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应钦自己也想不到会在俞东家里再见到她。

快七年没有见过她,他自己都觉得快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

他出神的望着窗外,湛蓝的天幕深不见底,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黑暗里,皓月当空,却被云层遮住了光芒,只朦胧看着有道银白的影子。

屋内没有开灯,他下意识的把玩着自己左手小指上的指套。摸索到自己缺了大半截的手指,一股无名的怒火又涌了起来。

他不会忘,他也不能忘。

他陆应钦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而程端五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自幼被父母遗弃,他和俞东兄妹一同在孤儿院长大。他很努力的学习,但读完高一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资助他继续读下去。

直到有一天院长把他领到一个男人面前。

“这是程叔叔,他会资助你的学费生活费直到读完大学。”

他一贯内敛,不懂表达,院长之前教他说的漂亮场面话他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却不想就是他这样的闷劲却被程天达看中。

那时候他还一无所知,只想着能有机会继续读书就拼命读下去。程天达对他极好,为人爽快,他再也不用为生活和学习发愁。

直至大学毕业。

他后来得知程天达是做什么的,却毅然还是决定跟随他。

他对程天达的感恩之心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程端五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程端五,程天达最宠爱的女儿,和程天达亡妻长得九成相似的女儿。

如若不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程端五,他的生活不会变得一团糟,他也不会,不得不背叛恩情,将程家人置诸死地

陆应钦阴沉着脸孔,双手不自觉的攥紧。他想,他对程端五的厌恶应是深入骨髓了。

可他却惊奇的发现。

当他看见程端五那样不设防的在俞东家做饭时,他的心竟然轻轻的抽了一下。

她瘦了,过去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笑起来粉嘟嘟的像个苹果,而现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瘦的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她竟然还会那样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双剪水瞳眸潋滟柔光,清澈到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厌恶她那样的表情。厌恶到想把她捏碎。

**

“端五,”张乔唤着她的名字,“有位先生找你。”

程端五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脚下虚浮。虽说这一切她都预料到了,但是真的发生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她随着张乔的指引到了超市门口。人潮涌动的超市门口停着四辆黑色奥迪。百来万的车一下子四辆停一起,马上引来大片围观的人群。

关义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程端五面前,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端五,老板要见你。”

程端五点点头,镇定的进了为她开好车门的车里。

她掐紧手指,让自己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早来晚来,总是要来的。

她被带到他办公的地方。CBD正中心一整幢大厦都标上了他的姓氏。他把她爸爸的产业改头换面,漂白壮大,发展到如今这样的规模。他一贯有手段有能力,不然,她也不至于会爱上他,并且那样的死心塌地。

他背对她而坐,显得闲适而安然。而她则有些局促,手和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

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距离是这样近,只隔着一张红木办公桌。他还是那么冷漠。从她进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根本不屑看她一眼

程端五有些恍惚。往事突然如泄闸的洪水一幕幕回放。她紧咬着嘴唇,出神的望着他的背影。望着她年少浅薄的向往和贪念。

最后还是陆应钦先打破了沉默。他缓缓的转过来,扔了一个信封给程端五。

程端五接过,信封里装着冬天的出生记录,以及居委会登记时拍的一张登记照。

她的心倏然揪紧,手心积满了冷汗。虽然猜到会是什么事,但是她还是觉得一切发生的措手不及。

陆应钦缓缓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踱到程端五身边来,他负手而立,依旧紧绷着一张脸,冷冷的打量着她,半晌,他眯起眼睛冷冷的讽刺道:“程端五,想跟我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从来没有哪个胆儿这么肥真敢生下来。不错啊程端五,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丁点长进都没有。”

程端五静静的听着他的嘲讽,心麻木到几乎不会疼了。她无数次幻想过陆应钦知道冬天的存在会是什么表情。他是那样讨厌她,她却那么不听话,不受控的把溶着他和她骨血的孩子生下来。他一定烦透了吧?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还真是有够讨厌。

程端五自嘲的笑了。那笑是那样凄凉和无助。

陆应钦没看见她的表情,只冷冷的一笑,拿起程端五手中那张冬天笑靥如花的照片,眯起眼睛细细的观察,末了啧啧称奇:“你还真会生,这小子长得真像我。要我想忽视都难。”他明明是在对她笑,可那眼神,却让程端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垃圾。

她听见陆应钦几乎漫不经心的说:“说吧,想要多少钱?”他从抽屉里拿出支票夹:“五十万够不够?”

程端五觉得他的话就像光天化日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巴掌。疼痛羞辱愤怒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

她努力的呼吸呼吸再呼吸,才让自己没有忍不住愤怒的昏过去。

也罢。从她在俞东家里碰到他开始她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一定会发生。她努力让自己镇定,顷刻后,她听见自己说:“够了。”

她沉默的接过陆应钦递给她的支票,小心的将支票收了起来。

程端五只是个女人,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她斗不过陆应钦,她不是没有想过和陆应钦最不济也就闹个鱼死网破。但她转念想想,何必呢?

陆应钦有钱,他可以送冬天去上学,可以给他买新衣服,甚至,可以每一餐都吃肉而她,她能给冬天什么?

陆应钦不知道的时候她还可以熬,现在陆应钦一切都知道了,她拿什么和他斗?

她是个没本事又卑劣的母亲。没本事让冬天过上好日子。

以后,冬天不见她,也好。

还好,陆应钦还不算无情无义。五十万,足够拿去给哥哥看病了。

看吧,程端五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生了个值钱的孩子,一卖就卖了五十万。

明明该高兴啊,可她心里却像吃黄连一样苦。她凄惶的看了一眼陆应钦,最后终于平息下来,她的声音平静而低沉,“陆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来接孩子?”

陆应钦没想到她会这样爽快的答应,原本预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坐地起价都没有发生。七年后的程端五乖顺的拿了他的五十万,答应把孩子给他。

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程端五:“程端五,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耍花招,掂掂自己够不够格跟我玩!”

程端五还是面无表情:“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程端五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一样,脚下虚软。

她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刚从国外旅游回来的俞佳佳。

俞佳佳变化很大,从前那个含羞带怯的韶华少女俨然成为如今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一袭火红衣裙包裹着她纤浓有度的身材,黑色漆皮高跟鞋为她平添几分性/感。程端五恍恍惚惚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她用那一贯软侬好听的声音喊她:“端五!”

程端五蓦然回头。声音生涩而疲惫,良久才说:“好久不见。”

俞佳佳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程端五。有些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找应钦?”她眨巴着眼睛指了指陆应钦的办公室,那模样可爱又俏皮。

应钦,多么亲昵的称呼。程端五也曾经不自量力的这样喊过。结果呢?

程端五自嘲的笑。

原来也不是他没有情,只是对象不是她罢了。

程端五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落在俞佳佳指若削葱根的纤纤素手上,中指上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方才陆应钦的手上,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心痛,可她还是忍不住。

也许是为过去那个傻的可怜傻得可恨的自己而痛。以前陆应钦因着父亲的淫威和自己在一起。他的冷漠他的倨傲他的不理不睬在她眼里全成了会闪光的优点。

想想那时候,爱一个人是多么的盲目。

她傻乎乎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活不信陆应钦不会爱她,最后撞得头破血流,最后的最后,她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你的眼泪无法灼痛他的心,即便你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他也不为多动。他离开你,没有理由,你若问他,他只会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理由么,那我给你编一个。

深深的伤过,狠狠的疼过。程端五凄然的想:这样,也该够了吧?

程端五回头,对俞佳佳和善的一笑,然后离开。从头到尾礼节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俞佳佳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底暗暗有些发慌。

她收拾好表情,深呼吸,推门而入,对坐在办公桌前沉默抽着烟的陆应钦大叫:“亲爱的!SURPRISE!”

陆应钦一时没想到俞佳佳会进来,眼底瞬间积满了令人恐惧的戾气,但这戾气仅持续一秒不到的时间,快到俞佳佳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危险而性/感的微微眯着,声音醇厚而低哑:“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了呗!”俞佳佳一步步走近陆应钦,最后目光被办公桌上的照片吸引。

“这是谁的孩子?怎么照片在你这儿?长得挺可爱的。”

陆应钦笑,张弛有度的说:“我儿子?”

俞佳佳有些惊愕,难以置信的问:“你儿子?”说完,突然想起方才离开的程端五,又补充一句:“你和端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捂住嘴巴。

陆应钦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他轻笑着从位置上起来,一步一步踱到俞佳佳面前,展臂搂着她,柔声说:“佳佳,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明白么?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他的声音轻柔动听,像在软声安慰竭力讨好。可俞佳佳听来,这温柔里却是夹了刺带了刀,他一方面温柔的劝服,另一方面,也是无声的威胁

站在陆应钦身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她举步维艰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能,也永远不会后退。

第四章

程端五最初生下冬天的时候,心里始终怀着几分期待。

冬天是在寒冬腊月出生的,在医院整整折腾了程端五十个小时,她一共就只有九百块钱,只够付顺产的手术费,所以即使医生一直在她耳边对她说危险危险,建议她剖腹,她都死撑着没有答应。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她拼了命的坚持,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把冬天给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冬天是那么精灵可爱,在襁褓里有力的挥舞着小拳头,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还十分混沌,他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天真的让人心疼。

程端五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偷偷幻想,如果陆应钦见到他,会不会因为孩子心软呢?

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只可惜,幻想毕竟是幻想。六年多的时间,她日盼夜盼,仍是没有把他盼来。他有那样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愿意,又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呢?

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她在心里卑微的希望他来找她。但他始终没有。

六年多的时间,生生把她心里那些刻骨的思念熬成了灰烬。

她对陆应钦还剩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爱吗?不,她爱得疼了爱得怕了。

恨吧!她总这样对自己说,可她却悲哀的发现,她恨不起来。

所以她最后对自己说,忘了吧,只有忘了他,才能不再那么疼啊!

怀里揣着他给的支票,只觉得那支票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蚀骨。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超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点货也点错好几次。

临下班的时候上头来人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张餐券作为员工福利。是城中一家平价自助餐,每张餐券价值40元。她定定的盯着餐券,最后咬紧牙关,有了主意。

“张乔,能给我帮个忙么?”

准备下班的张乔一边换衣服一边应和她:“什么?”

程端五想了想,才对她说:“明天是我哥的生日,我想偷偷准备准备给他个惊喜,我准备把这餐券给他,明天你就帮我拖住他,等我准备好了你再让他回来。”

张乔一听噗嗤的笑了:“哎哟,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的!”她爽快的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单纯的张乔没有往旁了想,还在一旁给她支招,而她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回家。

她和冬天,还有最后一个晚上。

下班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水产区买了基围虾,把她手上最后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二三十块钱一斤的活基围虾,程端五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咬牙买一次。所以冬天每年过年吃上一次以后整整要念想一年,才能吃上第二次。孩子多是贪嘴的,可她的冬天从来不会挑食,从来不会和其他的孩子攀比。从小到大她连玩具车都没有给他买过一辆,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冬天五岁前总是生病,程端五的生活因此总是过得入不敷出,每次冬天治病花钱,她总是厚着脸皮挨个儿找同事借钱,借到钱就和哥哥驮着病蔫蔫的冬天四处跑医院。

她们的日子过得太辛苦了。辛苦到程端五无数次觉得撑不下去。

但是每天晚上当她听到孩子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她又觉得,即使是死了也值了。

那天晚上冬天吃了很多虾,一无所知的哥哥也吃了些,他们都相信了程端五所谓“奖金”的谎言。只有程端五,一点都没有动过。坐在饭桌上,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发抖,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笑。一双眼贪婪的落在吃的满嘴油的孩子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夜里关上灯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悄无声息的流下来。

她抱着已然熟睡的孩子,心疼的全身都似乎痉挛了。

冬天这孩子是那么招人心疼,吃完虾晚上怎么都不肯洗手,说是怕明天就忘了是什么滋味。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程端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第二天,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

一无所知的哥哥拿着她的餐券独自去了自助餐厅。

而程端五抱着冬天借口打预防针不去。

陆应钦还算守信,他手下人把车都停在了隔着几条街的地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程端五一直紧紧的抱着冬天,明明手臂酸的不行也舍不得放下来。

冬天暖暖的小手抱着程端五的脖子,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的脑门上,他怯生生的问:“妈妈,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程端五强忍着眼泪,亲了亲冬天娇嫩的小脸:“妈妈不累。”

“妈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呢?可以不去打针么?前天不是才去了么?冬天怕疼。”

程端五鼻尖一阵酸涩。良久,她才强忍着哭腔答应:“好,不去打针。”

一听不用打针,冬天方才还颓丧着的脑袋马上扬了起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好的像天上的星辰。

连续走了几条小巷。程端五终于把孩子放下来。她半蹲在冬天面前,温柔的整了整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的对冬天说:“冬天,你想不想见见爸爸?”

冬天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明明是充满了期待的样子,片刻后却又违心的说:“不想,我有妈妈和舅伯就好了。”

虽然这六年她从来没有听过冬天问“爸爸”,但他方才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毕竟只是孩子,他的拙劣演技还不够高明。

“冬天,以前爸爸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怕你太想他,才没告诉你,现在爸爸回来了,冬天有爸爸了,知道么?”

冬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的问:“真的吗?”

“真的。”

“那冬天的爸爸在哪里?”

“我们马上就去见他,但是冬天你要答应妈妈,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要让爸爸喜欢你。”

冬天一阵沉默,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抬头望着程端五:“妈妈,你是不是没钱了不要冬天了?”

孩子的敏感让程端五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热流从她的心房直往她的眼眶里奔涌。

“不会。”程端五眼眶红红的,在安慰冬天,也在安慰自己:“冬天这么乖的孩子,妈妈怎么舍得不要?”

也许是有几分感应,冬天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白嫩的小手紧紧的拽着程端五的衣服,“妈妈,我以后吃很少的饭,我再也不吃零食了,我也不上学,我不要见爸爸了,妈妈,以后冬天会乖乖的,妈妈,你别不要冬天好不好!冬天不要爸爸,冬天只要妈妈和舅伯!”孩子撕心裂肺的哀求让程端五的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疼。

程端五看着孩子哭,自己也跟着哭,她紧紧的抱着孩子,几乎是无意识的呢喃:“妈妈不会不要冬天,妈妈不会的”

孩子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她。即便冬天再怎么挣扎,她还是残忍的把哭喊着的孩子递给了一直面无表情的关义。接过孩子的关义转身就要离开,程端五下意识的抓住了关义的衣角,她哆嗦着嘴唇想交代几句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颤颤巍巍的撒开了手,恋恋不舍的望着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