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干脆利落往后一缩,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没有吭声。

或许看出我沉默的坚决,于是脚步慢慢往外走去,但刚到门外,忽地停顿下来,他觉察到我的视线霍然抬头,朝窗台边窥望着他的我扫了一眼。

之后他并没开口,但他要对我说的话,却清清楚楚随着他清冷眼神传进了我的耳膜:“对于过去,你丢了记忆,我不同你计较。但你记着,有我在这儿守着一天,那妖狐休想再将你从我手里带走。”

WwW.lwxs520.Com第420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六乐文小说网

三十六.

铘一再向我清楚表达出他要把我留在这时代的坚持。

不容任何抗拒的坚持。

仿佛若是狐狸真的没能在这个时代、在我被杀前认出我来, 那我就真的永远也无法回去,而狐狸也就永远也不会在未来和我相遇。

所以铘走后,我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素和甄,那还好, 毕竟他跟我那么疏离,我总能找到时间和机会从这里逃出去。然而有个铘,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在这山庄里的一举一动, 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眼睛。又再加上这屋子里的佛指舍利,显然对狐狸来说是有影响的, 这样的话,我哪里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狐狸?

每每想到这里时, 我躁动不安,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飞离这座建筑。

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不仅下楼有困难, 楼外还有人看守着。

最初几天, 总是会被看管得最为严谨一些, 况且我有过出逃过的黑历史, 所以虽然抽掉了楼梯,素和甄仍是在院墙外布置了人手。而那负责看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喂养雪狮的老陈。

常能在窗前看到老陈坐在墙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枝似的手里捻着一串栓雪狮的粗链子。

我听那些妖怪把雪狮称作白泽。

白泽是山海经里的神兽,没人真见过它们具体长什么样, 所以若真的长得又像狮子又像狗,倒也无可非议。老陈却是个谜。如果雪狮真是传说中的神兽,那他又会是什么样一号人物,能驯养这种不属于凡间的生物。

或许他并不是个凡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假如我在哨子矿见到的那一幕真是梵天珠的记忆,那么素和甄这个曾经的佛界中的高管,如今找个会驯养神兽的神人过来帮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就更奠定了我在这地方无法轻举妄动。

况且,即便能躲得过老陈的视线,又怎么能瞒过铘的眼睛。

于是只能苦苦捱着。

所幸在我提出要把我那口陪嫁来的梳妆台转放到这里时,素和甄没有拒绝,毕竟燕归楼上没有安置这么件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而一等他们将这件沉重家具运来,我立刻翻开夹层检查了一遍,确认《万彩集》好好在里面保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早就对此心存疑惑了,为什么尽管很多神人都在寻找这本册子,但无人能察觉它就在这口梳妆台里。所以虽然它如今近在咫尺,我仍是把它安放在原处,毕竟能瞒过人不稀奇,而能令妖怪也洞察不了它的存在,我想,这梳妆台一定是有着什么玄机。

而就在我耐下心继续在这楼里掰着手指度日如年时,几天之后,庄子里出了件事。

这天是中秋。

虽因素和寅的病令素和甄几乎把这节日给忘了,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做月饼,总归是代代留下的老传统。夜里更是开了几桌酒席,被素和甄拿来赏了下人,这就形成了主人这里冷冷清清,仆人住处热热闹闹的奇特对比。

老陈虽没去前院跟着众人一同吃饭喝酒,不过自有人送来酒菜和月饼。

不管他到底是人还是非人,酒精的作用都是一样的,两壶下去,他径直在墙角下躺倒,不出片刻鼾声震天,所以也就没能听见,这天夜里的雪狮似乎有点格外的躁动。

自从它的伴侣死在哨子矿后,它就总有些烦躁不安,但原本只是独自在圈养它的地方发出闷闷的哀哼,这天夜里,它却发出似野猫发情时从嗓子眼里憋出的那种怪声。

可是它的体积和喉咙比野猫大得多,所以那种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自然就更为怪异和可怕得多。一阵阵撕心裂肺,阴气沉沉,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之时,月上中天,更敲三下,突然间窗外风声呼呼,像是大雨前的阵头风似的,把窗户吹的咯咯一阵响。

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后,忙走过去想将它关紧,却在抬头一瞬,看到那天我同陆晚亭会面的房子,失火了。

熊熊一把烈火。

火势惊人,却并没有波及附近建筑,只像有灵性般盯着那栋房熊熊燃烧,惊得那半边院落里大呼小叫,混乱之极。

随即就见一群人在匆匆来到燕归楼。

拍醒老陈后,他当即一跳而起,抓起手里链子就往关着雪狮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群人则留在了燕归楼,楼里楼外,守得戒备森严,仿佛庄里来了强盗般如临大敌。

至凌晨时分,火势终于被破灭,宅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天亮,守在楼里的人逐渐散去,喜儿也得以被派至楼上。

她是过来替我收拾房间的。一见到我,她险些又要哭出来。我只能安抚了她几句,随后问起那栋楼失火的事,她一听立刻来了劲,当即绘声绘色对我说道:

昨夜有察看火烛的仆役经过那栋屋子时,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遂疑心是哪个丫鬟仆人在里面偷偷做什么‘好事’,他立刻提着灯进门察看。谁知一圈看下来,并无半点人影。所以想,大概是耗子吧,于是正要关门离去时,突然听见里屋中再次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突然看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从屋里慢慢爬了出来。

仆役原以为是丫鬟在装神弄鬼,所以当即喝斥了一声,并举起手中灯笼朝那女人径直照了过去。但当他一眼看清女人那张脸后,登时给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灯立刻往外落荒而逃。

火灾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屋门边的垂帘,帘子燃起熊熊烈火,把一栋房子烧了个干净。

所以后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那仆役为了逃避责罚,他赌咒发誓说,他真的亲眼见到屋子里有个女人爬出来,而且那女人一张脸血肉模糊,就像是被砸碎了之后用浆糊拼凑起来的。

必定是鬼,否则,哪有人的脸毁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不仅如此,那屋里还发生了另一件怪事。

当凌晨火终于被扑灭时,那间屋子已被烧得只剩下一片废墟。然而就在人们听了仆役的话,匆匆往废墟里去寻找那个惹他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时,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的迹象,却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因完好无损,所以它在那一片黑糊糊的废墟堆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它就是那只本被素和寅打碎了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昨天明明它被砸得支离破碎,然而当人们今早把它从废墟中抱出时,除了一片片被高温烧出的龟裂纹,那瓶子完好无损,仿佛从没被砸碎过。亦或者,这屋里存有另一件跟昨天那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就如同这山庄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

但当人们将它小心摆放到地上,预备将此事告知素和甄时,这瓶子又发生了件怪事。

它再度碎裂开来。

但碎的只是外面那一层龟裂开来的青花夹紫白釉身。

裂开后发现,这瓷原来竟然是做了两层,里面包裹着另外一口瓷,虽乍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外面那层的细腻光洁,却通体苍白中透着异彩,并冒着灼灼热气,仿佛刚从窑炉里取出来一般!

说完,喜儿仍是一脸的诧异样,久久不能回神。

但我则立刻明白过来,这口瓷瓶看来真的是具备自我恢复的功能。但无论素和寅还是那时亲手拍碎过它的狐狸,都不知道这一点,这挺让人费解。而仆役所说的那个脸被敲碎的女人,也不知会不会和瓶身上那个女人有关,因为我记得,在我自己的时代,我曾见这瓶身上所画的女人会动。所以即便无关,也必有其怪。

想到这里时,我见喜儿边更换着床单,边絮絮叨叨对我道:“姑娘,纵然姑爷有千般不是,但嫁鸡随鸡,无论怎样,您切莫再惹恼姑爷了。昨日真是吓死喜儿啦,等过几天姑爷消了气让姑娘回来,姑娘可切莫再任性到处乱跑了,这里毕竟比不得自己家,一次一次的被老爷说几句也就算了。这儿即便有寅爷护着您,但总归您嫁的是他弟弟呐,况且庄主身子骨又那么弱…”

说到这儿,见我直直看着她,话音戛然而止。她以为是因她说过了头的缘故,忙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苦着脸道:“看喜儿这张嘴,又在胡说八道,姑娘千万莫怪,喜儿也是为了姑娘…”

“喜儿,你这张嘴的确是喜爱胡说八道,”喜儿的话让我突然心念一动,所以立时这么对她道,“你以为二爷为什么会把我软禁在这里。仅仅只是到处乱跑么?那是因为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初我那不便与人说起的事。而放眼素和山庄,眼下唯一知晓那些事的人便是你,所以你这丫头,不会是闲时无聊,将这些当做趣事说给别人听了吧?!”

一听我这话,喜儿果然脸色一变,丢开手里床单扑通下跪到地上,两手对着我一阵乱摆:“姑娘!喜儿纵有天大的胆子,哪敢把姑娘的事说与别人听啊!”说完,意识到楼下有人,她忙将嗓子压了压低,随后继续道:“姑娘难道忘了,那位爷最后一次同姑娘见面时曾对喜儿说过,若喜儿丫头嘴巴碎,将他的事说与别人知道,那立即就让喜儿烂了舌头烂了手,从此话说不得,便连事也做不了。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口口声声那位爷,那位爷。那位爷究竟是谁,喜儿始终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素和甄所暗指的跟燕玄如意曾有过‘丑闻’的神秘人,是一位挺了不得的人物,他随口一句笑话都能让这丫头当真感到害怕,所以我故意又问了句:“看你说的,那位爷难道是个鬼怪不成,说让你烂舌头就真能让你烂?”

“真的是可以的!姑娘忘了他变的那些戏法了么?况且姑娘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还不是也被他那张鬼脸吓得不轻,婢子都佩服姑娘,明明那么害怕,还敢一次次去见他。而且有一次…”

“有一次怎么?”见她说到这里犹豫着把话停顿下来,我立刻追问。

“有一次奴婢看见,他那双眼睛在暗处时能像鬼火似的一闪闪冒光…所以,奴婢真不明白,他到底对姑娘说了些什么,竟会让姑娘对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底细,模样又极为可怕的人,言听计从的…”

说到这儿,大概意识到自己再次说过了头,喜儿忙噼噼啪啪又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没敢继续再说些什么,她匆匆转过身去借着忙碌不再看我。

而她对那位爷的形容,不知怎的让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暂且勿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会儿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真是那人让如意去偷《万彩集》,那他们两人私底下,不知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关系。

如喜儿所言,‘一次一次’,想必应该不止一次或者两次。

所以,到底是私情,还是有着别的什么原因?

琢磨间,喜儿已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着头干净利落把床铺整理完毕。

随后欲言又止地想继续跟我说些什么时,管家婆上楼将她领了下去。

随着楼梯被移除的咔咔声响,我重新恢复到一个人的寂静。听见身后风依旧将窗吹的啪啪作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跟着一惊,因为毫无防备间,我竟看到了素和甄。

他坐在窗台上看着我,眼里一派透着了然的意味深长。

虽不知他几时上来的,又究竟在那儿待了有多久,但想必刚才我和喜儿的那番交谈,差不多已全都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下,我就算是全身张满嘴,也是有理说不清的了。

于是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二爷。他没理我,只兀自看着屋里的摆设,然后淡淡说了句:“想来你应该已想起‘那位爷’究竟是谁了,对么娘子。”

第421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七

三十七.

素和甄的话让我浑身一阵紧绷。

好在反应还算快, 我立刻反问了他一句:“二爷更该关心的,难道不是那口死而复生的瓷么?”

“为何你觉得它比此事更加重要。”

“那口瓷碎裂后竟能自己恢复,并且里面还包裹着一件奇怪之物,难道二爷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呵, 如意,”这句话刚一说完,素和甄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那碎瓷里显现出来的东西, 就是你家早已失传了多年的变花瓷。所谓窑变无双,甚至外界有传, 你家后来从影青瓷中演变出的映青瓷,便是结合了它的工艺, 于是自成一派,乃至一度称霸天下。如此一目了然之物,你居然仿佛头一次瞧见般轻描淡写一句‘奇怪之物’。所以娘子, 为何我总觉得, 奇怪的不是那口瓷, 而是你。”

说完,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故作镇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后他慢条斯理又问了句:“话说回来,听说你无师自通能做出映青瓷,不知如今手艺可还如当年那般娴熟?”

我摇摇头。

“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要烧出天下第一瓷的女娃儿去哪里了?”

“死了。”

我的实话实说,在素和甄听来,应该是带着另一种含义。所以他淡淡一笑, 跳下窗台走到我身边,朝着房里打量了一圈:“当年你爹为了得到天下第一的名头,使手段嫁祸于我父亲,令他蒙冤落入天牢,至死不曾再得自由。如今换你,不知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嫁入此地,一来便见庄内再无太平。不过,无论你的‘那位爷’究竟是谁,你既不愿说,我总不能硬是迫你,此事早晚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如那具破壳而出的映青瓷,不急这一时。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现在能坦白告诉我。”

“什么事。”

“自小我就知晓,我那位兄长有异于常人之力,虽因此令他身体一贯羸弱,但那天他能独自一人去哨子矿将你救回,原先倒并不让我意外,然而从那之后,他身子的状况一泻千里,乃至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病情恶化的速度。所以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哨子矿里除了我兄长说起的吴庄一事,是否还发生了什么,导致过度耗费了他的元气,却又被他隐瞒着不肯告知与我。”

素和甄的话音始终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这让我看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他没有提到过么,吴庄为了给自己弟弟报仇,联手了一些能力强大的妖怪。它们不仅杀了寅大哥带去的那头雪狮,还迫使他打开了哨子矿里那口井,释放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寅大哥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否是因那东西所致,但必然是有关联的。”

“井里的东西?”他听后微微一怔,随后眉心蹙起:“那口井里什么也没有。当年我按着阿寅的交代将那两头雪狮领入矿中后,曾往里看过,里面除了地底的风声,一无所有。不过,既然你瞧见了,不妨说说,里头到底关着个什么东西。”

“这…因为当时被他们关着,所以我也没有见到。不过听他们说,吴正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见到了井里的那个东西。”

“这事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听我说完,素和甄兀自朝我又端详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提及阿寅的病,你是否同他一样,永不会将这事告知与我?”

“如果寅大哥想让你知道,他必然早就告诉你,若他不愿,我跟你说了又能怎样。”

“寅大哥,寅大哥。呵,却不知你几时会改口叫我一声夫君?”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猝不及防蓦地一呆。

随即不假思索答道:“二爷一直对我百般防备,也曾口口声声称我更该嫁给你家兄长。从来徒有虚名的一场婚姻,二爷又何必介意我怎么称呼?”

“徒有虚名?”眼波流转,眼前人似笑非笑朝我低垂下来的那张脸,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倒提醒了我,你我婚姻确实徒有虚名已久。”

“还不算久。”然后我又在匆匆间说错了一句话。

正自懊悔着时,见他淡淡一笑,对我点点头:“倒是几乎忘了,恰逢中秋佳节,虽说晚了些时间,我总该得抽些时间陪陪自己娘子了,你说是不是。”

“既然二爷的兄长病重,二爷难道不更应该是陪伴在他身边么?”

“呵,然而正是他力劝我来此,同你作一对有名有实的夫妻。”

一句话淡淡将我噎了回去。

正哑口无言地定定看着他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适时地给了我一点喘息的空间。

“你看,虽然这些年过去,你变了许多,但有一点似乎是永不会变的。”随后他道。

“哪里没变?”

我试图借此转开话头,但没料到却因此令自己落入一个为难熬的境地。

“便是你对他的追随,以及你说起他时的模样。”他答,一边意味深长看着我的眼睛:“多么信赖的一副模样,仿佛他只要一句话,便能令你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但如今你可愿意把你的手递给我么,如意?”

边说,他边朝我伸出他的手。

眼神温和,举止有礼。令我进退维谷之中,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慢慢朝他递了过去。

却在即将碰触到他手的一瞬,被他倏然间冷冷一把甩开:“别来碰我!”

眉宇间充斥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直把我看得心脏突突一阵乱跳。

登时逃一样迅速往后退去,他见状愣了愣,嘴唇微动,似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然后慢慢吸了口气,他缓和了脸色,眼神却始终直勾勾看着我,过了片刻,似有若无般问了句:“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

我皱了皱眉:“世界上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哪怕你俩长得再想象。”

“所以你就完全忘了对么。”

“忘了什么?”

“当年的一切。”

说罢,他目不转睛看向我,见我毫无反应,遂哂然一笑:“看来的确是忘了。忘了当年是谁一次次偷带着你潜去窑场;忘了是谁手把手教会你如何烧制德化窑白釉;忘了谁酷暑天里硬要同我在窑洞内耗着测炉温;忘了当年是谁戳着我的脸,信誓旦旦说出‘它日我若为瓷王,必定封你为后’这样的傻话。”

素和甄的话,先如平静海面,波澜不兴之时,却骤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前仆后继,一层层朝我汹涌而来,直把我拍呆在当场。

试图想出合适的话来应答时,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轻轻又说了句:“而当年又是谁,竟连一个黄口小儿的傻话也信了,一信便是整整十年,竟会以为替代自己兄长将她娶来,未必是件糟糕之事。”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莫辨。

而我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束手无策的感觉,因为心底忽因这句话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悲伤。

这着实是一种极其突兀,又极为诡异的感觉。猝然从心底闪现而出,原是朦朦胧胧,然而不出片刻摇身一变,竟化成一把无比尖锐的刺刀,在他说出那些话的瞬间,突然由内而外将我活活剖成了两半。

随后感到有股巨大力量在吞并我身体的知觉。

并试图引导我往前走,就同在哨子矿的幻境中被控制时那样,令我不由自主想往素和甄面前走去,径直走到他面前,随后抬起手,在他略带闪烁的目光中,将手指慢慢朝他那道蹙紧的眉心伸了过去。

最后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我才重新找回到的我的意识,在手指险些违背我意志做出更为难堪的动作之前,我将它们迅速收了回来。

素和甄并没察觉我在这短短瞬间里的无数挣扎。

他不动声色朝我看了片刻,之后,轻吐一口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过,忘了也罢,本就只是时光中匆匆一些掠影而已。往后时间还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点了点头。

做出这回应时,脑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丝毫没察觉他在我点头霎那,伸手拔下了我发髻上的簪子。随后一边静静看着发髻松散下来的样子,他一边淡淡对我道:“既然这样,那把衣裳脱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把衣裳给我脱了。”

第二次重复,我终于听得明明白白,因此不假思索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滚。”然后我指了指楼梯口,朝他扬眉。

“滚?”他瞥了我一眼,手指往他那张被我打出血丝的脸上轻轻一擦:“放眼整个素和山庄,还轮不到你说出这个字。”

“那我滚。”

“哈哈!”他忽地朝我放声一笑。

继而手往我方向一探。

意识到不对,我赶紧后退,不料衣袖突然随着我后退动作往下一滑,被他牢牢捉进了手里。再往后一扯,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他用这长长衣袖霍地往我身上卷了过来。

瞬间缠住我的腰,又迅速缠住我试图挣扎的手臂,随后轻轻一转,眨眼间,就像件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把我牢牢裹住,致使我整个上身无法继续动弹。

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仓皇之极的落网之鱼:“我不同意,你能滚去哪里,娘子?”话音落,他手一松,无动于衷看着我被自己挣扎的力度绊得一个踉跄,随后失去重心,一头跌倒在地上。

落地当口,额头不偏不倚正撞在身旁的桌角上,撞得我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道似梦非梦的幻境中,见到燕玄如意被素和甄失手推倒在地上的样子。

如那是历史显现,那么是否我这一撞,是终于完成了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使命?

一度我带着种庆幸这么以为着。

然而天旋地转般一阵晕眩过后,伴着额头剧烈疼痛和耳朵里嗡嗡轰鸣,我颓然意识到,自己仍还活着,活在这段让我走投无路的历史中。

素和甄在我将面临二次撞击的时候,及时出手,接住了我险些撞地的头颅。

然后他撕开束缚着我上身的衣袖,把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吻住了我的嘴。

我焦躁而愤怒,因为用力咬他嘴唇,也没能令他移开半分。

直至我嘴里尝到了从他嘴唇上渗入的咸腥,一阵发抖后,我没再让自己牙齿继续用力。

而他也终于将脸慢慢抬起,在我直瞪瞪目光中,伸手用他冰冷指尖抚了抚我额头灼灼发烫的伤:“你究竟为什么要嫁进来,如意。既可为了某人盗取传家之宝,何必还要来到此地,突兀打断我们俩兄弟的安宁?”

我咬咬嘴唇没有吭声。

“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真的会对你好。只要你不做出任何会对你我不利之举。”

我冷哼一声。

他游移在我额头的手指因此顿了顿。

随后目光再次阴沉下来:“但我毕竟和阿寅是不同的,想来你深知这一点。所以,不要逼我更加为难你。”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你且好自为之。”

“所以这地方我是要永远待下去了是么?”见他转身要走,我立即追问了句。

“也许。”他脚步未停,头亦未回:“齐先生说得不错,你是个需要外界之力去给你约束之人。”

“你以为这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抽掉一层楼梯而已。”

“那你尽可下去试试。”

话音未落,人已踏着楼下仆从闻讯移来的扶梯扬长而去。

我一时气闷。

随手抓过床旁烛台正要往楼下扔去,然而没等用力,动作戛然而止,因为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一阵颤动。

下意识伸手一摸,原来是狐狸给我的那把错金币。

不知怎的,它们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我衣领内微微颤动,随即我听见有阵细碎得似有若无的铃声,被风吹着从窗外飘了进来。

半掩的窗户由此也微微颤动起来,并慢慢自动往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