上的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在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的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的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的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的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的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

吃它的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的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的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的开心,是别人心里头的开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

我的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的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的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的!爸爸从来都不懂的!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的那些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少女那样,在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的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的孩子,常常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在我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在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雪。

巨大的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的飞鸟盘旋在四周灰暗的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的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的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的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在自己安全的住处继续快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的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的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在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的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的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的静默,亦想看看在这场浩大的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更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

近的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的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的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的快。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快,若非有极其焦急的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会是什么在追他们,在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在离我不到十步原的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的帽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的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的那家点心店的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的姥姥。

她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的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在苍白的脸旁上静静睁着的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的男子宽大的军袄内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