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按说,这么大一个官到这里监管制瓷,实在是大材小用之举。但因为前段时间珠山御窑厂的陶官刚因渎职罪被判了斩刑,朝廷又深感窑厂近年来内部疏于管理,混乱不堪,不严厉查管一下怕往后将越发难以肃清,所以特意派下这么一位大官坐镇,一则以防监管之位空缺,快到年关时出什么幺蛾子;二来,则是要亲自在景德镇内挑出一名合适的人选出来,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这也就难怪燕玄顺会对他恭敬到近乎谄媚,毕竟,由陆晚庭选在端午这个节日,亲自将宣德帝对燕玄家新进瓷器的赞赏之词带到万彩山庄这一点来看,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因此,被当晚偌大一场暴雨冲刷一新的万彩山庄,如今笼罩在一层喜忧掺半的雾气之中。喜的是燕玄如意的亲事刚敲定,来自京城的这位大官又似乎即将带来某种喜讯。忧的是,偏偏赶在有贵客临门的时候,庄子里就闹出了人命,且尸体就出现在陆晚庭的眼皮子底下。

那个死去的丫鬟名叫春燕。

虽然怕引起旁人的怀疑,我一直没能明着打听,但从喜儿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或多或少能让我了解到,为什么喜儿会跟她很熟,并且对她的意外死亡反应会那么强烈。

那是因为就在半年前,她和喜儿一样,都是伺候燕玄如意的丫鬟。

又因为年纪跟如意小姐相仿,所以伺候如意的时间还比喜儿早了很多,原本和如意是形影不离的,但后来被燕玄顺指婚给了管家的儿子,于是被迫搬去了前院做事,从此不再继续伺候如意。

一晃半年过去,不知怎的突然竟跟庄里的制窑师偷偷好上了,还被人捉奸在床,这对于一惯极为讲究门风家规的燕玄家来说,无疑是种莫大的侮辱。所以捉奸当晚,燕玄顺就命人将她吊起来一顿毒打,许是中间还掺杂着对如意离家出走那股子未消的怒气,所以惩罚格外严厉。简直就跟逼供犯人一个样,这叫一个身娇体弱的丫鬟怎么承受得了,又唯恐这样的罪还会遭受第二次,因此第二天趁人不备,她寻机逃离了看守她的屋子,并投湖自尽,想来是怕被捉回后将受到更大的惩罚,便索性干脆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很悲惨的一个结局不是么。

偷情罪不至死,即便觉得丫鬟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门庭,把人赶出庄子也就行了,何必将人毒打到宁可选择自杀。何况这种事错不在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的错,但受罚的却只有春燕,另外那名制窑师,别说惩罚,就连名字都不见人提起,这对于春燕来说何其不公。

但这因种种不公而导致的悲剧,似乎很快就被山庄里的人们给淡忘了。

最初县衙门里来人查验尸身时,看得出来,庄里上下还都有些小小的悲痛和慌乱,似乎节日的气氛都被这悲惨的事情给冲淡和冷凝了,毕竟那丫鬟是自小在这庄子里长大,或多或少平时都有过接触,所以乍一见她这样悲惨地死去,未免兔死狐悲。

只是短短三天过后,就不再有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喜儿。

我记得刚发现尸体的那一晚,她一宿都没睡着,尽管窗外雨声很大,仍是能听见她捂在被窝里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但到了第二天,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只字不提春燕投湖自尽的事,仿佛那出悲剧从未发生过,也从未亲眼见过。

当然,这一点并不奇怪。

身为家奴,倘若持续对自己曾经同伴的死表现出显见的伤心,那才奇怪,因为那样势必会让主人见了不开心,而主人一旦不开心,以后的日子谁能好过?喜儿年纪虽小,这一点却是明白得透彻,就像她虽是被主人拖着离家出走,但回来后过错全是她一人扛,避免不掉的一顿饱揍,连工钱也扣去了大把,但在我面前,她从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一丝怨念和委屈。

所以不由让我更想念自己的世界。

迫切想回去,但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无限苦闷中,一件事的突然发生,有如火上浇油,让我回去的心变得更为急迫。

那是在春燕死后的第七天。

头七夜,死者返家夜。

春燕跟她丈夫在外院有间小屋子,成亲时燕玄顺赏给她丈夫的。自春燕死后,屋里就不再住人了,但为了头七,里面仍是被打扫一新,布置成当日两人新婚时的模样,又简单做了个灵堂,供着春燕的一口薄棺。

据说春夜被放进棺材前,在门口的板上停了两天两夜。一则是为了让仵作验尸,另个原因,则是她尸体的样子实在太过骇人,若她有爹妈或别的血亲在还好,但她早年独自被卖到燕玄家,所以碰上这种事,全庄上下竟没有一人敢去给她换上殓装。

第三天尸体实在臭得不行,燕玄顺只能出重金从庄外请了位专门给人殓尸的婆子,这才勉强将春燕的尸身给收拾妥当了。但那婆子据说一收拾完尸体立刻就让人杀了两只大公鸡,取了鸡冠处的血,将脸和手脚抹了个遍。之后也不擦干净,就带着这么一身腥臭的污血,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坐在一块洒满香灰的木板上,满嘴念着阿弥陀佛一路让她徒弟给抬出了庄子。

出庄后隔天就病了,所以竟把那笔丰厚的佣金给差人退回了庄子,说这钱实在太‘重’,她要不起。随着这些钱她还附上一封信,大意是说,头七那晚一定要做得隆重一些,那姑娘死得怨气太重,若不趁着回魂夜伺候妥当了,只怕以后更难处置。

既然是这行当经验丰富的老者所说,燕玄顺不能不听,所以七天来,一切丧葬事宜都给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收罗了大量的茱萸,在春燕投湖的地方烧了,将烧成的灰连同纸钱一起撒在湖里,又按着请来超度的和尚的指点,将桃木做成围栏,从此将那处原本可在夏天采藕和垂钓的浅滩湖,变成了一处只能远眺的观景湖。

这样七七八八弄到头七那天,天气挺好,阳光照得庄里一片金光灿烂,喜儿便兴致勃勃用小车推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凑凑热闹,看些好玩的。

其实那时我的腿差不多已经走得比较利索了,但不想让他们看出来这点,所以我始终都还没有丢弃手里那两根拐杖。因此既然能由人推着出门逛,何乐而不为。

谁知她就把我推到了春燕的家门口。

她家门口果然热闹得很,无论是做主人的还是坐下人的,许许多多人都集中在那儿,说说笑笑,或者烧香的烧香,化纸钱的化纸钱,几乎跟过节似的,正因为门口过于热闹,所以显得里头那间小小的,又不怎么透光的灵堂,看起来就格外的有些阴暗。

暗幽幽的光线里一口朱漆棺材停在中央,柳木的,虽说是叫薄棺,但因是庄主掏的钱,所以用料其实还挺厚,上面挂着快大红缎面被子,绣着金色寿桃和桃花,这么明艳的颜色,跟屋里的暗对比下来,让人远看着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此喜儿说要推我走近些看那些人摆七,我拒绝了。

喜儿虽不敢坚持,但还是有些遗憾地说了句:“姑娘,真真是为你好啊,你那天跟春燕离得那么近,都说她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好像在瞧你呢,所以在这股子热闹里冲冲是好的啊…”

小丫头的话让我大太阳底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习惯性摸了摸手腕,没摸到锁麒麟,好在怀里始终拽着狐狸的纸符,我伸手进去摸了一下,确认它始终都在,心稍微定了定。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热热闹闹地在那间小屋周围跑进跑出,为夜里的烧七而忙碌着,过了会儿正想要叫喜儿推我到别处转转,冷不防一转头,我看到春燕家那间小屋的边上,一个用石灰粉划了圈,中间用春燕衣服摆出来的人形衣服堆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个人。

一身丫鬟装扮,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屋子方向,一边身子一摇一晃,嘴里低低在咕哝着什么。

就在我急忙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头猛一回,一下子朝我望了过来。

直把我吓的心脏砰砰一阵急跳,刚好这时院里一只大白鹅突然跑了进来,拍打着翅膀晃着肥硕的身体啪啦啦一下就想往那片衣服堆上跳,被边上走过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边拍打着它的头,一边怒冲冲喝斥:“小畜生!赶那么远还能跑回来!作死啊!冲了煞怎么办!小畜生!”

大白鹅被提走时一路呱呱呱大叫。

巨大的分贝刚一响起,衣服堆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不见了。

但仍可清晰见到她刚刚坐的地方有一滩水印子,但就在我拍拍喜儿想指给她看时,那水印就不见了,随后见有婆子捧着外壳涂得红艳艳的蛋朝我走来,一路指着那些蛋一路对我道:“姑娘,来吃来吃,吃了身体好得快。”

就在当天夜里,山庄里的人睡得格外早,我也在喜儿的伺候下早早上了床。

但想起白天所见,有些睡不着,但又不能点灯,只能在床上翻烧饼似的翻来覆去。

约莫翻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困意,我朝被窝里钻了钻。

正想入睡,忽然隐隐听见喜儿好像说了句什么,我就下意识问了句:“你说什么?”

问完才想起,喜儿并没睡在我屋里。

那会是谁在跟我说话?这问题让我后背心一凉,刚刚培养出来的那一丁点睡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当口我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哝似的说话声。

我背朝着墙没敢翻身,但可以感觉到那说话的人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尽管屋子关着窗,床上也挂着帘子,但随着那说话声,明显能感觉得到一股股凉风透过帘子的空隙一点点吹进来,吹在我脖子上,把我汗湿的皮肤吹得一片冰冷。

“姑娘,我冤啊…”就在这时那,说话声一下子贴到了床帘上,尖细的声音锥子似的径直穿进了我的耳膜。

我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装睡中,只能硬忍着不动。

“姑娘我冤啊…”第二次说话声响起,我清楚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随着那话音扑鼻而来。“为什么要害我啊姑娘…都是你害的我啊姑娘…我冤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在我耳朵边尖叫而出的。

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再也无法继续装睡下去,当即掀开被褥一下子跳起来,将紧握在手里的那张纸符对准了声音来的那个方向。

但刚对准我就知道坏事了。

那张纸符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湿透,又被我这么仓促一用力,完全成了一团烂纸。

烂了的纸符还能有用么?

事实告诉我没有用,因为床帐外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房间因此弥漫着浓浓一股潮湿酸腐的气味。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要来找我。”于是咬了咬牙,我压低了声对她道。

她依旧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窗外嘭地响起一道爆竹声,她突然伸手在我床帐上拍了一把。

然后她慢慢倒退着朝窗口方向走去。

边走,边嘴里咕咕哝哝,恶狠狠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到窗口处,第二声爆竹响起,她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第392章 青花瓷下 八

天亮后,我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也爬不起床了,浑身酸痛发冷,即便喜儿又给我加了两条被子,仍没法让我停止发抖。

发高烧了。一定是昨晚那东西引起的,就像我小时候总为这个原因生病。

但小时候好歹有退烧药,这鬼地方没有,他们给我找来的大夫开了方子,煎了又浓又厚的药,但除了让我又多了个呕吐的症状,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如果再烧下去恐怕要神志不清了啊…”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刚刚摸了下她的额头,烫得我手都不敢放…”

“那该如何是好,徐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他可是此地最最高明的医师了啊…”

“…不如禀告老爷,去县衙里相请碧先生?”

“但他前些日似乎回京了…”

“回京了??那可怎么办…”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没能再听清楚,只觉得耳膜随着头颅的胀痛嗡嗡作响,意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说话声就好像远在天边那般空洞和模糊,我努力想让自己看清周围的现实状态,但过了会儿,什么感觉也没了,尽管我仍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子和墙,但一点思维也没有。

大约是要死在这地方了吧。

那么一瞬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我感到太阳穴处有什么东西冷冰冰渗了进来。

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思维也渐渐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发觉自己并不像刚才那样侧着身蜷缩在被窝里,而是大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仰面躺着,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冷得想发抖。

一道人影在床边站着,时不时将那种冰冷湿润的东西捂在我太阳穴和额头上。

过了会儿,我发觉自己甚至恢复了嗅觉,因为我闻到那冰冷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清冷好闻的气味。

“醒了?”俯下身凑近观察我瞳孔的时候,我看到了狐狸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他呼吸像轻柔的手一样细细拂在我脸上,这让我喉咙里猛地一酸,紧跟着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给弄花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瞬间当着他面哭了出来。

大约生病的人特别容易脆弱,尤其在这个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却跟陌生人一样同我小心保持着距离的男人面前。

“哦呀…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瞧见我会哭。”见状狐狸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了句。

“因为我很难受。”我只能这样回答。

“刚才给你放了点血,又替你抹了些药油,再过片刻应该会好受一些。”说着,他又将我被子挪开了一些,然后示意守在一旁的喜儿用帕子给我擦了擦汗。“但你不该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

“我以为这样可以发汗,因为小时候姥姥经常用被子这样捂着我,汗一出烧就退了。”

“人之所以会发烧,原因错综复杂,捂汗能解其中一类,却不包括全部。擅自凭着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自医,这种胡乱而为的行为只会让你深陷险境。你可知我来的时候你昏迷多久了?”

我正要摇头,遂发觉屋里的光线已是黄昏,不由一愣。

原本以为自己刚才只是恍惚了一瞬间,没想到原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好像很久了…”

“久得只差一步你便将见到阎王爷。”

那敢情好,我倒确实想见见冥,问问他我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过想归想,死到临头人哪里会不害怕,求活是一种生理本能,谁会真的愿意年纪轻轻就到死人的世界里跟冥王报到。“谢谢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也是姑娘命不该绝。原本这几日我都不会在景德镇,偏巧多了些事,所以中途又折了回来。”说到这儿,见喜儿端着水盆出去换水,他原本笑着的神情微微一敛,正色道:“姑娘昨夜是撞克到什么了么。”

到底是狐狸,该直接时从不打弯绕圈子。

所以我回答起来也不用太费力:“昨晚那个死去的丫鬟春燕,到我房里来了…”

“那名端午节跳湖自尽的丫鬟么?”

“看来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笑笑:“本就是个小地方,这样一个骇人的消息传得自然是飞快。但昨晚应是她的头七,为什么自个儿家不回,却会到你房里来?”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去过她屋外的缘故。记得先生说起过,我这身体招阴过盛。”

“听说那丫鬟是投湖自尽,既然这样,阴魂应该不会在她屋子附近。”

“可是我看到她了。”

“在她屋内?”

“不是,是在屋外。她坐在那些要烧给她的衣服上。”

“仅仅就是坐在她的衣服上么?”

“他们把那些衣服堆成人的样子,而她就好像坐在那个‘人’的心口上,然后一直在看着她那间屋。好像就是这样…”

“看来她怨念极深,似有什么未了心愿,不愿回去。偏偏你却是唯一能瞧见她的,因此被她缠上,跟了来。”

“她还说是我害了她。”

“是么?”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顺嘴说出口,见狐狸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我是说,我根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

他笑笑,那表情明明白白是在告诉我,这样的解释不如不做解释,多余。

我只能借着探热度的动作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藏不住,什么我都希望能让他知道,这种感觉在我实实在在拥有他的时候从未有过,现在它让我难受到无以复加。

“不过,以你这样的状况,即便今日我将你治好,过不了多久仍会被侵扰。

“所以还请先生给我多做几道符。”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让碧落感到费解的是,姑娘这十多年来究竟靠的是什么,能以这样招阴的身子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话说,碧落在府上早已多次留意,但始终未能见到府上有任何一件能对姑娘有用的辟邪之物。”

“也许靠的是运气。”

他笑了笑没吭声,眼中再次浮出那种‘说得多余’的神情,低头看向床帐上那几道猫抓般的痕迹。

“这是昨晚被春燕抓出来的。”我解释。

“未曾进床么?”

“没有。”

他有些意外。兀自沉吟片刻,道:“按说新死不久的魂魄无法造成这种实质性的痕迹,她既然已能碰触到物件,看来已化厉鬼,却又未能更进一步地进床伤害到你,想来,可能因刚过头七,戾气还比较衰弱,所以无法对你造成直接的伤害。”

“是么…”

“先前来这里时,我在外院见到他们为春燕封棺,用的是三十六道地魁钉,可见你家人也对她心有防范。但三十六道地魁钉防的是尸变,对厉鬼并无作用。”

“那先生能驱鬼吗?”

他眉梢轻轻一挑:“这个么,碧落只是名半吊子的郎中,驱鬼,自然是要去庙里请和尚的了。”

装,你就装。

果然无论身处什么时代,他始终是个不太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当然,也有个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些什么。狐狸非善人,不会去做无利的买卖。

就在我这么琢磨着时,发觉他也在若有所思朝我看着,然后仿佛随口般问了我一句:“听说姑娘不久后将嫁于素和家。”

“对。”我避开他视线,觉得回答这种问题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倒也挺让人感到意外,我原以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说着,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抬头看向挂在床眉下那些丁零当啷的小挂件:“德化窑白釉,玉色内涵,珠光外现,尤以工艺精湛见长。此虽是对隋唐时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韵,莫非是万彩山庄新出的物件么?”

见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摇摇头:“不是,那是素和家带来的。”

“聘礼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阵:“有意思,原来素和甄偶尔也会做这类小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以素和甄的手艺,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说完,手一伸将那兔子扯落了下来:“但却刚好对你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从小耳闻目濡,对瓷颇为了解。那么对德化窑白釉的制作,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没能吭声。

好在他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着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接着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较特殊,内中包含的某种物质,经高温烧灼淬炼,可起到法器的同等效果。因此常被用以制作佛像,置于宅中护舍辟邪,相当灵验。这也就难怪昨夜那女鬼虽跟随你至房中,却始终无法入得床上伤你性命,可见未成气候前,这东西对她还是极为有效的。”

极为有效还让我差点被高烧给烧死,那要是成了气候,我会被她弄成什么样?

没等把这问题问出口,就见狐狸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轻轻一划,随即啪的声轻响,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两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气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对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时只怕不单是你,整个庄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办??”我忙问。

“自然是给这法器再增添一些辅料,以令它变得更灵验一些。”

“什么辅料?”

他没回答。低头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进兔子的身体,再将分成两半的兔子合拢,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气。

再将手摊开,里头那只兔子赫然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本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问他。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而已。”

“先生既懂医术又会法术,为何要入宫当公公?”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起身将这独眼兔摆到了正对着我床的那道窗前:“从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而七窍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进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时,若听见它身体中有异响,取糯米贴于左眼上,事后将它交予碧落,即可。”

说到这里,见我兀自看着他发呆,遂停下话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听清碧落的话了么?”

我点点头。

他却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边朝我额头上探了探。

发觉体温并没身高,于是松开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到时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阎王殿上告她的御状。”

“先生真会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赶赴京城,或许可以设法留在此处以保姑娘周全。无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时,也会选择留下,只为保她周全之人。”

这句话出口,不仅狐狸,连我都怔了怔。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见他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朝我丢了个狐狸精招牌式的妩媚眼神:“除了当今圣上,一名宦官还能为谁放下身旁一切事,只为护他一个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着他一起笑,却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样。

想必是十分难看与难堪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并好心地从衣袖中取出几枚钱币,摆到我枕头边:“这是王莽时期的错金币,古时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驱邪,我曾有幸学过一招,还算简单,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时试着自保。”

说完,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取过其中两枚拈在指间,并按高低交错出一个姿势,随后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做:“这叫玄云紫盖,护身时用,对姑娘这样容易招阴之人尤为有效。”

教得如此专注,因此完全没有留意我此时呆望着他的眼神。

我从没想过狐狸竟然有着可以简单传授给人的法术。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我的时代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会我?

就在我这样充满困惑地望着他时,许是被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没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过来,将我僵在钱币上的手握牢,随后一点一点将我僵硬的手指松开:“不必如此紧张,慢慢来。”

我几乎像只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他动作做着,心里却完全乱了套。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教我,却这么轻易地去耐心教一个陌生人。

当这念头第十次在我脑子里叫嚣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钱币因此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