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俞佳佳坦然一笑:“当然,我愿意拿出筹码来求你。”

俞佳佳抬首与她对视,“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第十五章

程端五没有去找俞东,此刻她脸上的伤痕若是叫他看见,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好在俞东早已醉的糊涂,已经被人送回家去。

程端五没有打车。她顺着来路慢慢的走回去。

月影朦胧,两旁的路灯照亮了脚下,却点不燃天空。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来往,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程端五几乎恍惚的走着,一步一步,足迹破碎,路没有尽头,程端五也不知疲惫。

她走了太久太久,高跟的皮鞋让她的脚像被架在针尖上,疼的几乎麻木。可她却一点都不想停。

夜风习习吹拂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觉得冷,伸手环抱着自己,冰凉的双手触着肌肤,还是冷。

她随地坐在马路边,倚靠着路旁的小白杨,像个没有形容的醉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良久,她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被陆应钦打过的半张脸已经肿的很高,让她觉得眨眼都有些难过。

陆应钦的态度还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啊,只要一见到她,脸上立刻凝起寒霜,冰冷蚀骨。程端五从来没有在他表情里看到过一丁点的温暖。

程端五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程端五的身份证被放在一个磨砂质地的塑料膜里,她几乎从不离身,连程洛鸣都没有注意过。

她小心翼翼的拿出身份证,撕下贴在塑料膜内侧的照片,几乎卑微的捧着那张刚刚被撕下的照片细细打量,摩挲,像个痴傻的疯子。

那是陆应钦的一张登记照,是过去程端五偷偷从陆应钦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凹凸不平的钢印。七年的时间,程端五几乎从不离身。说她犯/贱也好,幻想也罢,她就是这么傻,谁也劝服不了。

卑微的爱着一个人的心情,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却又趋之若鹜。

天上的月亮美则美,却不见得一定要得到。

程端五以为,这辈子她算是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七年的时间,她已经爱得精疲力竭,爱的心念成灰。

她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陆应钦,所以她傻傻的幻想,未来的某一天,冬天长大了,程端五功成身退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能拿着这张照片对冬天说:“冬天,这就是你爸爸。”

可惜最后陆应钦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要走了孩子,却决计不会要她。这样的结果,她一直一直都是知道的。

从前陆应钦从来不会让程端五拥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连照片都吝啬给她一张。

他被迫带着程端五出去玩,却从来不和程端五合影,就算被人推到镜头里,他也一定是站在距离程端五最远的角落。那时候端五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只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天陆应钦会接受她的。

可惜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至今都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行,仅有那么一次的亲密,她就怀上了冬天。不得不说,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容不得人抵抗。陆应钦从来不让程端五拥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最后却百密一疏让她拥有了冬天。

她以为,一个孩子算是对爱情最好的纪念吧,却堪堪忘了,这孩子对陆应钦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他是那样恨她讨厌她,她却不知好歹卑微的拥有着属于他的东西。

七年来,她总爱做噩梦。很古怪的噩梦,梦里的陆应钦孤立无援,被一群人围殴,几乎奄奄一息,他倔强的爬起来,整个身子瑟瑟的抖着,却还是挺直了脊梁骨。他背对着程端五,不论程端五怎么呼唤他都不愿回头。

那种无助的感觉,七年来都是那么真实。

每当她噩梦惊醒,只有一行湿泪提醒着她,梦里的她是多么的恐慌。

事实上,如今的陆应钦,又有谁能伤他?她自顾都不暇,竟然还不自量力的杞人忧天。

陆应钦总说她欠了他,是,她是欠了他,可是她对他浓的化不开的爱呢?他从来都不曾在意,从来都是残忍的践踏在脚底。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是谁说过,爱本无罪,如若真的无罪,那她是不是可以从强烈的自责中得到救赎?

程洛鸣不只一次的对她说:“程端五,你疯了么!你知道陆应钦是谁么?如果不是陆应钦在爸爸出事以后落井下石,我们会过这样的日子么?”

“就算爸爸过去再怎么控制他,我们家对他的恩情他也不该这样回报!”

“程端五!过去你小,不懂仇恨也就罢了!现在的你还这么不懂事么?陆应钦是谁!!是我们的仇人!仇人!!就算我们斗不过他你也不该对他念念不忘!!”

道理她岂会不懂,陆应钦的狠厉决绝,有谁比她的体会还要深刻?可是她偏偏劝服不了自己的心。她总是隐约的记得陆应钦的好。他为人冷漠,有权有势的人他都不屑搭理。可是街边受伤的乞丐他却能眼都不眨的背起来送到医院,他不算好相处,但他从来不拿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不会像其他男人,把女人看成负担。

有时候程端五都在想,如果,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没有那么贪心,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只是默默的喜欢他,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二十四岁的程端五无法了解十七岁的程端五。也可惜,没有十七岁的程端五,就没有二十四岁的程端五

这么多年,她过得再累她都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离开。没有陆应钦的城市,她没有生活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不可以,所以她不敢尝试。

如今俞佳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说:“我愿意出钱,让你和我哥离开这里,去伦敦,去巴黎,去苏黎世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的地方。”

她还说:“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每一个条件都足以让她心动。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毋庸置疑,让冬天回到她身边这一条件足以让她爽快的答应这一要求。而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俞佳佳的要求。

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和俞东组建一个小家庭,好好的照顾两个孩子,好好的照顾哥哥。

这个蓝图太过美好,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也许是这七年过得太辛苦,她心里总有阴影。一个连病都生不起的人,真的有机会得到幸福吗?

她迷惘又惶恐。

她微微垂头,失神的盯着陆应钦那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她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像有个橡皮擦,她有些想不起陆应钦的模样。

她一下一下撕碎了陆应钦的照片,细小的碎片随风飘散,落在微潮的地面上零零碎碎,任谁也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像他们的结局。

程端五凄凄的想:这次,是真的要“永别”了吧?

没想到,她竟有些舍不得

第十六章

起初听到一切安排的时候,程洛鸣并没有同意,他还是无法完全信任俞家兄妹,尤其是俞佳佳。

“俞佳佳她是真心想帮你还是想害你?你这么轻易就相信她?”哥哥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程端五来说,还有什么可图的呢?赌一把也许拥有一切,赌输了反正也是一无所有,也没什么损失。

“她骗我做什么呢?让冬天待在陆应钦身边显然对她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把孩子给我,让我走得远远的,再把责任都推给我,一举两得,我不觉得她是亏本买卖。”

哥哥眼神复杂的看了程端五一眼,感慨:“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一点都不傻,分析人总是分析得有条有理,可是自己呢?一团糟。”

程端五苦涩的讪笑:“正视自己比看别人要难的多。”

“唉,”哥哥终究还是依了程端五,他有些担忧的说:“希望俞佳佳不是骗咱们的吧!”

程端五轻叹一口气,“哥,现在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哥哥也跟着叹气:“我也想冬天那小子了。”

程端五笑了笑:“我们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

哥哥望了望远处,沧桑又感伤的说:“希望吧,现在咱们被动,只能这样,唉,尽人事,听天命。”

程端五去辞职的那天,正是张乔当班。听说程端五辞职,张乔硬是眼泪婆娑的舍不得。

“臭丫头,就这么走了,没良心。”

程端五也有些舍不得,这么长时间多亏了这么多同事的照顾,一下子要走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张乔抹了泪问她:“是要去哪呢?还得辞职,远么?”

程端五点点头,“挺远的。”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并且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张乔也不刨根问底,她想了半晌问了句:“程大哥也跟着去么?”

“嗯,他不跟我能去哪儿啊?”她本能的回了句,半晌坏笑着调侃:“老不正经的,老关心我哥,什么事儿呢这是?”张乔对哥哥的几分小女儿心思程端五又岂会不知道,但是即便张乔家世再怎么差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无房无车还有病没有劳动力的男人,她当初也曾试探过,被哥哥严词拒绝,哥哥不想拖累任何人。

原本以为张乔会骂她几句,不想她颇有些伤感的说:“程大哥好歹是个大学生,是见过世面儿的人,和我不配。”张乔轻叹一口气,认真的打量着程端五:“我知道你们兄妹俩肯定不是普通人,漂亮的不像人间的人,瞧着就高高在上的。”

超市里工作的大多是中年妇女,也有一些中专毕业的女孩,比如张乔,没读到书的总是对大学生、研究生充满崇敬之情。也许有人会笑她们浅薄,但程端五却觉得她们比社会上很多文化高的人要可爱的多。她们自己也过的不好,却乐于帮助身边的每个人,平时也爱斤斤计较,遇上大事却总大义凛然。程端五这么多年能熬过来,和她们无私的帮助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不喜煽情,却还是忍不住:“我哥的性子你不熟也该知道点儿,他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知道。”张乔笑了笑:“程大哥是好人。”

“张乔,这么长时间,多亏了你,不然我怕是早就被开除了。”

张乔睨她一眼,大大咧咧的说:“我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以后”程端五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只实诚的说:“以后要活的好,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别熬着了。”

“臭丫头,搞的酸溜溜的,我又想哭了。”

程端五喉咙哽了哽,伸手环住张乔:“真的谢谢你”

安排好一切的那天晚上,程端五和哥哥都睡不着,隔着破旧的床单,勾勒的哥哥侧睡的身影朦胧。

灯被关掉,四周的一切都被笼在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月色里程端五翻了个身,带动得不太安稳的小床咯吱作响。

一旁的哥哥突然开口说话:“端五。”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兄妹带着孩子相依为命,有时候也为柴米油盐的事大吵,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彼此。

“嗯。”

“明天早上,还是我陪你去接冬天吧。”程洛鸣一晚上眼皮一直跳,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你和俞东直接去机场就行了,他那头还带着乐乐呢,别整的他操心。”

哥哥半晌没说话,即不赞成也没反对。他突然跳脱的问了一句:“端五,你是真的想跟俞东过一辈子么”

程端五楞了一下,良久才幽幽的回答:“这个问题重要吗?”

哥哥轻轻叹息:“不重要。”他顿了顿,也翻了个身:“端五,你后悔生冬天么?”

七年,哥哥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程端五活的辛苦,很多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唯独她最亲的哥哥,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程端五有些哽咽,这六年,他们兄妹俩一起苦一起累,都是为了拉拔着冬天长大,哥哥从来没有抱怨过,冬天生病,她去卖血,哥哥也去卖血。他对待冬天就跟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他也有病,却从来都是自己扛着,任是不懂的人也知道他犯病的时候有多辛苦,可他却扛了下来,并且一扛就是这么多年。

“哥,我没有后悔。”程端五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给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生下他。”

哥哥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妹子。犟呢。”他笑的轻松,这么多年他都没这么轻松的笑过了。

“明天,要是真的走成了,以后咱们就忘了一切,好好生活。”

程端五知道哥哥的意思。他一直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也许时间真的是褪化伤痕的良药,连他也开始想要放下了。

“哥”

“端五,以前是我太偏执了,老想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总提醒你别忘了恨。”他自嘲的笑笑,“现在想想,我竟然让自己的妹子这么累的活着。恨人太累了,我想还是安稳的活着吧,能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呢?”

“哥”

“其实陆应钦也不算对不起咱们,咱爸不是老说‘施恩莫望报’么,再说也不是咱施的恩,谁也没规定人必须有良心,必须回报到咱身上。当初告发咱爸的也不是他陆应钦,人有本事能把程家一塌糊涂的‘生意’搞活了,给我不一定能成呢!”

程端五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说这番话,他不过是希望她减轻罪恶感。她的心思和她朝夕相处的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活的累,哥哥又何尝不是?

她想想就心酸,她红了眼眶,出声阻止:“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要离开这里,以后谁也伤不到她了,连陆应钦也不例外。

从她撕烂照片开始,她就暗暗发誓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爱情的囹囵。

她和陆应钦,是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进着。

他不爱她,她离开他。从此相望于江湖,谁也不再去捡过去的伤痕。爱情于她已是覆水难收。

她不会再期盼陆应钦回头,因为她懂得了:不要对不爱你的人有要求,不要给他机会看轻你。他不爱你,你就更该爱自己。

程端五过去也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伤陆应钦至深,像他伤她一样,她会不会快慰。

答案是,不会,因为她不想世界上多出一颗破碎的心。

哥哥问她,是真的想跟俞东过一辈子么?她觉得答案不重要,俞东能给她她想要的安稳,她愿意和俞东过下去,这样就够了,一辈子的承诺太重,程端五已经不相信了,她变得务实,她只愿意相信过一天是一天。

也许,她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不是谁谁谁不够好,而是她不再适合爱情,她太死心眼,太执着,所以她还是住在自己的心里,哪里也不去最安全。

程端五直直的望着天花板,郑重其事的说:“恨是没完没了的,我只想好好的活着,不为向任何人证明,只为我自己。”

“好妹子,长大了,比哥会醒事儿。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不想见冬天了?”

程端五撇嘴,先煽情的也是他,破坏气氛的也是他。她没好气的说:“哥,以后要是遇到合适的姑娘,也成个家,冬天是我儿子,以后你想玩自己生去!”

“不得了,臭丫头跟我分起你啊我的?!”

那天晚上是这对兄妹这么多年来睡得最最安稳的一天,他们希冀着美好的明天,温暖的未来,却不想,一觉醒来,迎来的,是噩梦

俞东一清早就来了,程端五的行李不多,都给哥哥拿着了。哥哥和俞东上车后都不放心的探出头来问她:“真不要我跟你一块去么?”

程端五对这两个男人婆妈的程度有些膜拜,翻翻白眼说:“老大,你们快走吧,别耽误时间了,我现在就去接冬天,一会儿到机场跟你们汇合。”

俞东显然和程洛鸣一样,对自己的妹妹不大放心,颇有些担忧地说:“佳佳真能把冬天带出来么?”他郑重的交代:“端五,我知道说这话顶没良心,但是冬天毕竟也是陆应钦的孩子,就算搁他身边也不会受虐待,如果你要真没接到孩子,赶紧到机场来,今儿赶紧走。”

程端五点点头,“我知道,”她上前抚了抚俞东紧皱的眉头,安抚的说:“别太担心了,你照顾好乐乐和我哥就行,我一会儿就到了。”

“路上小心。”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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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佳佳清早就把冬天叫了起来,陆应钦昨天在家里留宿了,这一整个月来的第一次。让俞佳佳又意外又不安。

瞅着时间,和程端五约得时间快到了,可陆应钦还是岿然不动的坐在餐桌上,吃完早饭还在悠闲的看报纸。俞佳佳有些急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离约定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的时候,陆应钦终于有要走的迹象了,他起身整了整衬衫的衣领,俞佳佳便体贴的递上了外套。

陆应钦穿好外套,接过俞佳佳递来的手表,他熟练的扣上表带,俊逸的挺身,他微微眯起眼睛,转身看着俞佳佳,是让人看不透的眼神。

他颇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佳佳,你跟我多少年了?”

俞佳佳被他问得一怔,他的眼神实在有些难猜,她想了想,从陆应钦正式承认她的身份到如今,已有些年岁,她老实的回答:“六年。”

陆应钦缓缓抬头望向远处,感慨的说:“原来有六年了啊!”

俞佳佳有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垂着头:“是。”

“佳佳,你觉得我对你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