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怎么明显的光,一下子倏然消失,让我眼前再次像失了明一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慌忙抬起头使劲把眼睛睁了睁大,凭着记忆看向前面,在一片浓黑中匆匆辨认着那口镶着夜明珠的棺材。

过了会儿总算隐隐见到了它的轮廓。

跟我想象得不一样,那种珠子虽然能在暗处生光,但在黑暗里,在完全吸收不到一丁点光的黑暗里,所能发出的光线很弱,距离越远越显如此。所以最初掉到这地方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发现到它的存在,这会儿也只能勉强看清它一点点轮廓,它看起来就像静静蛰伏在黑暗中一只全身闪着磷火的幽灵,冰冷漠然。

即便这样,总好过在完全看不清周围状况的地方待着,无论是不是个陷阱至少狐狸在那上面不是么。当下我匆匆朝那方向爬了过去,但就在快要爬到它附近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以至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它上面那些密集缠绕着的头发都不见了。

平整光滑的棺材板,在夜明珠忽隐忽现的光芒下,折射出一种镜面似的光,让上面静躺着的人轮廓显得十分清晰。

瘦高的个子,红色的帽兜,深蓝色的羽绒服。没错,肯定是狐狸,一定是他…

这一次没能再控制住情绪的又一阵剧烈波动,我飞快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口棺材奔了过去。一口气扑到它棺盖上,对着上面没有一点声息的那个人用力推了一把,急喊:“狐狸!狐狸!!”

刚叫了两声,立即朝后猛退了一步,因为我看到棺材板上的狐狸竟然没有脸!

不仅如此,随着我手指的收紧,他肩膀处的衣服竟然一下子就朝内瘪了进去,并向一旁偏斜了开来。衣服里是空的,脸的地方也是空的…这意味着什么?我心下一片雪亮,可无论怎样也不愿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狐狸不在这里…

既然这样,那他这会儿到底会在哪里?!

他的衣服又为什么会被人弄成这种样子放在这里??

一时间气急攻心。

两眼登时就模糊了起来,我不得不狠了劲地朝嘴唇咬了一口,把它咬出血,才阻止住眼泪继续将自己的眼眶模糊成一团。

与此同时面前轰隆隆一阵闷响,那口棺材上同棺体吻合得几乎看不见缝隙的棺材板,忽然间滑了开来,顺着我手推的方向缓缓开启,从里头扑面而出一股淡淡的异香。

棺材里躺着具用黄布罩着脸的尸体。

谁的尸体?

这不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它千万不能是狐狸的尸体。

想到这一点,我两只手剧烈抖了起来,压在棺材板上抖得令它咔咔作响。

这种刺耳的声音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无疑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就在我试图稳住自己情绪稳住自己的手,然后鼓起勇气去掀开那块黄布,好看看里头究竟是谁的时候,眼睛余光突然瞥见就在我手的正对面,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青得发黑,干瘦得发亮,冷不丁一看就像是塑料做成似的一只手。

那只手在棺材板上轻轻叩动着,尖长的指甲叩在坚硬如石的木板上,发出金属样的声音。“老林家的朱珠姑娘…”然后黑暗里传来沙沙一声咕哝。紧跟着那根指甲吱的声在板上拉出长长一道尖叫,蓦地停在我右手边缘,抬起,将我急速后抽的手轻轻点住:“好久不见了…模样可倒还跟当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嗬嗬…嗬嗬嗬…”

我感到他指甲几乎要刺进我肉里去了,但手却完全无法动弹。

似乎那根细长又单薄的指甲上有着重逾千钧的力道,在它刚刚碰到我手指的一瞬间,我的整只右手就完全不能动了,另一只手则被棺材里那股散发着异香的寒气冻得深入骨髓,我使劲想将它从棺材边缘挪开,可是同样无法动弹。

“你是谁!”当下忍着剧烈的慌乱,我问他。

他再度嗬嗬笑了两声:“我是谁?说起来…按着辈分,你家阿玛还得尊称我一声高祖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也不用懂,”说着,又一只塑料似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按到棺材板上,抓起了上面那件狐狸的衣服:“只消给我仔细听着就好。当年那妖狐为了你,欺君罔上,祸乱后宫,使尽离间手段令太后同皇上反目成仇,亦令太后同我等这些赤胆忠心、一心报效朝廷报效万岁爷的八旗殉道使,也与太后反目成仇。最终祸国殃民,断了我大清气数,毁了我朝廷龙脉,还让我等忠义死士平白担上‘谋反’之名。”

说到这儿,干枯的手指慢慢一拈,他手里那件衣服立刻就像风化了似的碎裂了开来,片片散落在棺材板上,被他食指轻点,慢慢在我面前拼出一个‘冤’字:“而,死不过碗大一道疤,但气节名声尽毁,却叫我等该怎样面对九泉下的列祖列宗…所以,朱珠姑娘,”话说到这里,就在我屏息等着他继续将话往下说时,一张蜡黄的脸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前方那片黑暗中显了出来,近在咫尺,惊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张脸活脱脱是具骷髅。

只比骷髅多了层皮,皱巴巴裹在脸上,乌黑幽深的眼窝中斜吊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朝我望着,嘴里随着呼吸散发出一股阴冷的腥臭:“你说…此等血海深仇,如若不报,岂非要枉费我等八旗殉道使之名,也枉费那百多年来,主子们对咱的这一片浩荡皇恩么?”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硬了硬头皮回答。

他笑笑。

眼睛在眼眶内微眯着,似乎在一边看着我,一边若有所思想着些什么。过了片刻,抵在我手指上的指甲突然轻轻往下一按,我整个手立即无法控制地紧贴在了棺材板上。“那么,你知道这口棺材里躺的是谁么?”他再问。

我摇头。

他嘴里发出嘶的声轻响。

似乎轻轻吸了口气,他目不转睛盯着我,过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扬起,朝我咧开一道细长的缝隙:“他是怡亲王爱新觉罗载静。也是你当年那个没来得及成亲,就被那妖狐害死了的夫君。”

“未婚夫?”

“对。”

“一百多年前的未婚夫?”

“没错。”

“你放屁!”

说完,冷不丁朝着那张骷髅似的脸狠狠咒骂了声,我趁他微一怔忡,迅速朝他手指上啐了口唾沫。

唾沫带着我嘴唇上的血,一沾到他皮肤他立刻就将手缩了回去,这侥幸而得的结果让我得以立刻缩回我右手,再顺势将左手狠狠一提,整个人立刻朝后一仰快步倒退了出去。

自由了?

刚这么想着,没等我转身拔腿逃离,就见前头突然暗光一闪,那‘骷髅人’原本按在棺材上的手倏地直伸起来,喀拉拉一阵脆响,在半空里暴涨了起码一尺来长,一把扣在我手腕上,把仰面后退着的我猛一下就扯回到了棺材边!

没等靠近棺材,我已心知不好。

这样快的速度我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所以连着两步过后,我整个上半身一下子就朝那口棺材上撞了过去,拦腰正撞在我胃部,迫使我一弯腰倒抽着冷气就朝棺材里扑了进去。

嘴巴因此被迫吸进一大口棺材里的气味,虽不难闻,仍欲作呕。头则不偏不倚,正撞向棺材内那具黄布盖着的尸体的脸,所幸棺材里很深,而我又及时抓紧了棺材边缘,所以才没让自己的脸同这尸体有更近一步的接触,只险险贴着它脸上那块黄色遮尸布一滑而过,擦到它胸前一块坚硬的东西上,那种石头所固有的冰冷坚硬的触觉登时让我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

“嗬嗬…嗬嗬嗬…”就在这时,棺材外那个骷髅般男人低低朝我笑了两声。

笑声就在我头顶,所以眼珠稍稍一转,我就透过棺盖边缘看到了他的脸。

他低头俯瞰着我的样子更为可怕,活生生一具死而复生的骷髅。唯有眼珠带着点活人的生气,他在笑吟吟看了我一阵后将他另一只手绕过棺盖朝里伸了进来,伸到我头顶,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朝上提了过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

情急之下完全顾不上弄明白这点,我用力反抓住我头发使劲挣扎,但终是抵不过他巨大的力气,最后不得不被迫将头抬了起来,随着他手动作一点点上移,直到停在身下那具尸体面孔的正上方,他才将我头发松了开来。

那一瞬我险些因为自己猛烈的抵抗而朝尸体的脸上直撞过去。

幸而及时止住,但我鼻子里气促粗重的呼吸仍是将那块黄色盖尸布给掀了起来。

虽然仅仅掀开一角,露出道苍白僵硬的下巴,仍是惊得我不由自主将头直抬而起,嗵的声狠狠撞在了棺盖边缘。

眼前立时一阵发黑。

险些再度扑进棺内,我忙忍着强烈的眩晕感迅速找了个支撑点,使劲伸手搭住,再将背往上一用力想要直立起来,岂料就在这时头上轰隆一阵声响,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腰就被夹住了。

原来那块滑开了的棺材板突然重新合拢。

幸好力度不大,否则我的腰活活能被它夹成两段,但命虽是无碍,脑子里却一团混乱,因为我完全无法预知接着我会再遭受些什么。

我知道棺材板合拢必然是那个‘骷髅人’所为。

如果没有猜错,他必定就是导致喑守村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导致狐狸下落不明的罪魁祸首——精吉哈代。他跟狐狸有仇,百年前的仇,虽然不太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若他们当年的死真的都跟狐狸有关,那么现在向狐狸寻仇,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倒并没什么好说的。但怡亲王载静是他的上司,他理应顺从和服侍的人,却被他藏匿起了尸体,让原本看护着他们尸身和坟墓的皇族遗老们不仅无法再将他们继续看护下去,更残忍杀害了这些人,吸取他们的魂魄好让自己恢复力量和自由。这按照过去他们当时年代自幼所学的信仰教条来说,那可是犯了欺上罔下,杀祖灭宗之罪了?

如此一个人,已经完全无法用常理去看待他,判断他。

所以我完全没法猜测自己在他手中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就在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身后一阵冷风卷过,然后那骷髅人干燥沙哑的话音透过缝隙从棺材外传了进来:“莫非说,你这一世跟那只妖狐在一起一同生活,已快近十年。这些年里他待你如何?”

我愣了愣。

没防备他会突兀这样问我,所以咬了咬嘴唇,我没吭声。

“他快死了。”他接着又道。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他快死了。嗬嗬…原本他不应该会死,但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比当初弱了很多,堂堂九尾妖狐,九尾断了八尾,所以也许熬不过六个时辰,他就会死在达摩老祖所传授下来的木棉袈裟下。”

他的话让我浑身一阵发抖。

狐狸的九尾断了八尾?!

什么时候断的??这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从没听狐狸说起过也从来没从他身上感觉到过??

过去那些日子,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我曾见过他九根长尾一齐出现,那时的狐狸的确如神祗一般强大到无以名状,但同时,也会因着这种过大力量的消耗,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恢复不过元气来。所以他平时总是只露着一根尾巴,我无法判断那是他精力不够无法长时间使用他九根尾巴,还是故意隐藏起其余八根,好在现今这个世界里混混度日。所以我完全无法想象他被斩断了其余八根尾巴后,到底应是种什么样子。

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轻易上了假载方的当,轻易被这个村里的人活捉的么…刚想到这儿,外头那‘骷髅人’淡淡一声冷笑,伸手在我头顶上的棺材板上轻轻拍了拍:“而你也快死了,”

“哦。”这一点我倒并不意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什么地方?”

“它叫棺材屋。当初他们为了那两块棺材板特意在地下挖凿了这么件屋子,为令它们如在坟墓中一般吸取至阴之气,所以离地十丈,并完全密闭。”

“既然完全密闭,我和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唯一能进入此间的只有死人…或者活死人。或者如你这般血液与众不同的人。”

“你想说什么。”

“嗬嗬…”他笑笑,手指再度在棺材板上轻轻敲了敲:“我想说,若你想活着离开此地,那就替我问这口棺材里的人要一件东西。要到了,我便放你走,你我无冤无仇,若非无奈,我并不想伤害到无辜。”

“向死人要东西?”

“没错。”

“呵…”这次换我笑了起来,虽然立时被腰上的棺材板夹得笑不出来,“你找错人了。找死人要东西,你该找阎罗王,而不是我。”

“如果再加上一头活着的妖狐呢?”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口,我沉默了足足数十秒。

然后慢慢呼吸着棺材里那股诡香扑鼻的空气,一字一句问他:“你想我要替你问这死人要件什么东西。”

“一件打开九五至尊的钥匙。”

“什么样的。”

“你问他,他自然会明白。”

“他已经死了。”

“谁说你不可以同死人交谈?”

“…如果他不愿意同我交谈呢?”

“嗬…问得好。”头顶上喀拉拉一阵轻响,他手指尖尖的指甲划过棺材背,划到了我紧紧抓在棺材缝隙边缘的左手上:“他若不愿意同你交谈,那么听好了,这地方我为你注入的仅有的那点空气,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时辰一到,你就会窒息而亡。所以,这便取决于他的选择了。”

“什么选择…”

“选择是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你,让你得以带着那只妖狐从这地方大摇大摆走出去;还是跟当年一个样,与你一起在九泉之下,做一对生死都无法见上一面的分飞鸳鸯。”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句话问出口,却迟迟不再听见那‘骷髅人’的回答。

我等得腰部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了仍不见他开口,不免慌乱起来,当即试探着轻轻动了下身子,发觉那棺材板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沉,它微微朝外移开了一点。

于是立刻再次用力。

说也奇怪,这一次它就好像底下被涂了层油似的,轰的下就朝外滑开了,见状我立刻挺身而起,朝着四下急急一圈扫视。

不出所料,那‘骷髅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偌大一片空间里,只有浓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和眼前这口棺材静止在我身边。

错,不止这两个,还有一具尸体。

一具死了一百多年的清王朝怡亲王载静的尸体。

可笑我对于怡亲王这三个字全部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康熙皇帝的第十三子,怡亲王允祥的模样上。

现今倒是真真正正有位怡亲王出现在我面前了,尽管他是个死人,还是个被那名说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鬼的家伙,拿着我和狐狸的命要挟我去替他套话,并以此向他要到件东西的死人。

可是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这死人开口同我说话?

思忖着,我低下头,看向面前这口棺材和棺材里那具尸体。之前被棺材板掩着,所以始终没看清过他完整的样子,这次总算是看清楚了,虽然光线很弱,但我仍被那道从棺材里透出来的宝光给晃得眼前微微一阵晕眩。

这位怡亲王的尸体,被用一块纯金丝编成的被子遮盖着,被子上由上而下,压着二十来片大小不一的圆形玉石。最大的一块足足有巴掌大小,最小的也有鸽蛋般大,在光线所及范围内闪闪烁烁,泛着水一样通透的光泽。

而他脸上那块黄布仍因我的呼吸而朝上翻起着,露着一道僵硬但弧度完美的下颚轮廓。

虽然第一次看到时吓得我差点把自己后脑勺撞破,第二次看到时情绪已平静许多,因此在原地一动不动对着这尸体看了好一阵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那块黄布掀开来,好去看看究竟是否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我同他的魂魄沟通。

或者换句话说,看看是否能令他的魂魄由此出现在我面前。

岂料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忽然间我发现他面上这块黄布突兀轻轻一抖,好像底下那人有了呼吸一般,在那层薄而光滑的布面上泛起一层细细的波折。

第325章 蟠龙

这种感觉就好像混沌里突然刺过一道闪电,也好像手背上突然被人狠扎了一刀,我立刻收回手仓皇朝后退开,心想,可千万别是尸变。

尸变是人死后,基于某些原因,让尸体在失去三魂六魄的情形下仍能保持活人般的行动力,就像我在黄泉村里时所遇到过的那些。记得姥姥以前念叨过这么一句话,‘行尸过路,十里荒芜,土里还要毒三毒。’意思是,但凡行尸走过的地面,周围很大一片地方不仅因它们的尸毒而荒芜,且毒素深入土层,造成影响的时间十分久远。这是她跟别人闲聊时说起的,说得可能有些夸张,但有过黄泉村噩梦般的经历之后,我已深知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所以,若这棺材里的尸体如果真是尸变了,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分钟我都不一定能活得过去,更别说去与他‘沟通’。

不过好一阵过去,始终没再见到有任何异样的动静,又不禁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尽管如此,却再没有最初那种轻举妄动的勇气,我用最快的速度合上了那口棺材,缩到一边,半天没敢再朝它看上一眼。

但也不可能就这么干蹲着。

在最初的惊恐稍稍平息点之后,我躲在黑暗里仔细想了想,发觉那个‘骷髅人’精吉哈代的言行着实叫人感到费解。先毋论他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楚到底是人还是鬼,既然他拥有控制这个村的长老以及守村阴兽的能力,又按照之前我在地道碰到的那个鬼魂所讲,他还曾把怡亲王载静的尸体移进了他的棺材,那么,现在他为什么却非要假我之手去从载静的手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以他的力量,做什么事不比我做起来要简单?

而他所谓的‘打开九五至尊的钥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他也没跟我说个明白。只说,问这口棺材里的尸体,他自然明白。

瞧,这多可笑。要想这尸体回答我的问题,除非出现两种状况,一种是他的魂魄出现,另一种是他死而复生。但如果他真的能做到这两点,为什么不及早现身,在这村子没被精吉哈代所毁之前出来警告这个村子里的人?又为什么要对精吉哈代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

种种疑问,虽在黑暗中从我脑子里清清楚楚罗列了出来,但始终无法设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唯一心知肚明的是,精吉哈代这么做,一定有其目的,而这目的必定不会仅止于他要求我做的这么单纯。所以,我既不能在这鬼地方贸然采取任何行动,也不能就这样干蹲着坐以待毙。因此在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让人有些思想没法集中的时候,我立刻重新朝那口棺材边爬了过去,然后从衣兜里摸出钥匙串,挑了把最坚硬的,沿着那口棺材边缘凹槽处一阵挖撬。

精吉哈代说这地方是完全密封的,只有死人或者活死人才进得来,我觉得这话可信可不信。

就算它当初是为供两块‘棺材板’吸取至阴之气修炼成形而建的,但只要是实体,进入这地方就必然需要门。‘棺材板’在修炼成阴兽前是两块棺材板,很实在的实体,不是死人,也不是活死人,所以它们需要有出入口才能进入这间石室。包括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精吉哈代,我想如果他具备穿墙而入的能力的话,那么之前在上面的房子里时,他完全不需要突破窗户上的栅栏往房子里钻,何况这间深埋在地底、四周墙壁看起来如此坚固的石室。

所以我总觉得这地方应该是设有一道暗门的。

并且那道门离我刚才掉下的地方应该并不远,因为我落地的时候很明确地感觉到,落地前我同它的离地间隙不会超过一米。因此,如果我尝试着去找到刚才自己落地的位置,然后往上找,找找一米左右距离的方向,是不是就能找到暗门所在的位置了呢?

抱着这念头,我用自己的钥匙使劲朝棺材上挖,费了好一番力气在折断了三支钥匙的情形下,总算从上面撬下两颗夜明珠。

然后举在手里,借着它们散发出的那点微弱光芒,我起身在这间石室里慢慢走了一圈。

之后心骤然沉了下来。

因为绕完一圈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精吉哈代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撒谎,这地方的确是完全密封的。

无论墙壁也好,地面也好,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也好,全都镶嵌着平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这样一种环境之下,要隐藏一道缝隙都极其困难,何况是一扇门。我在那些大理石上完全看不到一丝缝隙,因此,它当之无愧是一间密室。

紧跟着我又发觉到,这间石室并没有我原先感觉的那么大。

最初进入这里时,也许是因为从狭窄的地道一下子转了环境的缘故,所以借着那会儿室内昙花一现般透出的光,当我一眼看到这间空荡而暗沉的石室时,头一个印象便是——它十分宽敞。

但等适应了环境的替换后,又仔细在四周走了一遍,我才意识到它其实十分狭窄。面积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平米,高度三米以下,这不禁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因为它令我想到两个字:棺椁。

一具相当巨大的、石头做成的棺椁。

或者它其实真的就是具棺椁,也说不定。

既然“棺材板”是棺材内的阴气异化而成的阴兽,那么当日将踏穴时从古墓里选出的棺材板带回村的人,为了让那两块棺材板在脱离了异化所需的环境下也能产生出那种异化,创造出一个同埋在坟墓中的棺材一模一样的环境,便是必然的。

所以这地方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一间石室,而应该是一个石头做的棺椁。

棺椁内以前养着两块棺材板,现在则安置着怡亲王载静的棺材,这口棺材呈人的形状,且跟人的体型差不多大小,可见,它原先应也是被安置在外棺椁内的,是一口内棺。

该内棺在双山峪地震后,被从震中苏醒的精吉哈代藏进了自己的棺椁中。那口棺椁我是亲眼见过的,就是被用锁链捆绑倒挂在这个村通向惠陵隐墓那条密道里的绿色棺材,棺材体积非常庞大,要容纳这口内棺并非难事,但之后不多久,仍是被村里人发现了,他们立即将它从绿棺内取了出来安置在这里,这么做,想必应该是想藉此让它脱离精吉哈代的控制。

这方法是否奏效?不得而知,但现下看来,刚才令我感到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精吉哈代为什么非要借着我的手去弄到这口棺材主人所持有的他非常想得到的某样物品’,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想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我重新走回到棺材边,鼓起勇气把那块棺材板再次推了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看一下这口棺材的主人。

怡亲王载静。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天的遭遇,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一个人。清朝近三百年历史,年纪轻轻就死去的王爷来不及、或者因某种原因没被计入史册,纵使曾经生命历经辉煌,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昙花一现。

他跟同为怡亲王的爱新觉罗允祥,知名度是完全无法比拟的。

但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死可能同狐狸有关。

而他死后被慈禧太后按照狐狸教的方式用蟠龙九鼎镇压在惠陵前的隐墓内,且在他死去的一百多年后,又被原本是他属下的正白旗殉道使所背叛。这样一个人,着实叫我好奇,他生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会因狐狸而死?他活着时又究竟跟狐狸有过怎样的交集?而以他为首的当年那场导致他最后毁于一旦的宫廷政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史册中对此只字未提,为什么狐狸也从没对我提起过?按说,若是以他之力为慈禧太后阻止了一场政变,并擒拿下政变首脑的话,他必定会得意洋洋炫耀一番,以叹当年他妖精生涯的辉煌一页。

为什么他从没说起过…

想着,虽然将手伸进棺材里的一瞬间,我手指又再度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起来,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在刚刚碰触到尸体上那块冰冷的明黄色缎布后,立刻一把将它掀了开来。

同时做好了随时拔腿就逃的准备,但当看到布下显露出的那张脸后,脚底僵了僵,说不清那是恐惧还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有好一阵身子没能动弹。

天啊…他那张脸保存得可真好。

好到什么程度?

大凡那些电视记录片里看到的所谓某某尸体保存得极其完好,栩栩如生,其实都只是泛指尸体因处理妥当而没有发生整体腐烂,且皮肤依旧有弹性。别指望真的担得起‘栩栩如生’之名,尸体还是尸体的样子,该腐烂的还是腐烂了,比如眼球和内脏;该干瘪的干瘪;该萎缩的萎缩…只是整体样子看上去非常完整,远看品相很好,所以能给人一种仿佛死的时间并不太久似的错觉。

而这具尸体,那可当真是栩栩如生。

虽然栩栩如生的只是半张脸。

由于脸上罩着张金丝面罩,所以纵然揭开了那块盖尸布,我仍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上半张脸被面罩遮盖着,鼻尖以下部位则袒露在空气中,按说同空气接触的时间不算短了,但皮肤和鼻尖下那双薄削的嘴唇,竟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被死亡和时间侵蚀过的迹象,虽然苍白得像刷了层石灰,但看起来真的就跟才刚刚下葬似的,模样完好得惊人。

可是他并没有做过任何防腐措施。

无论他的尸体还是棺材,都没有。虽说金子和玉器也是防腐的一种方式,但跟直接在尸体上所做的药物防腐处理,以及棺材内用石灰等东西做的防腐处理,产生的效果是绝对无法比拟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能令这一具百多年的尸体被保存得这样完好?

思忖间,视线落到他身体上,我不由对着上面那层金光闪烁的金丝被出了会儿神。

它上面压着的那些大小不一但品相极佳的玉片,似乎是有什么说法的,记得以前听姥姥说起过,但我对这种东西很少上心,所以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正苦苦思索着,忽然瞥见被子右下方有一点红光轻轻一闪,在我将手里的夜明珠依次从那些玉片上照过的时候,自那些宝光闪烁的斑斓中突兀透了出来。

是什么东西?

犹豫了片刻,我小心翼翼沿着边缘,将那被子慢慢卷了起来。

稍稍翻开一小部分,便看到下面压着的一只袖子。

藏蓝色的袖管,白色的袖口。内中露出半截手背,呈微握的姿势贴着身子侧摆着,手中握着把红玉簪子,兴许是被上面泥浆似的东西给糊着,所以黯淡无光,唯有最上面一角水润光滑,在夜明珠微光的照射下,折着一点晶莹剔透的红光。

“朱珠…”就在我看得仔细之际,后脑勺上突然有阵风冷冷掠过。

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紧贴着我头发轻轻滑到了我背心,风里隐约夹杂着这样一道声音,令我惊惶之余完全无法分辨它究竟是叹气,还是叫着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