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还戴着张面具,倒是有趣。”

“说是因受了白莲教妖法的关系,不能摘除。这样一来,原是想将她选入宫中伺候皇上的,现如今想想还是算了。”

“妖法?妹妹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么?”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罢,两人沉默了阵,过了片刻慈安道:“妹妹总是梦魇,是否请太医院王院使找个好些的安神方子用用。”

“回姐姐,安神方子用过不少,最初也是见点儿效的,但不多久便都无用了。”

“…总是这样,未免伤身。”

“谢姐姐总是费心惦记着。不过近来太医院新近一名医士,年轻有为,偶尔给妹妹做些治疗,倒确是有效。只是原江湖中人,还未给有个明确的封号,姐姐觉得…”

“你说那名医士,是否便是近来常听人说起的碧落先生。”

“正是。”

慈安眉头不由轻轻一蹙:“我倒知道他一些,听说医术有些了得,不过太过年轻,且貌美如女子,若由这样一个男人经常走动在后宫,恐有些不妥,还是办些外差便可。”

“但…”

“妹妹也莫因此人偶尔一些特别的方式让自个儿症状减轻些,便就轻易委以重任,须知人言可畏,虽咱姐妹自知本分谨慎,总难免被人传出口舌,到时风言风语的,切莫忘了人言可畏。”

“姐姐说得是,妹子谨遵姐姐教诲…”

说罢,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那样干坐了阵后,抬头见自鸣钟上的时间已是不早,慈安便想起身道别,岂料忽地膝盖被身旁慈禧轻轻一搭,附身到耳边小声道:“姐姐,刚我梦着先帝爷了…”

“是么…”慈安重新坐下身,朝慈禧望了眼:“梦见他怎样了…”

“他看来似乎在生气,指着我的脸骂我,还压在我身上掐我的喉咙…”

“怎会这样…”许是窗外忽然一阵风吹入,慈安不由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肩膀。

“不知…妹妹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怎样也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梦见他…他看上去可好…”

问起这句,慈安原本之前有些苍白的脸似乎微微红了红。慈禧朝她望了眼,道:“入殓时的模样,但望着黑瘦…”

“…是么,也不知他一人在下头过得怎样,却又怎的从来不想着托梦给我…”说着话,眼圈不由一红。见状慈禧安抚道:“想来是怨妹妹没有将姐姐照顾好,故而才如此气恼地托梦寻来,亦知姐姐向来胆儿小,总是不舍得惊到了姐姐,所以才不肯托梦相见…”

“是么。”慈安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很快敛了笑容,有些严肃地望向慈禧道:“前些天载淳来见过我了。他说他同皇后分开至今已有数月未曾见面,你可知是为何么。”

“知晓。因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妹妹恐皇帝沉溺于其宫中,妨了政务,因而限了他俩会面的日子。”

“这一限,恐也太久了吧。”

“况且皇帝总是痴迷于皇后一人,将宫里其他妃嫔置于何地,总不能这样偏心眼儿才是,姐姐说,可是这样?”

慈安微微一怔,半晌,讷讷道:“但男女之事,总是强求不来,既然皇儿这样倍受相思之苦,你为娘的怎就忍心这样继续看着。”

“自古红颜祸国,姐姐难道希望见到皇帝终日耽于美色,而误了国家大事么,眼瞅着现在内忧外患的,他还总是惦记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儿女情深,这样的状况看在眼里,才真真是急在妹妹我的心里啊…”

一番话,说的慈安几乎无法反驳,只呆呆在榻上坐了阵,随后咬了咬唇,脱口道:“但皇上大婚至今,尚无诞下一男半女,你纵使不顾其它,莫非是连祖宗的江山社稷传承接代都置之不顾的了?”

慈安仁厚人,几乎从未在慈禧面前说过任何狠话,因而此话一出口,慈禧面色立即变了变,忽地站起身在她面前跪下了,泣声道:“姐姐息怒,妹妹知错了,如此不顾皇儿的喜怒总是身为母亲的错。但请姐姐也勿以祖宗江山社稷的传承来斥责妹子,妹子自是一片忠心全为了先帝爷,为了姐姐,为了老祖宗所打下的这一片江山,怎敢有半点懈怠,若被姐姐如此看待,不如趁早赏了妹子一根白绫,让妹子随先帝爷一块儿去吧…”

话音未落,已是唬得慈安脸色一片煞白,当即将慈禧的嘴用手掩住了,放缓了声道:“我自是知道妹妹一片苦心,只是见妹妹如此严苛对待那一双夫妻,有些不忍,故而来此随后一说。妹妹能听则罢,不理会姐姐自也是能理解的,总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咱皇帝。”

说着,两姐妹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慈安无法望见慈禧在她肩上哭泣时那双眼。

那双眼一动不动朝着她身后某处望着,带着一道淡淡的煞气,仿佛整个儿变了个人似的。

慈安自是无法望见的。

却被一个人望得清清楚楚。

那便是朱珠。

她原是坐得久了,便想在花园里头散散心,刚好见慈禧寝宫内的窗斜敞着,又里头传着一片哭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有些好奇地过去看了看,一眼望见里头那道安置在床边的镜子,里头清清楚楚折射出慈禧那张脸,脸上的神情叫朱珠几乎如被冰水浇灌般冻了冻。

所幸慈禧只顾着面前的慈安,并未留意到朱珠的窥望。当即她立即转身匆匆逃离,此后,那双眼便如梦魇般在她眼前晃动着,好一阵都无法从朱珠的脑中挥散开去。

之后总算挨到天亮,慈禧在碧落赶到后服了他亲手调制的药,又经他在额上一番按摩,终于静静睡去。于是众人也因此得以从储秀宫中各自离去。

多是回住处歇息去了,但朱珠许是在宫里打了阵盹,又总被慈禧那双眼神给困扰着,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困倦,便在吃过点心后一个人沿着钦安殿外的花园慢慢走着,一边看着沿途的风景。如此一番闲晃,倒也让情绪又慢慢地好了起来,晌午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照在脸上一阵阵发暖,煞是惬意,又寻着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一路往东,正见到前面一片院子里月季开得极为茂盛,边上刚巧没人看管着,便巴巴地跑了过去,想摘几朵特别大的摆在自己房里,顺便也往慈禧那屋献上一些去,但刚进月洞门,没想却忽见一道人影在花架边孤零零坐着。

当即吃了一惊,想怎么突然间冒个人影出来,别是青天白日的又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转身想要赶紧离开,便听那人道:“你是斯祁大人的女儿朱珠么?”

话音清脆如黄莺,引得朱珠重新回过了头,这回看清了,原是个如黄莺般娇俏的女人。一身月白色袄子,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缀着羊脂玉的坠子,却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当下迟疑了阵,回过神施了个礼道:“确是斯祁朱珠。不知…”

“宝音,阿鲁特宝音。”

朱珠啊了声慌忙跪倒:“原来是皇后娘娘,朱珠有眼不识,望娘娘恕罪。”

“起来吧。”一边示意朱珠起身,阿鲁特氏一边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对朱珠的脸仔细瞧着,随后笑道:“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个整日戴着面具的姑娘,今日一见,确是有趣。你怎的会一直戴着它,总不能一辈子不脱?”

见皇后说话极平易近人,朱珠略松弛了些,站起身将脸上面具扶了扶正,道:“倒也不用一辈子不脱,当年算命先生说,只需成了亲,由夫婿亲手摘除了,此后便不用再戴着了。但在此前,一旦被旁人摘下,便会有祸事。”

“怎样的祸事?”

朱珠把头微微一垂,没有做声。

见状阿鲁特氏没再追问,只又笑了笑,道:“婚后由夫君亲手摘除,听着倒仿佛是书里头写的那些故事段子一般,有意思。”

“娘娘很爱看书么?”

“闲时无事,便也只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了。”

“娘娘也在看石头记么?”一眼瞥见她搁在椅上的书名,朱珠问。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轻笑起来。笑罢,阿鲁特氏摘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她道:“也是缘分,虽是头一回见面,便好似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般,这便赠了你。”

“谢娘娘赏赐。”朱珠忙再跪地叩谢,一边伸手接过,轻轻戴到自己腕上。见阿鲁特氏将书从旁又拿了起来,以为她是要专心看文,正想告退,岂料她站起身牵起了朱珠的手道:“已是晌午,不如在我宫里用了点心再走可好,我也有个伴儿可一同聊聊。”

如此邀请,朱珠倒真是难以拒绝,又想太后老佛爷此时必然要酣睡至午后,便点头应允了,跟随在这年轻皇后的身后,一路踏进了承乾宫的门。

宫内却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儿,倒叫朱珠有些吃惊。

她从未想过一名年轻皇后的寝宫会是这样冷清的,虽布置着精致的家什,垂挂着江南进贡的绸缎帷幔,却自踏进门槛那刻便透出股森森的寒气,同之前阳光下的花苑几乎换了两个季节一般,不由令朱珠微微缩了下肩膀。见状,阿鲁特氏笑了笑道:“十分清冷,是么?”

朱珠不敢随便回答,便沉下了头。

“在我这边,尽管随意说说便是,我本也觉得清冷,所以整日在外头站着,好歹太阳总是常能见到的。”

“娘娘的书真多。”朱珠望着房内紫檀木架那一卷卷书转了话头道。

“都是皇上赏的。这些天他来不了,好歹有这些书陪着。”

边说边将朱珠带进了内室,让她在里间的凳子上坐了,又把守在门边的侍女全都遣退出去,亲手端了盘点心到朱珠身边,道:“听说你是来宫里伺候老佛爷的,是么?”

朱珠本已在桌边坐下,见状忙站起身,应:“回娘娘,朱珠便是来伺候老佛爷的。”

“你且坐。”她朝朱珠肩上按了按,朱珠不得不再坐下。“那可有见到过万岁爷?”

听她这么一问,便知她为何要将自己引入内室,又遣退了众人。于是掂量了下,点点头:“回娘娘,见过。”

“他近来可好?”

“皇上气色…安好。”

“安好便好…”她轻轻吸了口气,在朱珠身旁坐下:“前阵子听说他身体不适,一直担心着,偏老佛爷又不让我去他那儿瞧…”

“…娘娘连乾清宫也去不得么…”

朱珠问话令她眉头蹙了下,欲待沉默,却又按捺不住轻声道:“便是这附近,也都有一众太监跟着,哪容得我前往乾清宫。”

朱珠不由朝她深望了一眼。

想起昨日她特意前来问慈禧安,却被慈禧冷冷拒绝在门外,便知这婆媳二人相处并不融洽,却未知会到这等地步。原本光看见同治在体和殿里闹时,倒还真不觉得什么,此番听阿鲁特氏这一番说法,方知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糟糕得多,也难怪同治会公然忤逆慈禧,因这做法,几乎是将阿鲁特氏软禁了。

只是想她这样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究竟是怎的会把慈禧得罪到这个地步呢?

思忖间,见阿鲁氏在旁静静望着自己,目光闪闪烁烁,当即突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可能被拽入一滩不容搅合的浑水。忙想寻个借口离开此地,便听门外忽然有太监禀了声:“娘娘千岁,皇上圣驾到了!”

阿鲁特氏几乎是立时便从椅子上直站了起来。

甚至连身下的椅子被她撞倒也没察觉,嘴里低低一声惊呼,急转身便往外冲了出去:“皇上!”

朱珠也跟着站了起来,却也不知道是出去的好,还是留下的好。

因阿鲁特氏在那瞬间已将她完全给忘了,只风一般朝外间奔了出去,留下一袭厚重的帷幔在她身影消失处轻轻晃了两下。朱珠慢慢朝它走过去,一边将它小心掀开,一边寻思等见过了皇上以后,便立即同他们告退离开,因为此地逗留得越久,恐越是会招惹上麻烦。

岂料却在见到外头那一幕情形时骤地一惊。

随后立即心慌意乱地把帘子放下了,匆匆退到角落处,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头两人自是完全没留意到这点小小的动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数月不见。便如同水遇到了沙一般紧紧地缠绕了上去,又被尽数吸附,尤其是那年轻皇帝,一改平日病怏怏的倦容,如野兽般紧紧将那冲扑到身前的皇后揉进怀里,用力吻着她的唇,吮吸着,渴得好似几日几夜没有碰过一滴水。

“宝音…宝音…”随后一边轻轻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扯开她发髻,扯开她衣服,扬手哗的下将身旁桌上一应物件全部扫落至地,便一把将那颤抖个不停的皇后压在了上面,解开袍子猛地贯入她身体,随着她低哼而出的声音,再度吻住了她的唇,她的鼻梁,她身体每一寸颤抖起伏的线条…

直至日头渐渐偏西,方才渐渐听不见两人的声音。

朱珠活动了下已是僵硬如石头般的身体,走到帷幔边悄悄掀起一道缝,见两人已在外头的榻上相拥着睡去,忙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又如做贼般小心挪出了寝宫的大门,便在外头守候着的太监们古怪的神色下逃一般往着承乾宫外奔去。

一路跑得几乎连鞋底也要折断了,方才放缓了步子用力喘了两口气。

此时发髻早已乱得快不成样子,唯恐突兀被老佛爷召去,便寻了一处小池塘,在边上的石墩上做了,摘下发梳将凌乱的发丝理了理。一面又不禁想起之前那一幕,只觉得脸烫得要冲出血来,一颗心扑扑乱跳,好一阵都平静不下来。

便心慌意乱地朝池塘里丢了颗石子,见水荡漾着变得浑浊,方始静了静心,于是继续一心一意地梳理着头发,再将它们整整齐齐朝上绾好了,随后探头往池里照了眼。

正待望过边走,突然对着面前那池水肩膀蓦地一僵。

她见到已恢复了平静的水中有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

另一道是个眼里闪着碧光的男人。

他斜在她身后那棵老树身上看着她,见她慌张地回头朝他望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姑娘是遇上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朱珠抬头再朝他看了一眼。

见那双眼依旧如剔透的翠玉一般,虽晶莹闪烁,也是因着阳光的照射,并无异状。于是微微吐出一口气,:“被先生惊着了,碧先生怎会在这内宫深苑,是哪位妃子娘娘染疾了么?”

“倒也不是。蒙老佛爷恩赐,因而能在此间走动走动,顺带一路欣赏御花园内的景致,没想却会在此地遇见姑娘。”

“那先生请自观赏,朱珠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要起身,却见他目光一转,望着她脸上的面具道:“敢问姑娘是哪一年将这面具戴上的。”

“不记得了。先生为何问此?”

“只是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你那故人也须一直戴着面具的么?”

“倒也不是,却是个制作面具的人。”

“制作面具的人…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确实有意思。”说着,见朱珠转身欲走,便又道:“姑娘知不知这面具上藏着些东西。”

“藏着什么东西?”朱珠闻言下意识往自己脸上碰了碰。

“一时倒也看不出,但若姑娘能将它取下给在下一看,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这却难了…”

“为何?”

朱珠没有回答,因见到载静正从园子另一头往这方向过来。

一边走,一边双眼朝树下的碧落径自望着,直至到了近前,视线方才转向朱珠,道:“还有心思在这里贪玩么,你阿玛来了,这会子正在老佛爷的宫里请她准你回去。”

“…准我回去?”朱珠下意识捏了捏掌心,一股不安自心头腾地升起:“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接我回去…”

“你哥哥快不行了。”

第258章 番外 画情十

半年前,朱珠的兄长斯祁复突兀染上了一种怪病。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给染上的,最初只是发烧,以为是着了风寒,便只当风寒治了,谁知不久之后身上就开始起了一块块疹子。疹子又红又痒,使劲挠后破烂出了溃疡,之后再次发烧,烧了几天几夜不退,万不得已请了西洋大夫来,打了针喂了西洋药,方才将那高烧强行压了下去。

之后数天,似乎都较为稳定,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被治愈了。谁料就在斯祁复下床到外头走动了一圈后的当晚,他身上原本消褪了不少的红疹竟突地又发作了起来,且比上次来势汹涌,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肿成了馒头,且又痒又痛,稍一用力抓挠便破溃出水,打针吃西药再不管用,几乎活活把他给折腾死。

于是忙去宫里请了太医院的王院使。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医士饶是见过再多的病症,在见到斯祁复后,却也被斯祁复的症状给吓得一跳,因为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便也无法从古书中寻得解决的方子,只能按着症状斟酌着配了些敷用和服用的药,又以无比珍稀的老山灵芝连着数天给他喂着,终于把他这条命又给吊了回来。

却终究也无法将他彻底治愈。总是反反复复地发作,好一阵坏一阵,以致不出两月便体无完肤,且长满了硬痂。原本多俊朗清秀的一个年轻公子,生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为此,斯祁鸿祥将驱鬼的道僧巫婆也偷偷请到府里做法过,以为是中了什么邪术,但同样无效。最后只能四处张贴告示,出重金寻觅浪迹在江湖各地的民间良医,抱着一线希望,看能否可以寻得真正治愈斯祁复的人。

但迄今,赏金已增至黄金一万两,连朱珠的终身大事也一并押了上去,却仍未等到这样一位高人的出现。

直至近日,更是突然间连最好的灵芝都已经无法再将他的命吊住了,因为他身体的状况在朱珠入宫的第二天,骤然变得糟糕至极,以致当朱珠匆匆赶提督府,奔至斯祁复的房内时,猛一见到他的样子,竟突地被吓哭了。

因为那张床上躺着的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个活鬼。

斯祁复已被病折磨得完全没了人的形状。

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全都脱落了,跟身上一样长满了红斑和硬痂。一张脸瘦得跟骷髅似的,身体却肿着,在被窝下高高隆起,好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他裹在被窝里不停蠕动着,喊热。

明明屋外吹着冷飕飕的风,他却一个劲地喊热,满头不停渗出的汗让人疑心他体内的水都快被这样流干了,一旁嬷嬷愁苦着脸时不时给他往嘴里送点水,但喝进立刻吐出,然后嘶声喊着:“烫!烫啊!烫!”

但那水半点儿热气都是没有的。

明明是凉水,为什么喊烫?无人知晓。因而只能束手无措地在旁看着他,看他在备受折磨的痛苦中奄奄一息地挣扎着,闹腾着,各自悄悄抹着眼泪。

朱珠万没想到自己才离家两天,她哥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即边哭边问床边的嬷嬷,“哥哥他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可怕…两天前不还能起床走动的么?!”

嬷嬷跪下哭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少爷还好好的,今早天没亮突然间身上肿起一大片,痛痒得他直叫唤,奴婢们便跟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了止痒去肿的汤药,谁想他一喝完,没多久就喊热,之后汗出如浆,身上的痂子也一块块往下掉,不多会儿人就彻底虚脱了,好一阵连醒都醒不来,险些以为他已经…已经…”

说到这儿再无法说下去,嬷嬷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引得一旁侍女们也都大哭起来,以往总是被这大公子照应着的,谁都不愿眼睁睁地见他这么受苦,所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状,朱珠倒是止了哭,一边冷静地吩咐那些奴婢们先退下,只留自己贴身丫鬟小莲在一旁候着,随后将嬷嬷搀起,让她坐到一边安抚了几句,要她不要吵到了自己兄长的清静。

嬷嬷总算在她安抚中停了哭泣,却已令原本昏昏然的斯祁复睁开了眼,随即见到了一旁的朱珠,便立即从被窝中挣扎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朝她伸了伸:“朱珠…朱珠…你回来了么…”

朱珠立即奔至他床前跪下身,由着他那只被伤口腐蚀得腥臭的手慢慢在她发上抚摸着,一寸一寸,随后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眶里滚了出来,他使劲朝朱珠看着,用他细若游丝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朱珠…若你在宫里我就已经去了,可怎么办…”

“哥哥说什么胡话…”

“今后不要再走了…好歹…好歹让我在死前能一直看着你…”

“朱珠必然是不会走的,哥哥也断然不会死。阿玛说今儿就给哥哥再请位神医回来,总能治好的!”

“不成了…”他笑笑。嘴角一牵,便牵扯脖子上一块硬痂簌簌落下。紧跟着一片脓血从里头涌了出来,痛得他一阵颤抖。过了好一阵,才侧过头,望着朱珠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能熬过三两天已是最多…只是想趁这时间再多看看你…你切莫再往远处跑了…好不好…朱珠,好不好…”

边说,眼泪边再次滚落下来。朱珠望着他径自哭泣着,却不敢吭声回答,因一道人影慢慢从她身后走了过来,绕过她身边,在床上轻轻坐了下来。

随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斯祁复,一双秋水般好看的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便无声无息顺着她白净的脸庞滑落了下来。

“嫂子…”见状朱珠抬头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床上的斯祁复,见他重又陷入昏迷,便轻轻道:“你且出去吧,由我看着他便是了。”

朱珠低头起身。

正要转身离开,听她嫂子又轻声说了句:“他被这病折腾的整日胡言乱语,你切莫放在心上。”

“…嫂子也是。”

“倘他走前念着的名字是我,这辈子总也算是没有白嫁给他。”

“嫂子,哥哥只是病糊涂了…”

“你且走吧。”

说罢,便朝斯祁复身旁的被褥上轻轻伏了下去,嘴唇用力咬着,咬到微微发白。

朱珠见状便默默退了出去。到门外不由得再次哭了出来,却不知究竟是哭自己哥哥的病,还是嫂子那番哀痛的神态,只觉得有万般的苦闷无法宣泄而出,一时,便又仿佛回到了过去某一阵她极不愿念起的时光来。

朱珠原确实不是斯祁家所亲生的女儿。

两岁时亲生爹娘便先后去世了,被母亲的兄长斯祁鸿祥接入府中,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长大。

因而所读书里最中意《石头记》,因书中黛玉的身世跟自己何其相似,便是连姓都是一样的,在朱珠还未住入斯祁家时,她便是姓的林。

所幸她身子骨不像林黛玉那么弱,也不会同她那样计较这些那些,又没那么多堂表亲戚家孩子在周围攀比,因而黛玉所有的苦闷,朱珠倒是没有,整日快快乐乐地在新家里待着,斯祁复有的她不缺,斯祁复没的她倒会先有,因斯祁鸿祥总对这个妹妹所生的女娃子格外疼爱些。

直至后来家中出了档子事,被请来的算命先生一望,朱珠的命运才突生改变。

他说朱珠这孩子竟是天命孤星。所以出生不多久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而一进斯祁府,不出三年又克死了老太爷和老太夫人。长此下去,恐怕被她克死的人会更多,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硬。

闻言斯祁夫妇自是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想将朱珠转送去乡下。

却被算命的阻止道,这孩子奇就奇在,虽然命硬,但洪福无量,乃日后大富大贵之人,十三年内必出一人能压得住她这硬命,只需在这些年里用顶面具将她脸遮了,直至到她成亲那天,由那大富大贵之人亲手将之摘除,那么此后阖府不仅风调雨顺,更能因此带来更多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于是朱珠得以继续在斯祁府中留了下来,也继续当着她的斯祁小姐。只是无论抗拒还哭闹,那副面具是必须带着的,最初她也极力抗争,极力地质问斯祁夫妇,为什么要这样。斯祁鸿翔答不上来,反是他夫人,后来哭着对朱珠说了一番话,令朱珠心甘情愿从此将那面具当作了自己的第二张脸。

她说:朱珠,我的儿,你若不戴,我们全家便要死在你手中的了。你便是天命孤星啊。

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以隐瞒。

一个五岁的孩子纵然还不懂事,这总是听得懂的。便只能默默地整日戴着了,无论周围人疑惑也罢,笑她也罢,她也只是笑笑。

只是每次面对那大她十岁的哥哥斯祁复,总是心生黯然。年幼时不知道这是为何,等稍稍大了点,明白了些,便知原是对这并非亲生的哥哥有了情愫。却怎敢被旁人知晓,只能小心在心底藏着,却未料想,这哥哥竟也是对她暗自怀着感情。

那感情打小就已有着。随着一天天见她长大,一日日在身旁伴着,便更是深厚,即便从她五岁时起就见不到她长相,感情却从未消减过半分,直至二十岁时见额娘开始给自己张罗婚娶事宜,终忍不住同自己额娘袒露了心事,言明非朱珠不娶,要等她长大,便正式娶了她。

他额娘自是决然不允许的,因为她自知,自己的儿子绝非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名能压得住朱珠的命里夫婿。算命先生说,那夫婿命自连天,而她儿子只是区区一介官员的血脉,无论品阶再高,又怎能连得上那天?

但以此为由,同斯祁复作了一番解释后,非但没能说服他,反只惹得他嗤之以鼻。

他怎样都无法相信那个算命先生所言,更为自己爹娘仅仅因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而让朱珠日复一日戴着面具而大发雷霆。

无奈,斯祁鸿翔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一遍又一遍地训责他,送他离京去读书,又遣他在京城外跟着他朝中的友人当差。如此,直到朱珠十五岁,斯祁复二十五岁,方才允许他回府,以为他应是将当年那段模糊的情愫给忘却了,并为他订下了同大理院正卿的女儿曾韶卿的婚事。

那之后,斯祁复也确实像是将过去那一段情愫给忘却了,朱珠则更是早已淡却,毕竟年纪比他小太多,对初时朦胧的情谊便忘得更为容易,两人便如一对真正的兄妹般共同相处,稍后不多久,斯祁复就在他爹娘的安排下,择黄道吉日,将曾韶卿娶进了门。

婚后夫妻俩倒也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总算令提督夫妇那一刻总悬挂着的心落了地。这样不知不觉中平静过去了三年,岂料一场噩运竟骤然降临到了全家的头上。

斯祁复不知怎的染上了一种怪病。

怎样都治不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重到人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仿佛被鬼缠身了似的。而他清醒时候,尚且同往日没有任何异样,一旦糊涂时,便总是唤着朱珠的名字,非要朱珠陪着她。见此情形,即便是傻子也看出端倪了,曾韶卿怎会看不出,只是默默忍着,背地里偷偷哭泣。

见状,朱珠自是心里也苦不堪言,但一边哥哥病到这种地步,怎能不顺着他的心意,另一边嫂子的模样又着实凄苦,要想宽慰,却又怎样去宽慰?刚好蒙慈禧宣召,便借着进宫伴驾的机会,想去别处避上一阵,好让哥哥嫂子独处。岂料突然间他的病症竟又恶化了,当真是一腔苦水渗到了骨子里,却无论怎样都排遣不出的了。

当下遣了小莲离去,自己一个人躲在屋后无人的长廊内失声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