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既然早有这样的猜测,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想等他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这么些时间来,他到底将自己藏身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躲在暗处一言不发地想要窥望些什么。”

“王爷…”

“你觉得他窥望些什么,宝珠?”这时话锋突地一转,载静径直对我道,“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撇下你独自在这里面对所有的一切,所以,你能否告诉我,按照你的猜测,他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

我被他问得呆住了。

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对莫非说的那番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的意思是,狐狸根本就不在我头顶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身体里,而是早就离开了,并且藏身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在我经历着从昨晚到现在这一番可怕经历的时候,至始至终在不动声色地窥望着??

这怎么可能!

一时又气又急,几乎连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压制力都忘得干净,嘴巴一张正要反驳,无奈胸口处一阵窒息,他竟增加了力道,迫使我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而他目光却仍平静如水,透过脸上那张冰冷漠然的面罩,目不转睛望着我:“不必回答。我知你信任他,一如百年前朱珠信任于我,纵使轮回转世,这一颗固执的心性总是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只希望这会儿他能自个儿走出来,自个儿出来亲口告诉我,他那颗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脑子里,这次究竟又在转着些什么念头。”说罢,目光朝身旁莫非轻轻一瞥,突兀道:“你觉得他会出来么,莫非?”

莫非怔了怔。

“我以为,若他真的如王爷所说,早已离开这具躯壳躲藏了起来,那么此时断然不会出现。除非…”

“除非我让他失去控制力,是么。”

“是的,王爷。”

“但如何做才能令一头老谋深算的千年九尾狐精失去控制呢,莫非?”

“这…属下不知…”

“那必然是在他最在意的人身上施以实质性的伤害了,不是么?”话音未落,我胸口处猛地一紧,因他霍然转向我的目光内一刹而过一道凌厉的杀气。

“但我做不到。”然后他轻轻这样道。

紧跟着那股压迫得让我失去呼吸能力的力量突然就消失了,失去重心一下子朝地上掉去的时候,载静从他棺材内飞身而出,一把抱住了我。

我想也没想扬手就朝他脸上挥了一拳头。

他没有躲。

一动不动承受了,随后低头吻住了我,用着我刚才挥拳上去相同的力道,狠狠地吻住了我。

“王爷,”随后他身后响起一道话音。

淡淡的,同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话音。

令载静压在我唇上的嘴慢慢扬了起来。

抬起头,瞥向身后那张苍白的脸,他自言自语般轻轻道:“很少有人见过莫非的真面目,就连我这主子,几乎也都快要忘了他究竟长的是副什么模样。所以,介意让我再看一次你的真容么,莫非?”

“不介意。”

“那么,”

“那么,我只希望你我百年前的恩怨不要累及到她的身上,静王爷。”

“呵呵…”

“请放了她。”

话音落,一双碧绿色的眸子慢慢从载静身后那张空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出来。

然后是他眉毛,他的嘴唇…

嘴唇轻扬着,眼睛微弯着。

弯成两道月牙似的弧度,叫我呆呆看着,看得两眼一下子就模糊了,分不清胸口处沸腾而起的感觉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只觉喉咙一腥,一口血从嘴角处径自滑了出来。

第338章 蟠龙

该叫我怎么去形容心下这种感受。

原来“莫非”是狐狸变的。

原来在我担心他担心到连他的状况都不敢去多想的时候,他早已安然脱困,留下一具空空的躯体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然后,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从莫非的面具下走了出来,笑嘻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让我情绪一度有点失控。

继而清醒过来,却又开始被脑子里铺天盖地的困惑给包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于他的平安,还是该困惑于他明明早已从那件木棉袈裟里金蝉脱壳,却不声不响藏身于暗处,直到此时方才出现的反常行为。

这实在无法解释得通不是么?

狐狸他到底是怎么从木棉袈裟里脱困的?如果当初他根本就没有被村里人所设的圈套困住,只是将计就计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场戏,那他为什么要将这场戏演那么久?且为什么不趁早结束一切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偏要选择继续逗留在此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仍被木棉袈裟束缚着?

难道是同被迫困在这地方的所有人一样,他也没办法离开精吉哈代在村里设下的那道风水阵法?

那么,他在脱身之后到底把自己藏在到哪里去了?

而他变成莫非的样子…又到底有多久了…

无数个疑问,无数句想说的话,但在挣脱了载静的双手跳下地后,面对着狐狸那张脸,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趁着他没有发觉之前,低头用力往嘴角处擦了一把,再把头抬起,见到载静望着我,将他修长的身影阻挡在我跟狐狸之间。“吃惊得很是么,宝珠。”伸手把我脸上残余的血迹抹去,他问我。

我没吭声。

“他有离开这地方的力量,却选择留在这里,且把你独自一人丢在他对手的手中。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句话似乎是在问我,却又分明像是在问他身后的狐狸,所以我依旧没有吭声。

“也许他是故意想让我遇见你,然后同你一起回到这里。”他便继续又道,一边回头朝狐狸瞥了一眼:“是不是这样,碧先生?”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狐狸笑笑反问。

“因为你知晓精吉哈代对我的背叛,也知道我绝不可能对此姑息,所以你等着,等着我在山里遇到她,等着她将我引入这个村。而你则在一旁静静观望,看着我同她在这村里所历经的一切;看着精吉哈代最后能把我逼到什么地步;看着我最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将他制住;看着原本同一立场伺候同一主子的两个人,最后将斗到怎样的两败俱伤…然后,你终于可以出来,出来做出最后一击。”

“王爷英明。”

“你是如此笃定着我不会、亦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是么。”

这句话问出,他转身面向了狐狸。

而我也立刻藉此重新朝狐狸望了过去,屏着呼吸,等着他的回答,但好一阵过去,他却始终沉默着,沉默得让我全身慢慢发冷。

“所以,我终于明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一点我终究是无法超越你的,碧先生。”

“请王爷赐教。”

“无论怎样计划再三,无论为此付出过些什么,我永远无法为了达成最后的胜算,而眼睁睁看着她留在自个儿对手的手里。”

“是么。”

“于是我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缘何你当年如此深爱着朱珠的前世,她的前世却选择舍你而去。”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有多爱她,爱到连她的转世都不肯放过,但是,一旦当你为了下好一局棋需做抉择的时候,她永远都是你手中一枚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听王爷这么说,倒似乎确是如此。”

“所以,到了最后,她大概终于醒悟过来,于是先你一步下了死棋。”

“呵…”

“知道么,当我慢慢洞悉你过往那一些大概之后,我曾无数次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一而再,再而三逝去在你面前时,你究竟是种什么感觉,碧先生?”

“感觉?”

“是的。”

“我不知道。”

淡淡四个字,从狐狸嘴里说出时,载静笑了。

那种从瞳孔中直透而出的笑,冷得彻骨,叫我肩膀猛一阵颤抖。

“好一个不知道。你没有心的么,妖狐?”

“也许。”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苦苦追着她不肯放。”

“王爷以为呢?”

“我自是不知你究竟打着一番怎样的盘算。只是你看,这一天一夜间,她曾屡次试图说服我,说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的确。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那么,既然已经夺去了朱珠的那一生,现如今,你是想连她这一辈子也要亲手毁去么?”

“王爷此话怎讲。”

“无论多少次轮回,你都在重复着当年相似的作为,既想要她留在你身边,却又因天性和求胜的本能,而屡屡亲手将她推到危险的边缘。碧落,既然不愿安稳护着她,又何必霸占着她永不放手,梵天珠早已不是当初的梵天珠,却又秉承着梵天珠痴绝刚烈的性子,你深知这一点,却仍苦苦纠缠,难道是想要亲眼看着她彻底烟消云散么?”

一番话说完,四周静得有些可怕。

我紧盯着狐狸的脸,狐狸却始终不动声色朝载静看着,仿佛完全没感觉到我凝固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这会儿心里到底会在想些什么?

面对载静如此简单而直接地解剖着他的过往,他脸上由始至终连一丝细微的波折也没有,比莫非那张“无”的脸显得更为空无。直到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被这地方宽阔的空间内吞噬干净,他才目光一转,将视线投向了我,然后朝我笑了笑:“你怎么想,小白?”

我呆了呆。

怎么想?

这三个字原本该由我问他才对,怎么反变成他来问我?

问得简简单单,轻描淡写,以至一瞬间一道剧烈的钝痛卡住了我的喉咙,卡住了我的思维,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张嘴呆站在原地,然后挣扎半天,才勉强从嘴里挤出句近乎支离破碎的话:“回家吧…我们…狐狸…”

“笨蛋。”话还没说完,他看着我眼睛对我淡淡丢下这两个字。

“回家吧…”不甘心,我再次丢出这三个字,然后朝他伸出我的手。

可惜声音太小。

小得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何况是他。

所以也就完全没留意到我伸出的那只手,他将目光重新转向载静,道:“那么王爷期望碧落怎么做?”

“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

“王爷这是想同碧落下盘棋么?”

“碧落,这局棋你同我已经布了百年,怎的就忘了。”

“呵呵…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若当初知晓王爷这句话的用意,无论怎样,碧落也不会看着他们将王爷处死…”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声响,静躺在通道尽头桌子上那口匣子突然自动开启,从里头倏地弹出道黑光,闪电般凌空掠过,不偏不倚落进了载静摊开的掌心里。

然后被他朝狐狸面前轻轻一扔:“今日做个了断吧,碧落。”

那东西嗤的声笔直没入在狐狸脚下那片岩石内。

一把漆黑色的短剑。

时间在它身上长满了锈斑,刃口却仍是闪亮的,冰冷锐利的光好似狐狸那双眼睛,通透晶莹,闪烁着翡翠般的色泽。

“好一把利刃。”低头朝它看了眼,狐狸轻叹了声。“王爷这是将它赠与在下么?”

“你仍如当年一般善言。”

“呵,王爷用龙渊神剑制住了碧落的影子,碧落身形受到这样的钳制,自然是只能同王爷耍耍嘴皮子了。”

“我倒不知你那么容易便能受制于龙渊。为什么不躲开,碧落?”

“因为我说过,你我当年恩怨,不要累及于她,王爷。”

“你不是笃信我不会伤害到她么。”

“王爷有意,神剑无情。”

“你大可碎剑。”

“剑受王爷之血,同王爷命系一体,我若碎剑,王爷身体必受伤害。”

“你想说什么,碧落。”

“我不想同你交手,王爷。”

“只怕由不得你。”

“王爷,百年前,我因一意孤行任性所为,欠下王爷一条命债。所以今次喑守村一行,明知圈套,我听任他们俘获,听任这小白一路跟随着你,听任你将她诱导至此,听任你借助她的血破了蟠龙九鼎的结界,唤醒九王金身…所做一切,为的便是将这条命偿还给你。”

“是么。”

“也是为了将她还给你。”

说罢,狐狸看向我,还有我那只仍朝他僵硬伸出着的手。

而我那一刻几乎是连站直的力量都失去了,全身冷得像冰,软得像纸。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件为偿还他百年前所犯罪孽的物品么?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且完全不征求我任何意见就把我丢给了别人,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我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对他来说到底算是个什么??

“但是,”

就在我摇摇晃晃想冲过去,把这些话大声质问向他时,他手朝我轻轻一点,轻而易举阻止了我疲软前进着的步子:“但是后来却发觉,我根本做不到。”

“为什么。”载静朝我瞥了一眼,问他。

“纵然那时亲口在朱珠尸首边许下过承诺,承诺有朝一日若上苍给予我机会,我必会为此竭尽一切所能偿还对你俩的亏欠,但唯独这小白,我却无法将她偿还给你。”

“为什么。”

“因为生生世世,我只得她这一人。”

“生生世世,你只得她这一人?”

“没错。”

“我若是强行将她带走呢。”

“王爷刚才说过,她痴绝刚烈。王爷刚才亦说过,既然不愿安稳护着她,又何必霸占着她永不放手。所以,碧落自当竭尽一切,将她留在身边。”

“你觉得你可以做到?”

“你觉得呢?”

这句话,他没问载静,却是问的我。

我没能回答。

寥寥几句话,我被他简单丢入地狱,又从地狱拽回人间。

我觉得我思维快要崩溃了。

感情也是。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我像个病入膏肓的寒热病人一样,全身抖得无法抑制,而他就在那里看着我,带着一如既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我的一切尽在他洞悉和掌控之中。

“去你的生生世世!”然后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朝他恶狠狠吐出这几个字。

看着笑容在他眼里继续漾开,便再用更加恶狠狠的样子,朝他用力挥了下拳头:“去你的!”

话刚出口,我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朝他直扑了过去:“狐狸!!”

狐狸脚下霍地伸出只漆黑枯槁的手。

带着股冲天的阴气一把抓住地上那把漆黑的剑,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将它刺入了狐狸的身体。

而我还没靠近狐狸,就被身后的载静一把抓住了。

他伸手挡在了我面前,手掌掠过处散出青灰色一团气,隐隐映出里头一张乌黑模糊的脸。

精吉哈代的脸。

他一手抓着狐狸的身体,一手握着手里的剑,剑深没入狐狸胸膛,却没有血流出,只有一些细碎的光自伤口内渗出,令剑身由黑迅速化成赤金,并自体内扩散出片火一样的光芒:“朱珠姑娘元神在此,下官以此换取王爷的制诰之宝,王爷意下如何?”

第339章 蟠龙

精吉哈代竟然没有死。

或者说,他看起来应该是死了,但又借着某种方式重新“活”了过来,因为他尸体的一部分仍静躺在他刚才倒地的地方,至始至终没有移开过,另一部分则完全腐烂了,自胸口到头颅,神不知鬼不觉地化成尸液渗透入地下,再悄然凝结成形,趁着狐狸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其它地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致命打击。

这到底是他妈一个怎样见鬼的怪物?!

无论是当年慈禧请来的高人,还是狐狸,都无法将他真正置于死地,所以,如果再以此得到载静的制诰之宝,那么他将会更进一步可怕到什么样一种地步?

不得而知。

也完全没心思去弄清楚这一点。

在眼睁睁看着他用载静那把剑将狐狸胸膛撕开的瞬间,我似乎也被一齐撕碎了,一度惊怒到不知所措,随后猛一下清醒过来,低头一口咬在了载静的手上,竭尽全力拼命地咬着,试图令他吃痛把我放开。

但很快发现这举动毫无用处。

他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任我几乎将他那只手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来,他始终十指紧扣着我的肩膀,崴然不动。直到我最初那股猛劲渐渐消失,方才腾出一只手,一把按住了我的下颚,稍一用力便迫使我松开了嘴,之后,也不知又对我做了些什么,突然间我全身麻痹了似的动弹不得,听任他将我放倒在地上,然后看着他慢慢直起身,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精吉哈代笑了笑:“朱珠的元神?”

“是,王爷。”

“…真可惜,这东西并不是朱珠的元神。”

“王爷此话怎讲?”

“若是朱珠的元神,那么这一世的她,却又是怎么投生过来的?”

淡淡一句话,问得精吉哈代一阵沉默,遂将头一低,他目光迅速转到我脸上,凝视着,仿佛要透过我脸上那层皮把我整个儿魂魄都给看透似的。过了片刻冷冷一笑,将手里那把剑朝着狐狸胸膛内再次用力一送:“但它的确是颗元神珠。”

“你确信?”

“当年下官亲眼所见,这妖狐在朱珠姑娘离世后不久,将她的元神收入了此物内,若不是元神珠,请教王爷,它又会是什么?”

“没错,它的确是颗元神珠。”这次没再否定,载静点了点头。“只不过,它并非是完整的元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