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怪了。”

“确实有点奇怪。”边说,狐狸边将目光指向西面那道扶梯,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如果没看错,这地方不仅用三十六枚哑铃布了寂灭法钟阵,还用九十九道真如咒做了天钉,按理,应该是把它封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以LEO那种混血的体质,是怎么从这里头跑出去的。

“的确…他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

这句话,与其说殷先生是在问狐狸,毋宁说是在问他自己。所以狐狸没有吭声,只淡淡朝他笑了笑,随后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嘴唇微微一抿,将目光再次转向面前那道玻璃,对着它轻轻点了下头:“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玻璃反光中渐渐倒映出一道人影。

静静立在狐狸的身影边上,一个女人的倒影,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起来,曼妙妖娆得有点不太真切。

如此美丽,实在是很难不令人想要看清楚她的长相的。但同样的光线中,相比狐狸的身影,这道人影看起来却实在是极为模糊。就好像被用强光猛烈投射到了似的,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别说长相,就连鼻子的轮廓都难以分辨。

唯有一双嘴唇却是极为醒目的,因为很红,红得好像一片燃烧的血,小小地烙在那张精致小巧的面孔上,偏又无比灼烈耀眼,透过身躯那一团白茫茫的光径直刺进我眼里,在我惊讶又失控地紧盯着它看的时候,以一种极为安静又迅速的姿态,把我两只眼球扎得生生一阵刺痛。

痛得我大吃一惊。

立即想要避开那道光线,但刚一低头,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边上阻止了我这一动作,随后张开手指在我眼睛处轻轻一挡,朝那身影的方向投以嫣然一笑:“多年不见,夫人还是那么光彩夺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我低头,但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就在他的手掌刚刚把我两眼遮住的时候,一道冰冷的气流紧贴着我身侧无声滑过,随后在我耳边飘来沙沙一阵风一样细碎的话音:“多年不见,你的嘴还是这么甜,老狐狸。”

话音未落,透过狐狸的指缝,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双红艳艳的尖头高跟鞋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踱了过来。

很迷人的一双脚,套着很迷人的一双鞋子,让人看得一时脑子有些恍惚。

但这混沌的感觉在那双脚距离我约莫两三步之遥的时候猛然消失,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它们离我如此之近,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一发现让我立时不安地朝后退去,却就在这时,一根银杖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那双鞋同我的脚正中间:“夫人到此怎的不让人通报一声,没得让人失了礼数。”

“你我之间还需要通报么,殷?”脚步因此戛然而止。

殷先生没回答,只轻轻笑了笑。

“笑什么,殷。笑你没能替我照看好我的女儿么。”

转过身淡淡一句话出口,却全然没了之前细碎的轻柔。这突兀转变的语气就好像她刚才贴着我身侧悄然而过时的冰冷,冷冷地令殷先生再度一阵沉默,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空气因着她这番言语而起的变化,只是轻一迈步慢慢踱到窗户边,尽管这个时候狐狸的手指仍挡在我眼睛处,遮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但仍能清楚感觉到那一瞬间她贴着玻璃朝下看着时的动作。

一动不动,好像突然间凝固成了一块石头。

便连说话声也是如石头般僵硬。她背对着我们所有人,在一阵让人窒息的寂静过后,用那声音冷冷问了句:“刚才你说到混血这词儿时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太痛快,碧落,混血怎么了?有没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夫人。妖与人的混血,是碧落所见的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族群。”

“是么。”她听后似乎轻轻笑了笑,随后吸了口气,她敲了敲窗玻璃转过身,以一种机械般的口吻,对着殷先生一字一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第360章 血食者九

这个被殷先生和狐狸尊为‘夫人’的女人,就是艾丽丝小姐的母亲。

从英格兰到上海坐飞机得飞十多个小时,但她仅仅用了三四个小时就赶到此地,速度有点离奇,但对于殷先生和狐狸身边的人,若做事不带点离奇的性质,反倒是有些离奇了。

就在她到后不久,这座隐秘安静的飞机场内很快就被纷沓而至的专机和各种豪车所占据。我贴着窗户朝外看着外头那一切盛况的时候,狐狸对我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能见到的最为齐全的世界权贵集会。

如此大的场面,只为了一个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小女孩的葬礼,这不能不间接说明为什么无论殷先生亦或狐狸,都对这个突兀出现在地下二层、说话行事仿佛对任何人都高高在上的女人尊重有加的原因。

我想她的身份一定极为贵重,甚至比血族中人这一层关系更为贵重,因为她姓稽荒。

如果没记错,这是多次被殷先生提及的‘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姓氏。而她亦没有像普遍的外国人所做的一样,在婚后跟随夫家的姓氏,而是直接用了她娘家的姓。

她叫稽荒瑶。

不过凡是见到她的人,要么称她夫人,要么称她为兰登堡夫人,因为她的丈夫是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在欧洲享有盛名的兰登堡公爵。

公爵的女儿,又同时具有血族和四大家族之一稽荒家的血统,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又特别的女孩,此时静静躺在一大片红玫瑰花丛内,满是皱褶的脸上盖着层层最高档的化妆品,烂得不成形的两只手被套上了一对很精致的丝绸手套,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悄然绑在身体的两侧。

如此情形,叫我一瞬间忘了之前在地下室所见种种,也忘了那个在‘吃’了那么多人后,能在殷先生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从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消失而去的LEO。

所有注意力似乎一下子都被眼前这具尸体和它周围那片张扬的颜色给夺去了,我站在门口处,怔怔看着那些玫瑰花,它们蓬勃的生命就像艾丽丝小姐活着时那两片饱满而丰润的嘴唇,在棺材边密密层层堆积着,堆得像座金字塔。

而艾丽丝则像塔里一只苍白的小虫子。

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一动不动被身下那一片浓烈如血的颜色给包围着,看上去就跟弥漫在这间灵堂内的气味一样诡异。

这间被布置得极为奢华的灵堂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玫瑰花掺杂着防腐剂的气味。

在被送入灵堂前,艾丽丝小姐的遗体被做过很精心的防腐处理。

之所以要这么做,我想是因为在她遗体刚被从飞机里抬出来的那刻,就很明显地出现了大片尸斑和腐化迹象的缘故。

狐狸说,妖怪死后尸体若得不到妥善保存,腐化的速度会远高于人类,有的更是直接消失,这一现象源自远古时期,许是为了不让人类轻易找到妖怪的尸体加以利用,所以催生出的一种本能。因此艾丽丝小姐的尸体腐烂得很快,虽然飞机内的结界暂时保持了她身体的完好,但一被带出飞机,时间和自然的效应立即就在她身上起了骇人的作用。

我始终忘记不掉当时看着她被抬出飞机时的样子。一张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随着她身体在自然光里的充分暴露,迅速发黑,再由黑迅速自两颊出朝下凹陷进去,这过程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之后,也不知殷先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当他以他的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两次后,她才又恢复了最初时的样子。所以这会儿,虽然尸身的样子在那些生命蓬勃的鲜花中仍显诡异,至少没有让那位做母亲的在见到之后太过伤心。

她就那样直挺挺站在那堆鲜花搭成的‘金字塔’边上,站了十来分钟,始终如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也没说过一句话。这么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斗篷,朦朦胧胧罩着她曲线玲珑的身体,很漂亮,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单纯的颜色会让我觉得那么刺眼。

我敢肯定那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眼球上仍残余着的那种让我心有余悸的刺痛感,它是不会作假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再睁开眼时,见那女人终于动了动,沿着台阶慢慢走到那座玫瑰花铺成的‘金字塔’上,低头对着棺材里的艾丽丝亲亲吻了一下。

有点奇怪,即便是在吻她女儿遗体的时候,稽荒瑶也没有将脸上那层面纱撩开。

所以旁人自然也就无法从中窥出她此时的情绪,这令我忍不住再次紧盯着她侧面的轮廓仔细看了一阵。原以为这举动做得十分小心谨慎,但几乎是同时,就被她给感觉到了,她回头循着我的视线朝我望了过来,虽然眼睛被脸上的面纱遮挡着,我仍能清楚感觉到那自内穿透而出的视线,无声瞥到我身上,以一种不露痕迹的寂静在我身上划出一道微微的寒冷。

当即把视线转到一边,我正打算尽可能自然地转身离开,不料却听见她轻轻叫了声我的名字:“林宝珠。”

我不得不停下刚刚挪动的脚步,勉强朝她笑了笑:“夫人。”

“我很高兴你能陪我过来看她最后一眼。听说…你俩很熟。”

微一迟疑,我点点头:“…她曾在我家住过几天。”

“她是个很麻烦的孩子,想必那些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艾丽丝小姐非常懂事。”

“呵…是么。”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笑抬起她细长的脖子再次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直起身子迈着优雅的步子朝我慢慢走了过来:“很多人都对我提到过她,但很少有人提到过懂事这个词。自己的女儿,总是自己最为清楚,她不是个能令人省心的孩子,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有所顾忌。”

我笑笑,不置可否。

正要寻个借口离开她身边,她却再次叫了声我的名字:“林宝珠。”

“夫人?”

“你知道为什么刚才我没有允许那些男人进这地方么?”

我愣了愣。随即想起,的确,从我跟着她走进这间灵堂后起,就没见到除了女人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走进来。原以为是都同殷先生一起追查LEO的行踪去了,现在才明白,原来并非是这个原因。“为什么?”于是我问。

她撩起脸上的面纱,朝我笑了笑:“因为爱德华家族的女人,但凡未婚而亡,葬礼上一律不能出现任何一个男人。”

“为什么…”下意识问着,我脑子里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当我一眼看到面纱后这位兰登堡夫人的脸时,大脑有那么数秒钟的功夫完全丧失了思考的功能。

“因为若是看到自己心爱男人在葬礼上出现,那女孩的灵魂会去不了天堂。”

“…是…是么…”

“你知道艾丽丝很喜欢碧落的是么,林宝珠?”

“…她说她是狐狸…碧落的表妹。”

“她幼年时期是跟在碧落身边长大的,我们都以为她会成为他的新娘。”

“是么…”

“你觉得我美么林宝珠?”

“我…”话锋一次又一次突变得太快,我不仅无法立即回答,而且在她那双同艾丽丝小姐一模一样的蓝灰色眼睛注视下,觉得呼吸有点不太畅快。

“我发觉你总在一旁偷偷看着我,对我很好奇是么。”见状她便又问。

我摇摇头,用力吞了口口水:“这其实是因为…”

“你一定在想着,如我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有着艾丽丝那种样子的女儿的女人,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长相。是么?”

“当然不是…”

“现在你可看清楚了,我美么?”

“美…”

话刚出口,我被她突然间从嘴里发出的咯咯一阵怪笑笑得一阵无措。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无法继续忍受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低下头正想以沉默抗拒她继续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纠缠。

她却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沉默得让我的沉默显得如此渺小,以至险些令我怯懦地转身夺路而逃。

但硬挺着坚持了下来,然后慢慢抬起头,我迎着她的视线重新望向她,对她笑了笑:“夫人其实不应该问我这样的问题,因为对于美丑,女人的回答是永远都不可能让女人感到满意的。”

“倒也是。”我突然的冷静让她微微有些意外。

继而盯着我眼睛又对我的看了片刻,她轻轻点了下头,伸手将帽檐处的面纱重新垂放了下来:“去跟殷说,我已经见过艾丽丝,取消原定的葬礼,这三十五天里她都不能下葬,因为杀了她的人,是个血食者。”

第361章 血食者十

血食者是血族里的鬼。

确切地说,它们是一种类似‘伥’一样的东西。

殷先生说,血族是远古时期一个试图灭佛的魔所创造的种族。

那个魔的名字叫血刹尊者。

记得曾经有个名叫霜花的妖怪,在某个冬天对我说起过一个传说:‘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由此传说可见,血刹尊者的力量很强大,强到可吞噬世间万物,以至后来连佛也想吞噬。

但后来,一次次同佛的较量中,他发觉自己力量有些单薄,于是借着洪荒时期潜入人间,以试图趁人间天灾四起,妖孽横行的机会暗自造就属于他的军队,蹈光养晦,待到形成气候,再嗣机重新杀入灵山。

于是,血族就是在那样一种时期和环境中,被他所创造而出,如同瘟疫般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当时那片还处在混沌中的人世间里的。

最初这个种族几乎就是人世间的凶神。

以血为主食,昼伏夜出,因是从血刹尊者的血脉中直接诞生而出,所以承袭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阳光几乎没有任何天敌。因此,约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人间一度被这支可怕的部族给折磨得如同炼狱一般,血染黄土,骨骸铺路,数千里山河之内几乎看不到半点人烟,阴煞之气直冲九天。

后来终于被佛所觉察。

遂亲自率领五百罗汉和天龙八部众下灵山,收起慈悲莲花座,大开杀戒,一举将血刹尊者降伏,更有天庭派下数位上神,先后化作帝王身登宝鼎,封战将,点龙穴护九州,这才完全阻止了那场浩劫的继续蔓延,也终止了血族在人世间侵吞性的持续繁衍。

想必,那是血族所经受的第一次,也是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几乎灭族,但当时一些力量特别强大者从那场佛与魔的战役中逃脱了出来,并在佛光普照开始的前一刻,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保住了残余族人没被全歼,所以才有了后来发生在永乐年间‘虬龙过境,雷劈苍衡’,劈断龙脉释放出了血刹尊者重新来到人间,建都无霜,引来之后人与妖鬼之争的一系列传说般的过往。

而所谓‘伥’者,为虎作伥。

但跟虎伥不同,他们是血族中那些法力最强者从自己魂魄中所蜕变出来的,所以更为嗜血,更为凶险,并具有繁衍的能力,因此一度被那些逃出灭族之灾的血族中人以此为介,试图让整个血族重新崛起。

但是,尽管伥的力量远高于普通血族,却同时也变得更为忌讳紫外线的照射,这造就了这种可怕魔物身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即便能够繁衍出新的血族成员,但和真正的血族想必,他们极为不稳定,也极易被毁灭。

此后无数年,在族人躲避佛光的时光中逐渐褪去了永恒生命的力量,以及对血的极度渴望,从而成为能在阳光下行走、但被时间所限制的妖物后,那些‘伥’放弃了继续依靠自身繁衍族人的计划,消失不见,并最终成为血族中一个传说般的奇谈。唯有稽荒瑶因是当年魔佛一战中残余下来的族员之一,因此一见到地下室里的状况,以及自己女儿的尸体,就立刻明白过来。

但纵使如此,也不能就此妄加断定LEO就是血食者,因为LEO的家族跟血族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当时在飞机内的血族不止只有艾丽丝一个人。

正是那个人,使LEO变成了血食者,并极有可能同那个布下八相恶狱阵法的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他到底会是谁?

或者说,他到底会是血族中哪个人的‘伥’?

在殷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时,稽荒瑶变得异样沉默。

她头微侧着,仿佛没听见殷先生的话,也没留意到周围那些一动不动注视在她身上的目光,旁若无人看着休息室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影,细长的手指如蛇一样扭动,缓慢而反复地缠绕着一截刚从她女儿遗体上剪下的头发。

坦白说,稽荒瑶的脸跟美是沾不上边的。

不过也谈不上丑。

之所以先前让我一见之下几乎吃惊到失态,是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一个有她那样一副曼妙的身体,以及细嫩嗓音的女子,脸竟然会这么老。

并且不是一般的老。

老到什么样一种程度?老到…皱纹多得如果她闭上眼睛,就会让人完全找不见她的眼帘在哪里。

这是一种只有亲眼见到,才能体会得到的恐怖,因为即便百岁高龄老人的脸上也见不到如此多以及如此深刻的皱纹。一眼看去,那张脸就好像被瞬间抽干了血肉和脂肪而形成的木乃伊,又好像一只放了很久很久的橘子,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苍老干枯到让人猝不忍睹。

唯有一双嘴唇,却跟艾丽丝小姐活着时一样,丰润饱满,艳红如血。

仿佛通体的血液和养分都集中在那小小两片柔软的东西里了,拿针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大团滚烫浓烈的鲜红色液体,这令它们如此张扬地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绽放着它们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那样鲜明到恐怖的对比,怎能不叫我一瞬间看得像是丢了魂一样。

但奇怪的是,尽管她的脸苍老到这种程度,脖子以及手脚上的皮肤却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所以这也是导致我被惊到的原因之一。

相比那张脸,它们平滑得好像上等的陶器,在灯光下闪着幽幽光泽,这一点着实让人感到费解。

有钱自是能整容拉皮的。

只要有足够的钱,即便岁数可能早已经到了长老人斑的年纪,仍可以依靠最先进的整容科技和最昂贵的保养手段,将被时光无情带走的青春,尽可能持久地留存下来。所谓的防腐剂美人,便是指的这么一群人。

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别人拉皮整容整的都是自己的脸,为什么稽荒瑶所整的,却是那些在别人眼里比较无关紧要的部分。

她把自己的脖子和手脚都保养仿佛十几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偏偏一张脸,却放任时间的摧毁,听任它老化到无可救药。这可实在是相当奇怪不是么?但凡一个女人,一个会将自己的体型和身体皮肤都保持得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这种奇怪的现象在自己身上发生,况且她还是个来自血族的妖。

但凡妖物,哪有那么容易被时间夺去青春?

想到这儿,突然听见一旁窗玻璃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我愣了愣。

遂扭头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发觉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下起了冰雹。那是一颗颗米粒大小的冰珠,在原本所降的鹅毛大雪势头减弱了约莫一两个小时后,突兀从天而降,欢快地敲打在玻璃和外面那片被厚厚积雪所覆盖的银色世界上,声音很密集,乍一听,好似外面正下着一场湍急的阵雨。

这声音似乎无形间加重了屋里的阴冷感,虽然空调温度打得很高,我仍能感到一丝丝冷风穿过身旁厚重的玻璃钻进室内,在我皮肤上慢慢游走,让我在屋里的寂静中微微打了下冷颤。

就在这时东面墙上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殷,”随后稽荒瑶突兀扭转头,对着殷先生淡淡问了句:“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那些人,你已经开启了太清双宝,准备把我们所有人强行封在你这座并不怎么安稳的堡垒里面。”

说罢,手指朝着东面方向轻轻一抬。

我看到那方向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道红木挂件,而刚才咔的一声轻响,就是它所发出的。

说起来,它倒的确是件有点特别的东西。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料很旧,所以光滑得好似表面涂了一层乌亮亮的油,样子说是八卦,却又不像是八卦,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的八卦是被做成双层的。

上层为普通锅盖大小,光滑如一面镜子;下层则直径约有半米宽,同上层间隔着约莫两指宽的间隙,边缘雕刻着很多精致的小人,或站或坐或舞蹈状,虽然至多半个指头大小,但眉是眉眼是眼,看起来栩栩如生。

做工极美,美得让我第一次进到这地方时就留意到了它。

但那会儿还没从惊魂状态里恢复过来,所以也就没有太过上心,只记得当时它是静止不动的,因此只当是个普通的摆设。

但这会儿它却在缓缓转动。

上层正转,下层逆转,互为交替,并牵扯着下层边缘所雕刻着那些小巧的人像也动了起来。一圈十来个,或扭头或弯腰,或抬手或摆动腿…各有各的动作,相当有趣,因此乍一看,就好像是个巨大又奢侈的玩具。

但很显然,它的作用并不是供人赏玩用的,因为当我仔细观察着那些小人缓缓移动的动作时,我发觉到它们被灯光折射到底盘上影子,交错间所勾勒而出的痕迹,看上去跟这座机场的每条跑道上用白漆所涂抹的符号是一模一样的,且每半个小时,它们会随着两层八卦逆转后重新归位所发出的那声闷响,而停止下来。

以此推断,这东西可能是一种计时器,以半小时为一个周期,但不清楚它具体能起到什么用处。

就在我因此而再度朝它仔细看去时,突然听见稽荒瑶嘴里发出阵似笑非笑的咕哝。

随后她将手中那截发丝慢慢展平在桌子上,低垂着头,像是在问殷先生,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你们见过真正的血食者么?”

没人回答她。她摇了摇头,低低一声冷笑:“我见过。我是说,我见过他当年杀人的景象。所以,你真以为自己用这么简单一样东西就能困住他么,殷?还是你想连同我们这些人一起…当他的祭品?”

话刚说到这里,坐在殷先生下首的一个男人突然抬起头,将他半敛着的眼皮对着我的方向微微一掀:“你听到什么了?”

我吃了一惊。

不知为什么,此人看着我的眼神跟刚才倏然间出现在我耳边那道细细的声音碰撞到一起,竟会让我肩膀猛一阵哆嗦。急忙扭头想去寻找狐狸的视线,不料他手指朝前微微一伸,一把按在我倒映在桌面的影子上,立时令我脖子石化了般没法再继续转动一分一毫:“你听到些什么了,林宝珠?为什么一副活见了鬼似的表情。”

第362章 血食者十一

问我的人名叫白秋远。

四大家族之一白家的第五代掌事,也是四大家族里最年轻的一位掌事。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自己的力量是从不加以掩饰的,也有点儿缺乏耐心,所以在同狐狸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用法术隔空打破了狐狸面前的杯子。

他说,自古白家人从不跟禽兽坐在一张桌子上,它们没有资格。

非常无理的一句话,被他以非常认真的口吻直截了当对狐狸说出来,我以为或多或少会触怒到狐狸。

但似乎没有。

在听白秋远说完那句话后,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椅子拖离了桌子,然后绕到我身后坐了下来,此后,直到我影子被白秋远的手指按住,他始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没发现白秋远对我所施的这个小小的法术。但既然没办法扭头去看他,去向他传达我身上出的状况,便只能绷着自己僵硬的脖子朝那年轻的掌事瞥了眼,之后点点头:“是的,我听到了铃声。”

“铃声?什么样的铃声。”

“铃铛的声音,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她…”话还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异样骚动悄然而起,伴着四周闪烁不定的目光,迅速朝我脸上集中了过来。

极不舒服的一种感觉,来自周围那几个原本沉默得好似空气一样的人,他们是四大家族的代表者。

说实话,原本我很怕会在这些人里见到我的干外婆斯祁芳兰。

因了殷先生的缘故,我曾以为四大家族全都是跟殷先生一样,表面看是人,实则是深藏不露的妖怪。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再次见到这位干外婆时,究竟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她,毕竟一个在我生命里存在了二十多年,被我从小当做自己亲奶奶一样的非常熟悉的老人,摇身一变,突然成为一个我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物的妖怪,这一点让我心理上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接受。

但她并没有亲自到场前来吊唁。

或许如她的代表人所说,是因为年纪大行动不便的关系,也或许她知晓了我的知情,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回避了这次会面。

只不过经过一番短暂的接触过后,我亦很快发现,跟我原先所以为的不同,四大家族并非都是妖,其中也有人类,比如白家和斯祁家。但虽然不是妖,他们却拥有近乎妖的力量,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人。这力量让他们可以操纵商界和政界于无形,并游走在妖与人之间,充当着一座微妙的桥梁。正因为如此,使得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同妖怪并列四大家族,也因此,在这之前,他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除了对殷先生以及稽荒瑶之外,对这地方任何人或者妖都有种缄默的高傲。

但这会儿却在同一时间以一种同样诧异的神色看着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狐狸时的表情——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仿佛我说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见稽荒瑶淡淡问了我一声:“你见到女煞了是么。”

女煞?

这两个字让我本能地感到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没吭声,只一边抗拒着白秋远对我影子的控制,一边朝她的方向看了两眼。

她似乎并没感觉到,就在她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透过面纱朝我注视着时,她的身后亦有一双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目光很模糊,且伴随着这模糊的目光,隐约能听见一种很模糊的声音从她背后那张模糊的脸上传了过来:‘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之前这声音就在我耳边,此刻则在她身后,但跟刚才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更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包括离得最近的稽荒瑶。

她完全没察觉到她身后站着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总是从嘴里发出铃铛一样声响的女人。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神色上的异样,所以立刻回头朝自己身后瞥了一眼,然后,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发觉她看起来又有点刺眼了,就像在地下室那扇玻璃窗的反光中所见到时那样,苍白得发亮,亮得让人看得眼睛隐隐作痛。

疼痛在我脸上引起的细微变化很快再度引起了稽荒瑶的注意,她慢慢卷起脸上的面纱,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看样子你不知道什么是女煞。”

“是的。”我借着点头的机会用力闭了闭眼睛。

“有意思,你居然不知道。”边说,她边将目光转向我身后的狐狸,若有所思朝他看了一阵:“女煞是一种只在将死之人的眼前出现,并将那人带走的东西。有人说她嘴里发出的铃铛声,实则就是催命铃,听过那种铃声的人通常情况下都活不太久,所以,”说到这儿,她目光重新扫到我脸上,意味深长地同我视线对视了片刻:“所以一旦看到她的出现,基本就是坐以待毙。”

“什么…”她的话无疑叫我大吃一惊。

一时忘了自己仍被白秋远牵制着,我用力抬了下头,这动作立刻让我头皮生生一阵剧痛,因为一大片头发险些被连根拔起。

幸而就这当口突然脖子一松,我的头一下子从刚才被压制的状态脱困而出,适时缓解了我头发被拉扯的压力。却也险些让我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摔下去,忙扶稳了桌子,匆匆抬起头看时,发觉狐狸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坐在了我面前这张桌子上,手不偏不倚横在我影子同白秋远的手指间,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对着他手指的方向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