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静,你听说过小美人鱼的故事么?”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它说的是一个人鱼公主爱上了不慎掉进海里的王子,她救他上了岸,并想嫁给他,但她是一尾鱼。”
“呵,原来是个童话故事。”我笑笑。
“人鱼公主很固执,为了嫁给王子,她去掉了自己的鱼尾巴,也将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品送给了女巫,由此换得一双人类的腿,离开大海,到了王子的身边。”
“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声音作为交换条件?”
“因为声音很珍贵,不珍贵的东西女巫怎么会要?”
“倒也确实。”
“不过,除此之外,恶毒的女巫还给人鱼公主定了一个游戏规则。”
“什么样的游戏规则?”
“如果王子最终爱的人是她,娶的人是她,那么她就可以要回她的声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就会在王子同别人结婚的那天黎明,化成海上的泡沫,永远也回不了她海里的家了。”
“那后来呢,她和王子结婚了没有?”
“没有。”她摇摇头:“王子娶了别国的美丽公主。”
“为什么,她不是王子的救命恩人么?他们当初彼此间难道没有约定好么?”
“静,你的问题真多…”她笑。然后叫住一旁卖冷饮的小贩,买了一支长长的冰棍塞进嘴里。
冰棍冻得她嘴唇有些发抖,所以我以为她不想在继续将那个童话故事给我说下去。
但过了会儿她哈出长长一口水蒸汽,看着它们迅速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咔擦咬下硕大一块冰来,一边用力咬着,一边含含糊糊对我道:“人鱼公主到了岸上后样貌就变了,所以王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当初救了他的救命恩人。他以为他是邻国那位公主救了他,所以他一边将小美人鱼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一边领着她开开心心上领国去向那位公主求婚了。”
“为什么美人鱼不把实情告诉王子?”
“因为她没有声音了。”
“哦…也是。不过她可以写字。”
话说完,她朝我瞪了瞪眼,用她手里的半截冰棍戳着我道:“静,什么叫童话?童话是不讲那么多逻辑的。”
“倒也是。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想了想,把嘴里的冰块咬的嘎嘣作响:“后来,王子和那位邻国公主结婚了,小美人鱼因为没有赢得王子的心,所以按照巫婆所给的游戏规则,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原来是一出悲剧。”
“是的。”她咀嚼冰块的可怕声音不禁叫人有些替她的牙齿担心。
“我以为童话的结局都是美好的。”
“安徒生那个老怪物例外。”
“呵…你这样称呼一位大师。”
“能给我带来快乐的才叫大师。”她不以为然。
“但那故事在你记忆里却始终深刻着。所以,那才叫大师。”
“静,”她打断我的话,把最后一口冰咬进嘴里:“我不喜欢悲剧。”
“呵呵…”
“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时就爱这样呵呵地笑,好像很不屑一样。”
“那我该怎么做?”
她张开手,朝我笑笑:“抱我一下。”
最终,我没有抱她。
因为在我迟疑着是否要张开手的时候,已经被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犹豫。所以她嘻嘻一笑起身就跑开了,我以为过后她会和往常一样抱着两支冰激凌重新回来,但没有,等到太阳下山,等到华灯初上,始终没见她再度回来。
所以那天的告别,我连声再见也没有对她说。
那天之后,我又恢复成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在巴黎的街头流浪,一个人在塞纳河畔作画,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买上一支冰淇淋,用它替代烟和可乐,在思绪飘远的时候让它的冰冷停留在我没有味觉的舌头上,再一点一点顺着咽喉滑进我没有体温的身体。
转眼,时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圣诞即将到来,我回到了自己在让若雷大街的住处,将那地方改成了一间画廊,然后开始一边在那里继续作画,一边对外售卖我的作品。
售卖自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卖出我的过去。
我将那些年来为朱珠所画的肖像一幅幅挂在店堂最显眼的位置,挂得很仔细,让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个活生生的她站在我的店里。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傻呆呆地看着远处,让人总也猜不透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于是,开业那天很多人经过橱窗时,都被她吸引了进来。
很多人爱上了她,正如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
很多人问我她是谁。
我回答,她是我一百年前的爱人。
法国人很浪漫,所以在一点儿也不信我话的同时,表现出一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感动。
然后他们问,这位美丽的小姐她现在在哪里?
我笑笑,说,天堂。
“哦…”他们继续用那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遗憾和感动看向那些画,带着浪漫的眼神和胸怀,一幅又一幅地看过去。然后问我:“既然这样,为什么却要卖了她?”
“因为我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惦念她。现在,我则准备再用上一百年的时间,去试着忘记她。”我回答。
“真浪漫,静。”
“呵呵,开个玩笑而已。她是中国清朝时期的一位公主。”
“噢!原来是公主…”他们的兴致看上去更加高亢了起来:“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时间太久,没有保留下她的名字。”
“原来是一位无名公主,那买回去后该怎么向我的朋友们介绍她呢?”
“您可以随意给她起个名字。”
“可以么?那我要叫她茉莉。就像迪斯尼动画里的那位东方少女茉莉。”
“很好听。”
“没错,我也觉得很好听。那么静,为什么不标个价钱呢?我该用多少钱买下她?喏,就是穿着蓝色裙子的那一张。”
“巴黎蓝…”
“对,没错,就是那一张。”
“那一张么…”
“是的,多少钱?”
“对不起,劳伦斯先生,那一张…本店不卖。”
有意思的是,开张那天店里虽然吸引来很多爱上她的人,但最终,朱珠的肖像我一幅也没能卖出去。
夜里十一点我将最后一名顾客送出门时,他抱着一幅风景画,仍在意犹未尽地望着店里:“静,究竟多少钱,两千欧元怎么样?”
我笑笑,然后在他面前慢慢关上了画廊的玻璃门,对着他贴在门上那张支票的数字摇了摇头。
然后我坐到沙发上抽起了我很久都没有碰过的烟。
就着一罐罐能令我舌头被那些小小的气泡弄得慢慢爽快起来的可乐,抬头看着四周那些从各种不同角度静静望着我的脸。
朱珠的脸。
‘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那个叫做宝珠的姑娘这么反复对我说。
最终我只能对这句话妥协,因为她用着朱珠的容颜撕裂了我的希望和我的心脏。
让我明明白白知晓一点,朱珠是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当初那个决然离开了碧落的梵天珠。
因为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所以我唯有忘记她。
所以我唯有将她烙刻在我记忆里整整百年的记忆全部抹去。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以自己这副不死的身躯,在这个早已没有了她的世界里存在下去。
可是我却终究无法在她的画像下写出价码。
无法写出。
将最后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后,我丢开罐头,听见店门轻轻一响,然后一道蓝色身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朱珠…”我脱口道。
她怔了怔,然后穿过画廊拥挤的空间,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喂,静,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巴黎蓝。”
巴黎蓝说她辞职了。
广告设计的工作,又累又疯狂,她不想因此老得快。
我说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饿死了?
她笑笑,踮起脚尖搂住我脖子道:“那雇我给你打工吧,静,我什么都可以干。”
“你是怎么找到我店的?”我没有回答她的请求,转而问她。
她迟疑了下,咬了咬嘴唇,再次朝我笑了笑:“我跟踪你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觉得给你打工会更加有意思一些。”
“我给不起那些广告商所给你的工资,巴黎蓝。”
她嘻嘻一笑,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丢掉手里的包,然后像只爱斯基摩犬一样重重跳在了我的沙发上,朝我嘻嘻一笑:“没关系,包吃包住,一分钱工资不要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你开什么玩笑…”
正想再继续说些什么,一些可以说服她离开这里重新回去工作的话,她却突兀话锋一转,指着画廊里那些画,仰起头问我:“这么多画,画着同一个女人,你很爱她么,静?”
“你认为每个画者笔下的人物都是他们的爱人么?”
“很多都是如此。爱着,下笔才会如此美丽和生动,不是么?”
“这似乎与你无关。”
“那么让我在你这儿工作吧,静。”
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女人。
这辈子我遇见过很多很多的女人,但从来没有一个是她这样的。
像一个嗅觉灵敏的流浪狗一样闯进了我的生活,然后找寻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让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试图让我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喜欢我。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她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选择却是错误的。
完全错误。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这一点,因为我不希望让她敏锐地觉察到我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在了我的店里,替我照管我的店,替我招待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然后,我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带着我的画板和颜料重新返回塞纳河边,而她则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天天到河边看我画画,在我揉皱自己作品的时候,在身后轻轻问我一句:“画错了什么?”
这样一转眼好些天过去,她竟好似从未在我店中出现过一样,总是错开了时间,总是失之交臂。
一度我几乎已经忘了她在我店里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提早回了店里,一推门,发现她背对着我在看着店里那些朱珠的画像。
看得如此出神,连我的开门声和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我决定不去惊动她,以免她再问我一些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但走绕过她身后她仍是觉察到了,随后回过头看向我,笑了笑:“喂,静,你觉得我跟她长得像么?”
我笑笑,不打算回答她。
“不想,因为她是那么美。静,她是你的爱人吧?”她又再问。
我点点头,直接答道:“她是我妻子。”
“妻子…”重复着这两个字时我感到她脸色似乎变了变。
所以我继续又道:“我很爱她。”
“有多爱?”
“这一种东西怎么可能用数字去估量?”
“…也对。”笑了笑,她面色似乎恢复了正常:“可是从来没见你把她带到这里来过呢,静。”
“因为她过世了。”
“…是么…对不起。”
“没事。”
“所以你才要将她的画像全部都卖掉么?为了不再想起她?”
“是的。”
“可是画像上一个标价都没有呢,每次客人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
“那就不要卖了。”
“你不是想忘了她么?不卖的话,整天看着那么多张她的脸,你怎么可能还忘记得了。”
“这与你无关。”
“倒也是…静,”她面色再度苍白了下,咬了咬嘴唇,“她叫朱珠是么?”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回来那天听见你这样叫我。”
“没错。她叫朱珠。”
“好巧…”
“怎么?”
“因为我也姓朱。”说着,抬起头,用她那双细细的眼睛望着我,带着一点颇为快乐的表情。
那一刻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我着实不想对着一个女人发怒。
所以唯有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她突兀叫住我道:“喂,静。”
“什么事。”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刚好到了房门前,便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打开房门径自朝里走了进去。
巴黎蓝生日那天我故意没有回店。
也没有待在塞纳河边那个时常画画的位置,我找了个她应该根本没法找到的地方,从白天一直到夜里,果真没看到她寻过来,甚至没有打我的手机。
其实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也许我应该对她稍微宽容一些,起码像她在圣诞节时那样送一件礼物,用报纸包着的所有女人都喜欢的香水或者包之类的。这样也许可以让她安静上一段时间,不过更有可能让她更加陷入痴心妄想。
她应该去找个会爱上她的男人,真正的活着的男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带着一百多年记忆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活死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身后忽然飘来一道淡淡的香水味。然后一只手从我背后伸了过来,摊开,轻轻在我身后道:“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礼物在哪里,老板?”
那一瞬我几乎愤怒了起来。
几乎想回头冷冷对她说一声滚。
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静静坐着,看着前方的塞纳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巴黎蓝?”
“因为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但你又不会离开那条河太远,所以我想,到对面去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总归会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会需要花掉多少时间。”
“那你花了多少时间?”
她笑笑,绕过椅子坐到我边上,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颇为得意地对我笑了笑:“6小时,LUCKY!”
“你傻么,这么冷的天在河边走六个小时?这些时间足够你约些朋友在饭店里好好吃上一顿了。”
“看在走了六个小时的分上,有没有生日礼物给我。”她再度朝我摊出手掌。
“不好意思,忘记了。”
“那你手里的花是给谁的?”
“朱珠。”
“她?”她怔了怔:“她不是已经…”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今天?”她再怔。
随后突然不知怎的目光闪了闪,看上去有些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于是我问她:“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因为很巧。”
“巧在什么地方?”
“我跟她都姓朱,我跟她连生日都在同一天,你说,是不是很有缘?”
我笑笑,没有回答,随后调转话头对她道:“走吧,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买给你。”
说罢正要站起身,却见她伸出手,朝我笑了笑:“生日的拥抱吧?”
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分。
所以我张开手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