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那些黄纸如漫天雪花般在半空绽开。

上面所涂血迹,细看原来是一道道满文咒语,字迹本在精吉哈代同慈禧的谈话中已变干发暗,但就在接近笼子一刹那,它们好像被火点着般倏地一亮,仿佛一盏盏小灯笼般照得笼子半边透亮,摇摇坠坠跌落到笼子上,也不落下,而是轻轻同它贴合在了一起。

这奇特景象引得四周宫人不由自主惊叹出声,也令笼子里的楼小怜仰头朝上呆看了阵,随后预要伸手挡住那片光亮,突然双手被精吉哈代袖中丢出锁链再度缠住。

遂猛朝后一拽,迫使他再度朝栅栏上撞了过去。

眼见头重新要撞在那坚硬的栅栏上,楼小怜忙用手朝上一挡,殊不知手刚碰到栅栏一阵剧痛,因那精吉哈代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闪现到笼子跟前,出手如电将衣兜内取出两支黄铜打造的笔径直插入他手背。

那瞬间楼小怜不由自主惨叫了声。

想要挣脱,却哪里挣脱得开,铜笔牢牢将他手同坚硬如铁的栅栏串连载一起,霎时一股股血从他掌心内冲流而出,见状慈安脱口一声惊叫:“精吉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太后,”将铁链朝着楼小怜双手上再绕了几圈,直至他两手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再有,他方才转过身,一边目光倏地转向边上兀自沉默着的碧落,一边对慈安道:“只需再待片刻,臣便能令两位亲眼目睹这妖孽真容,由此而惊扰到凤驾之罪,到时无论怎样责罚臣都任由两位太后随性处置!只需再稍待…”

话还没说完,突然身后一阵大风刮过,伴着边上宫人一声惊呼,他目光骤地一凝。

意识到不对匆忙转身抬头朝上望去,就见头顶上一盏巨大宫灯被那股大风吹得猛晃了晃,随后噗的声响,脱离屋檐随风打着转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身旁的笼子上,一下子将里头灯油和火尽数砸落了出来,顷刻,火卷着纸,纸裹着油,而那笼子毕竟是木头不是铁,三者合一,一下子轰的声将那笼子熊熊引燃,又逢大风再起,转瞬将那灼热火舌朝笼中用力一推,生生把那被铜笔固定在栅栏上的楼小怜整个儿给焚烧了起来!

“救人!”慈安惊叫出这句话后立时瘫倒在身后宫人怀里,没了意识。

登时养心殿前一片混乱。

尖叫的,扑火的,围着慈安大声呼唤的…

慈安自有边上御医李德立急急救治,但笼中烈火一时怎扑得灭。

饶是有机灵侍卫立即取了帷幔过来浸水后狠狠朝笼子上的烈火打去,但一时半会儿怎能减缓这怒张的火势,眼见笼子里楼小怜在一阵扭动后立刻没了声息,最急的人却是精吉哈代。

他两眼赤红,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有那么瞬间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一跳而起急急朝那只烧得面目全非的笼子扑去,但还没到得跟前,突然一道身影在他面前挡住。抬头便见原来是那始终静立在边上不言不语的碧落,此时却如同道铁塔般立在他身前,见他欲要抖出袖中铁链,侧头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这一瞥让精吉哈代那双手立时一滞。

只觉眼前这原本妖娆无比的男人突然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尤其那双碧绿色眸子,原似月色般温润,此时透出两道目光竟如冰凌般寒冷。冻得他不由自主呆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转过头扬手往那熊熊燃烧的笼子上推了过去,许是已被烧得发脆,他手还没碰到笼子边缘,它便已应声开裂,随即里头那具已被烧灼得焦黑的身体一头朝他身上扑了过来,被他伸手接到怀里,身上衣服因此被灼穿数个焦洞,手掌也是。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只用力将楼小怜的身子紧抱着,随后回过头,望向慈禧轻轻说了声:“太后,请赐碧落一处清净地,碧落要为他看看伤势。”

慈禧亦已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才回过神点点头,伸手朝养心殿北边一处黑压压的建筑处指去,碧落立即躬身而退,抱着楼小怜径直往那方向大步而去。

片刻已出养心殿范围。

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跟随,碧落身形一闪,便已带着楼小怜到了那处原本尚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的幽暗建筑内。

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

两名小太监守着殿门在闲聊,见着碧落正要开口,忽然傻了般在原地坐了下去,即便碧落抱着楼小莲从他们身旁跨过,也不再朝他看上一眼。

他进门立即将楼小怜焦黑的身子安置到殿中央一张巨大的香案上。

随后分开他紧闭的牙关,张嘴匆匆往他口中度进一口青气,半晌见他没有任何动静,立即又从口中吐出手指大一颗白珠,朝他嘴里塞了进去。

白珠入口楼小怜的身子立刻动了动。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抽搐,立即又静止下来。见状碧落伸手探进他喉咙捏住了那颗珠子,轻轻将它拈在指间揉搓着,片刻就见一片金光隐隐自那珠子内透了出来,也令楼小怜紧闭的双目微微一颤。

突然那双眼睁开直直望向碧落,头一扭,迫使碧落的手从他喉咙中抽离了出去。

“主子…”见他再度伸手过来,楼小怜再度将头扭开,蠕动着漆黑嘴唇一字一句道:“那符里有八旗殉道使的血咒,随火入身,主子不需再浪费修行为小怜延命,没用的了…”说话间,眼见他焦黑的身子突然咔擦一阵脆响,随后从额头至脖子,那张被火烧灼得无比可怖的脸就如碎瓷似的裂了开来,露出里头一颗鳞片已尽数被烫落的蛇头。

碧落眉头不由紧紧一蹙:“为什么要纵那把火,莫不是怕我救你不得。”

“不是…”

“那你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主子…主子当年救命之恩,小怜一直未曾报答…所以今次…今次主子受制于天…不可在紫禁城擅用法力…”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全身再次咔擦一阵脆响,那副烧焦的身体完完全全绽裂了开来。裂开的躯壳粘连着里头的蛇身,痛得他一阵抽搐,见状碧落忙伸手用那颗白珠在他皮上一阵滚动,少顷,原本卷曲的身子慢慢松了开来,他挣扎了一下用力推开碧落的手:“主子不可擅用法力…但小怜却是可以的…因而适才借机脱离躯壳,为主子寻到此物…”边说,边奋力一挣,将他尾巴从残骸中抖出,凌空轻轻一卷,片刻一柄老旧得布满了锈斑的长剑显现在他尾端:“…这柄努尔哈赤当年用来重创红主子的帝道之剑…赤霄,主子可还记得?”

碧落朝那把暗红色长剑望了一眼,点点头。

“呵呵…拜那正白旗老儿所赐…不然…还真不知道它原来就在太庙…呵,主子,主子以此…必能随心操控那尚书府内所镇圣物,所以…”

“我自有方法,何须你乱来。”

“…主子…”眼见碧落目光阴沉,楼小怜慢慢垂下头颅,“…小怜知错。”紧跟着身子再次一阵剧烈抽搐,知是大限已到,匆匆挣扎着再次抬头朝碧落望了一眼,吐信在他手上轻轻一舔:“主子…此后小怜不能再尽心侍奉在侧,望主子一切保重…待到得回梵天珠真身…同她远离这一切是非红尘,勿再…”

话没说完,突然蛇尾垂落,长剑亦因此当啷声掉落在碧落的脚下。

碧落目光轻轻一颤。

低头望着脚下那把在暗黑处透出幽幽红光的长剑,半晌站着一动不动。

直至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他起手朝案上小怜尸身轻轻一拂。

不消片刻,小怜尸身化成片片碎叶落在地上,唯留一颗翠绿色珠子在香案中间灼灼生光,被他伸手拈入掌内,再弯腰将地上那把剑拾起。

随即身形一闪,在精吉哈代带人匆匆踏入殿内一瞬,悄然消失在了这一片空旷的夜色中。

一路穿云踏风,转眼到了琉璃厂萃文院的上方。

这处尚书府旧址半边天空笼罩在一片绚烂的红光中。

红光来自宅内七处楼顶。顶部镜面琉璃透出里头机关所制长明灯,历经数百年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映得天空仿佛霞光满照,似是喜气,又更似妖冶。

碧落站在半空低头朝它们看了一阵,随后翻身落下,轻轻站立在正中间那处楼阁上。

至今依旧记得它们当年刚被建起时的情形。

也记得她当年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这一片辉煌的红色给他看时,眼中所闪烁而出的那抹神情。

那抹他至今也无法将之忘却的神情。

她说,看,这便是他的归宿,你们将他逼走了,我只能以此引他回来。

她还说,看,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那时他没有回答,只微微笑着看着她。

现今他发觉自己依旧无法回答那句话,

而唯一能回答的,怕只有一句,若她此时就在他眼前的话。

他会对她说,看,现在我也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细细想着。

也不知是想着过往,还是现今这一切。

那样过了片刻,碧落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下那处琉璃顶上慢慢划了道圈。

圈凌空而起,却在琉璃顶内透出一道金色光华,光冲出顶端也消除了那道光洁透亮的顶子,显出里头摇摇曳曳在一盏青铜莲花座上的红烛。

红烛非蜡,而是红玉所制,内裹琥珀色蜡油,来自万年前死去圣兽尸身所凝结出的精华。

是以唯有梵天珠之手,方能点燃。

也是以一经点燃,便可长明,只要不主动去熄灭它。

碧落探手进去掐灭了那道烛火。

随之一道青烟冉冉升起,他低头将那烟尽数吸入口中,再朝烛台徐徐喷出,不多会儿,咔的声响,烛台轻轻分成了两瓣。

露出中间一方木盒,斑斑驳驳,似印满血迹。他伸手将它拾起,打开,里头一道幽光忽闪而逝,便见一串由不知何种动物碎骨串成的手链静静躺在里头。

“呵,好久不见了,锁麒麟…”他由此微微一笑。

将它从盒中拈起,扬手朝向头顶静静那抹月光。银白色月华顷刻洗去它一身被烛光所染的猩红,褪出一片淡淡的苍白。

于是将手指收拢,把它握入掌心,再身形一转腾入上空。

正预备离开,忽目光一闪,回头朝身后望了过去。

“碧先生,夤夜至此,是在此地观赏月色么。”身后响起一道话音。

而说话的人跟他一样腾在半空,踏着云,踩着风。

“王爷吉祥。”遂欠了欠身,碧落望着他笑笑道:“王爷身在寿皇宫,形却在此地,是用的分影之术?”

载静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手指往胸前那串珊瑚色朝珠上轻轻一捻。

随即就听一阵浑浊的呼吸声突然传了过来。

也不知究竟是从何处何地,也不知究竟离得是近是远。

而周遭的风亦似乎因此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冰冷而缓慢地在两人间慢慢滑动,慢慢带着一股似乎檀香又似乎树脂般的气味,在两人面前一阵兜转。

“唉…”又一阵风起,带着一道叹息由远而近。

碧落循声望去,目光骤地一凝,旋即握着锁麒麟慢慢朝后退了一步:“各位神爷,碧落有礼了。”

恭恭敬敬将话说完,他目光所望的地方,一片黑暗中显出了数道身影。

瘦长,干枯,如同一截截穿着黑色朝服的老树。

就连踏在夜空中走动的声音也好像树木被肢解时所发出的呻吟一般,吱吱嘎嘎…一路从载静身后慢慢走来,随后轻轻一跃,竟又如行动极其迅捷的灵猫一般,朝着碧落面前无声无息飞扑了过去。

见状碧落并不恋战。

迅速转身从腰间抽出那把赤霄朝着那些人影扑来方向轻轻一挥,眼见一道火焰般光华在他们面前骤地一闪,趁着他们因此而停顿的间隙飞身而起,一把扯落身上外套露出内里白色长衣,逆风朝着月色透亮处急速腾飞了过去。

月色很快包围了他雪白的身影,也在一霎那伴着那把赤霄破空绽出的光华,硬生生滞住了那些古老而干枯的身影。

他们站定在原地轻轻叹息着,轻轻抬头望着月光,从嘴里喷出一股股黑色的烟:“天衣…天衣…”

烟气慢慢吞没了月华,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上方的月亮。

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碧落的踪迹。

意识到这点,载静伸手再度往朝珠上一拈,那些叹息着的身影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静静垂下头,静静没入随之而来一片浓重的夜色中。

此时鸡鸣声起。

虽天还一片漆黑,雄鸡却已亢奋地开始报晓。

朱珠闻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宿未睡,头脑却依旧清醒,只是痛得厉害,她站起身道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身慢慢喝了两口,正打算将脸清洗一下,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后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轻轻拍着门,轻轻叫着小莲的名字。

细辨原来是母亲房中的丫鬟翠儿。

也不知究竟什么事这样焦急,竟好似要哭出来一样,当即披上衣服想出去询问,这时小莲已噔噔到了外间,将匆匆门打开。

“怎的了?翠儿姐姐,一大早的…”

刚开口问,那翠儿竟真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压着声道:“小莲,刚老爷上朝回来,说皇上驾崩了…”

“这么早就回来?”刚问出口,便立即发觉自己问错了重点,当即啊的声惊叫:“皇上驾崩了??”

“是啊…”

小莲静默片刻,随后略带兴奋压低声道:“那你哭什么,皇上驾崩小姐就不用入宫了,岂不是…”

“你可知道刚才老爷从朝中回来,腿都软了…”

“怎了?”

“因为西太后说,我家小姐已入了宫里的册子,是皇上的贵妃,又无一男半女,所以商议着,要将小姐陪葬呢!”

“什么?!!”

第290章 画情四十二

一夜无眠,慈禧在上过早朝后已明显有了体力透支的感觉。

但不同于慈安,自同治驾崩一事昭告了朝野上下后,她心知这一切绝非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所以她不能像慈安那样迅速被悲痛的情绪所包围,无论朝堂上还是后宫内,此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都想看看她之后将会作出何种打算,也都想知道那把虚空的龙椅今后究竟会坐上谁。

坐上谁?

同治大婚至今没有诞下过一男半女,所以沿袭先王的至亲血脉是不可能了,唯有从同治的同辈中选出一名为嗣,待到丧典过后继承大统,而慈禧和慈安则势必顺理成章撤了帘,退居后宫,成为太皇太后颐养天年。

想到这里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她抬眼望向对面那张空落落的床。

想起昨夜时还看到同治那副瘦弱的身躯在它上面苦苦挣扎,今日已人去床空,只留昔日替他祈福后亲手挂在上面那几个长命符仍静静悬荡在那儿,风一吹轻轻一阵碎响,好似有人在拨动。

遂又不禁想起五天前那一幕。

五天前,因担心着同治的病情总也无法入睡,所以虽已到了夜深,慈禧仍是命人将她梳妆整齐,随后摆驾去了养心殿。

谁想刚到殿门处,却被告之皇后阿鲁特宝音竟在东暖阁里待着。

那会子同治倒也清醒,许是之前用药后身体舒服了些的关系,说话声也响亮了许多,正一边听着阿鲁特宝音的哭诉,一边轻轻安慰着她。

也许以为这么晚了,养心殿中不会再有旁人到来,两人说话声都有些无所顾忌。尤其是阿鲁特宝音,想想本是堂堂当朝皇后,却整日过着如履薄冰般的日子,自同治病后更是受尽委屈,偏又苦苦无处倾诉。因而一当了同治的面,便再也无法控制,一边望着同治病弱的身躯,一边带着股又恐惧又愤怒的情绪,将慈禧如何百般刁难于她,甚至毒打和杖毙了她身边那些最亲近宫人的事,桩桩件件都跟同治说了一番。随后伏在他身上哭道:皇上若心里还有宝音,千万要快快恢复身子,否则只怕皇上尚在病中,宝音要先皇上一步去了,实在…实在这非人一般的折磨,宝音快要经受不住了…

同治闻言自是又气又难受。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这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一声长叹后,轻轻对她道:一切忍为上。朕这样一副身子尚且忍得,你好端端的身子,却反倒忍不得了?待到朕恢复过来,日后一切,我俩从长计议,现今你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

一听他说到这里,慈禧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抑制的怒气!

什么叫从长计议?什么叫出头的日子?

莫非想等身子好了之后养精蓄锐,静待时机,随后联手反扑过来要收拾于她??

意识到这点,慈禧当即冲进东暖阁一把抓着宝音的头发,径直把她从同治的床上拖了下来。

这举动让宝音登时又惊又怒。她万般没料到慈禧竟然会当着一干宫人的面这样对待她,失措间,脱口对慈禧说了她此生最是不该说的一句话:媳妇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请皇额娘给媳妇留点体面!

这句话一出立时就慈禧扬手扇了几巴掌。

直扇得那年轻皇后一张满月般的脸登时鲜血淋漓,见状同治急撑起身想阻止,但他那副孱弱的身子怎叫得住盛怒的慈禧,又听她一声厉喝叫进内廷侍卫欲要对皇后施以杖刑,登时气急攻心,朝着慈禧一声尖叫,直直从床上跌滚到了地下。

见状慈禧这才没有继续对皇后动刑。

只匆匆召了太医立即入宫诊治,却没想同治原本已略有起色的身子从此一蹶不振,本为此有些后悔,谁想第二天从军机大臣李鸿藻手中得到同治所拟的遗诏,再次令慈禧勃然大怒。

她没想到自己这亲生儿子竟然背着自己拟定了遗诏,要立他四岁的堂弟载楫为他的皇太子。

这是变相逼她放弃佐政,退居深宫。

而更气的是这一番决定完完全全是受了阿鲁特宝音的教唆。

那一刻她骤然发觉,什么骨肉,什么血亲,与其心心念念期望着这个病入膏肓仍处处与自己为难的万岁爷恢复过来,倒不如应了当日碧落所言,索性不再去理会他的生死,将一切大权尽数操控在自己的手中,方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这里,不由将手中那杯已没有一丝温度的茶狠狠倒进口中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正要吩咐摆驾回储秀宫,忽听外头小太监通禀说,太医李德立求见。

不由怔了怔。

不晓得他此时还来到底会所谓何事,当即宣他进东暖阁,一眼瞅见他踏入房内的神情,慈禧再度一愣:“李爱卿,面色怎的这样难看,出什么事了?”

李德立左右看了看,见只有李莲英在慈禧身旁伺候着,这才重新行了个礼,随后斟酌着低声道:“回老佛爷…因娘娘自皇上驾崩后就一直病倒在床,所以荣寿大公主今日便着了微臣前去为皇后娘娘把脉。谁知这一把…”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迟疑着欲言又止。

见状慈禧朝边上李莲英看了一眼,随后慢慢走到李德立跟前,望着他道:“说吧,这一把,把出个什么病症来了?”

“回老佛爷…”李德立垂下头,一张脸面色越发难看:“微臣似乎替娘娘把出了喜脉…”

“喜脉?”慈禧目光一凝。

随即将冷若冰霜一双眼直直望着李德立,望得他膝下一阵发软。“李爱卿,你莫不是看错了。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又大病了整整一个多月,你说咱皇后哪里会来什么喜脉?”

“老佛爷恕罪…”闻言李德立立刻跪倒在地:“…臣也疑心是臣弄错了,想近日来为了皇上之病,臣心焦力竭,所以极有可能在替娘娘把脉时一时糊涂,出了错。万望老佛爷恕臣疏忽之罪,待臣重新为娘娘把一次脉,确诊了病情,再来向老佛爷禀明!”

“嗯,我原也想说,这些日子你整日整夜伺候在皇上身边,必是累极了,难免出错。因而好好休息一阵,待恢复过来了,再去…”说到这儿,目光轻轻一闪,她突然回头望向李莲英:“莲英啊,早上崇琦来向我问的话你可还记得?”

“回老佛爷,奴才记得。崇琦大人前来问过老佛爷,皇上驾崩后,老佛爷对皇后娘娘的今后可有何打算。”

“嗯,”慈禧点点头:“我想过了。原琢磨着,皇上向来除了皇后外对其他三位妃子不甚理会,便让新进的贵妃娘娘殉葬陪驾便可,也好讨他一个欢喜。但转念想想,既然皇后在皇上生前同他一向情深似海,感情甚笃,此番必然不甘心就让他这样先自离去,更同一个几乎俗不谋面的妃子葬在一起。所以,不如改作由她殉葬,也好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你俩觉得如何呢。”

这番话出口,谁敢轻易应答。

慈禧自是清楚知道这点,所以淡淡一笑,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德立,手朝李莲英衣袖上轻轻一搭,径自出了东暖阁。

一路返回储秀宫,心里却完全不似面上那般镇定,因为虽然当着李德立的面驳斥了他的话,但心知一个御医是不可能连喜脉都会弄错的,况且同治发病前一个月的确去过皇后住处,所以皇后能怀上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倘若真的皇后腹中怀有龙种,那么赐她殉葬,无疑便是杀了同治的唯一血脉…想到这里,慈禧不由连捏着帕子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李莲英机灵发觉了,不动声色伺候她在内宫里坐下,随后悄悄挥推了身后众人,躬下腰轻声问她:“老佛爷,累着了?”

“莲英啊,”慈禧迟疑了下,皱皱眉道:“你说,若是李德立并没有诊断出错,那该怎生是好…”

“…这…奴才不敢说。”

“这会儿没有旁人,你尽管说便是,无论什么,我不会治你的罪。”

“嗻,”闻言李莲英低头笑了笑:“老佛爷,咱先不论李大人的诊断到底正确与否,即便是真的,日后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只怕老佛爷和皇上都会落人笑柄…”

“此话怎讲?”

“想老佛爷您也说了,皇上这一年来身子骨一向不好,也鲜少去娘娘宫中,这是其一。其二,奴才闲时在宫外走动,常听得那些街庙坊间处处都在流传着一些说法,说咱皇上经常借着微服私访之名,到各处阁子里招妓…”说到这儿,一眼瞥见慈禧面色不善,立即躬了躬身:“所以,若娘娘有喜是真,那么她在皇上驾崩后才发现有身孕,这一点一经传出,必然会遭人非议,甚至可能被那些好嚼舌头的说…那究竟会是谁的种,怎的皇后娘娘会在皇上逛窑子逛出了病,病得连上朝都上不了的情形下,还珠胎暗结…”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啪的下在他脸上恨扇了一巴掌。

登时扇得李莲英半边面孔肿了起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边呵呵赔着笑,一边主动伸手掴自己脸道:“奴才该死!奴才嘴贱胡乱说话!奴才罪该万死!”

一口气连抽了自己十来下,见状慈禧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好了,我说过不会怪罪你,你慌个什么劲。想你那番话说得虽然混帐,细想却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俩这会儿在这里胡乱猜想也是没什么用的,便等李德立过些天重新把过了皇后的脉,给出个准信,再做商议吧。”

“老佛爷圣明…”说到这儿,见慈禧面色终于因此而松弛下来,李莲英悄悄擦了把手心的汗,随后欲要喊人进来给慈禧送些点心,就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通禀:“启奏太后,御医碧落大人奉旨前来觐见。”

慈禧目光微闪:“宣。”

碧落进门后李莲英立即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在慈禧身旁伺候多年,他深知此人自一年前乍然出现后,便在慈禧心目中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也说不清那地位究竟是什么,若说是喜欢,自然这样年轻貌美又医术高明的男人,任谁都会格外青睐一下,但总觉着慈禧在喜欢的同时,对他隐隐有一种畏惧。

为什么会畏惧?

大约从昨夜所发生的事情,李莲英觉得自己似乎隐隐观出一些端倪。

一个能引得正蓝和正白旗两家殉道使格外留意的人,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而昨夜精吉哈代反常的莽撞言行更说明这一点。

碧落一定有古怪,否则如此年轻,医术怎能如此高明,又能令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但若要说他家中养妖,确实又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想那精吉哈代也真是奇怪,在慈禧面前弹劾一个人说些啥不好,非要说他家里养妖,结果还把一向得慈禧宠爱的楼小怜给活活烧死了,吓得东太后一病不起,又没想当夜万岁爷竟还驾崩了…这样一连串糟心事堆在一起,偏那精吉哈代一大清早还在为碧落的事烦着慈禧,也难怪会将她激怒,一气之下将精吉哈代一顿鞭刑后送进了宗人府。

是以,李莲英对这碧落一半疑惑,一半敬畏,虽然在宫里他着实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得小心翼翼对待,绝不敢学着别人的样儿在慈禧面前提起半个不字。也因此,此刻一见到慈禧单独召他入内,便不用慈禧开口,立即识相退开,临走将门轻轻带上,留那两人单独在里头待着。

“臣碧落叩见太后老佛爷金安。”

慈禧一动不动望着碧落问安后跪到自己面前。

头一回好似没瞧见一样没让他起来,只低头一声不吭静静朝他瞧了阵,随后道:“碧先生,昨夜先生待着楼小怜去了北屋说要给他验伤,怎的后来我差人寻去,你俩都不见了踪影。你倒是带着他去了哪里,便连家中都不在?”

“回太后,楼小怜原是臣的挚交,昨日蒙太后恩赐臣急急带他前去北边空置那处殿内,想及时替他疗伤,却谁想到后却发现他已经…去了。臣悲伤过度,因而也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明,便擅自带着他的尸身出宫,安葬了。”

“已经安葬了么…”慈禧目光闪烁:“葬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