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间每回都坚持自己打扫,这段日子却懒散了,傅染从洗手间接来冷水,将床头柜等家具和地板里外擦拭一遍。

打扫的时候劲头十足,等收拾干净后,却累得瘫倒在地板上起不来。

傅染盯着悬在头顶的灯具,灯光不若五彩斑斓般绚烂,极简单干净的橙黄色,身上满是汗,衣服紧紧贴在背部难受的紧。

她去浴室洗完澡,换上一条波西米亚长裙准备下楼吃晚饭。

范娴和傅颂庭正在客厅内,范娴拿起桌上的遥控器调台,“这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举行场婚礼吗?天天大肆报道也不问问看电视的人有没有心生厌烦。”

傅颂庭头也不抬,“你把电视关掉不就行了?”

傅染走到楼梯口的脚步停住,待两人话题转移开后才下楼。

明成佑和尤应蕊的婚期逼近,媒体趁着这几天再度将注意力对准傅家,不止是因为傅染的关系,还因为尤应蕊跟傅家前二十年的渊源。

傅颂庭合起手里的报纸,“等婚礼一过,事情马上就会平息,最近也没有别的大事能转移这些媒体的注意力。”

又是三天过去。

傅染呕吐的现象反而加剧,再加上月经迟迟不来,她心里隐约开始担心,想去药房买验孕棒又怕碰到跟上次一样的事情。

心里惴惴不安,但总觉得可能性不大。

毕竟她跟明成佑那晚只有一次,况且服过避孕药。

明成佑和尤应蕊的婚礼定在周末,傅染起了个大早出去,范娴担心地跟在她身后,“小染,你去哪?”

“妈,我跟朋友约好有事,”傅染在玄关处换好鞋子,“别担心,今天记者都去了他们的婚礼现场,无暇顾及我。”

范娴还是不放心,叮嘱了几句后才把傅染送出门口。

她开车来到医院,尽量小心,挂完号坐在诊疗室外等,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影从面前穿梭而过。

轮到傅染,她进去向医生大致说了情况,傅染忐忑地下楼,躺在B超室的床上,旁边有个孕妇也在做检查,高高隆起的肚子布满妊娠纹,尽管这样,孕妇双手揉着下腹,嘴里念念有词道,“宝宝乖,让阿姨看看你漂亮的小脸蛋,哎呦,别踢妈妈。”

冰凉的压迫感滑向傅染腹部,她侧首见到医生严峻的脸色,一只手娴熟地按动仪器,另一只手在电脑键盘上飞快敲打,心里的紧张令她握紧双手,医生睬了眼,嘴角轻扬起笑意。

傅染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像是被什么给卡住,如鲠在喉。

做完检查,她走到外面等报告。

医院悬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明成佑婚礼的实况,此时还未开始,只是在做前期布置,数不清的媒体却已集中在现场。

B超室内喊了傅染的名字,她走到窗前接过报告。

里面的医生看了眼电视,她抬抬眼镜,神色怪异瞅向傅染。

她捏紧报告单退到角落内,等到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快速挤进去,傅染望着镜面中反射出的自己的脸,神色间的紧张和焦虑令她自己都害怕。

傅染屏息凝神,缓缓吐出口气,她拿起报告单放到眼前。

宫内早孕,单胎…

眼睛只匆忙瞥一眼,她却看到了至关重要的几个词。

傅染惊得目瞪口呆,骤然一身冷汗自后背渗出,她难以置信地微张着嘴,看到镜面反射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电梯,她缩在角落内,只坚守着属于她的一块小小的地方。

电梯上去后下来,如此反复,来往的人群行色匆匆,要忙着去排队交钱,谁也没有注意到傅染。

她走进医生办公室,把手里的B超单子递过去。

医生简单扫了眼,“怀孕两个月,一切正常。”

傅染犹未从震惊中回神,“我事后吃过紧急避孕药。”

医生见怪不怪,“也有避孕失败的例子,”见她呆愣着矗立在办公桌旁不走,“尽管服过避孕药,但孩子没事,别担心。”

傅染形容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医生拿着病历卡,像是陡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不想要吗?”

心里一阵刺痛,宛如被人狠狠扎进去把刀捅过后又反复辗转地刺,不想要吗?

四个字带给傅染的冲击力无疑是灭顶的,她猛地抽过医生手里的病例和B超单逃也似的离开。

脚步一阵急过一阵,傅染来到停车场,坐进驾驶座后砰地带上车门。

B超单子被丢在副驾驶座上。

挎包的拉链敞开着,傅染脑袋趴向方向盘,前所未有的疲倦令她闭起眼睛,温热泪水滑过眼角往下淌,流入臂弯间。

今儿是个阴天,随时像要落一场暴风雨。

傅染睁开眼睛,看到挎包内竖着的一张红色请柬,她伸手将它抽出,是尤应蕊特意送到傅家那晚,被她从垃圾桶内捡起来的。

傅染忍痛翻开,里面有举行婚礼的地点和时间,左侧一栏并没有两人的结婚照。

她纤细手指抚过上面的字体。

新郎:明成佑。

傅染浅勾起嘴角,她爱的人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

这种悲剧不偏不倚砸在傅染身上。

她牵扯着心里的疼痛想笑,最终却淌出更多的眼泪。

接到电话时她整个人窝在狭小的驾驶座内,一接通宋织的声音就从那头传来,“喂小染,你在哪呢?”

傅染擦干净眼泪,哽咽声忍不住,“我在外面。”

“我和暮暮刚到你家,伯母说你出去了,小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去婚礼现场了?”

傅染手背擦拭着眼睛,“没有。”

“你在哪?我们过来找你。”

“吱吱,”傅染捂住嘴角,待哭声渐掩后才开口,“你赶紧回去,你才生宝宝不久,我的事我自己清楚该怎么做。”

“你清楚个P啊,”宋织在那头急得哭起来,“小染,你别吓我们,有什么事我和暮暮都要陪着你。”

傅染攥紧手机,拇指按向红色键。

她眼睛怔怔盯着副驾驶座上的B超单,坚硬的齿尖刺过皮肉,隐约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漫入喉中,她用手紧捂住嘴,上半身几乎趴到方向盘上。

傅染取过矿泉水灌了两口,这才觉得舒服不少。

这段日子,谁都在尽可能地保护她,范娴天天恨不能寸步不离左右,秦暮暮和宋织也绝口不提明成佑三个字,就连家里的陈妈都战战兢兢看她脸色。

但,有一种痛,并不是你远远避开它,它就真的能不痛的。

他们的婚礼日期逐渐逼近,照着原先的计划,以大肆宣扬的姿态铺开。

傅染手掌抚向腹部,本该是她决绝挥断前事的时候,却有一个小生命早已在她体内悄然滋生。

她右手不听使唤地发动引擎,含泪望出去的视线掺杂了旁人看不清的复杂,饶是别人,也只会远远的避开,甚至,离开迎安市,去到一个能疗伤的地方蜗居起来。

傅染双手盘紧方向盘,她也痛,但不会逃避。

逃开了,固然能眼不见为净,但伤口总需要时间愈合,她选择的方式是最直接却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

既然她的伤口始终不见好,每天每晚刺得她痛苦不堪,她索性一次将这伤疤完全掀开,管它鲜血直流,管它溃脓,痛到底,痛到麻木,她是不是就也能解脱了?

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淌,一滴滴砸在傅染绷紧的手肘间,烫得整个手臂似要起一层泡。

从医院到他们举办婚礼的现场不算远,傅染抽出那张结婚请柬放到腿上,她开了窗,7月的风吹在脸上令人发烫,车内尽管开了冷气,但傅染却满头满脸的汗,浸过领口,滑入空虚跳动的心房处。

今天似乎是个结婚的好日子,路上能看到很多来往的婚车,无一例外,大红的玫瑰花贴满车身,还有百年好合等字样,新娘纯洁的白色头纱飘出车窗外,一张张娇艳而充满幸福的脸。

傅染眼里的泪水流的更凶,有时候幸福也需要陪衬,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开车,好几次视线完全朦胧差点撞到前面的车子,她只得减缓速度,咬紧了唇肉死死撑着。

婚礼现场。

大幅结婚照摆在会场门口,李韵苓忙着迎接来宾。

“明夫人,恭喜恭喜。”

“安科长,安夫人,快请进。”

李韵苓身着一袭枚红色套装,将整个人衬得越发年轻。

安夫人平日里没少和李韵苓搭档打麻将,她站定在结婚照前,“呦,三少和少奶奶可真是郎才女貌。”

“过奖过奖。”李韵苓令礼仪小姐招呼他们进去,她扭头瞅了眼两人的巨幅结婚照,脸色不由一阵难看,还郎才女貌呢,要不是况子找人弄得这照片,今天会场内可就要闹笑话了。

她仔细看过,也不得不佩服现在的高科技,电脑随便一搞就把婚纱照给做出来了。

傅染开车来到结婚会场,她把车停靠在一条小道内,门口并没见婚车,看来婚礼还没开始。

尤应蕊身穿婚纱坐在加长的婚车内,精致的妆容,名贵首饰据说一颗就能抵上寻常百姓几辈子的积蓄。明成佑眺望向窗外,与车内热闹喜庆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蕊蕊,你待会记得把捧花丢给我。”王絮婷拉着尤应蕊的手臂,旁边几个小姐妹哄笑,“絮婷也恨嫁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去,”王絮婷手指抚过尤应蕊拿着的捧花,“今天说什么都要沾沾新娘子的喜气。”

尤应蕊面若桃花,两颊呈现出娇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嫁给心爱男人的这天。

“絮婷你放心,我一定会丢给你的。”

“听到没?”王絮婷替她将头纱整了整。

“听到听到了。”小姐妹们笑着道,“我们谁都不跟你抢。”

傅染坐在驾驶座内没有下去,直到婚车车队在烟花声中到达会场门口。

有人过去拉开车门,率先下来的明成佑走到另一侧挽住尤应蕊的手,傅染看得真切,尤应蕊眉目含笑,神色顾盼间幸福地偎在明成佑身侧,大批人涌入会场,连一早守候在里面的记者都纷纷出来见证这美好的一刻。

谁都没有注意到停在远处的这辆车,也没有人会管傅染是否会难受和承受不了,今天的日子,不是属于她的。

留给她的,唯有独自哀伤的权利。

婚礼现场热闹非凡,宾客们相继入座,傅染拿起请柬,推开车门之际回过身,把那张B超单子也一同攥在手里。

她顺利进入会场内,脚步不由停顿在他们的结婚照前。

傅染眼睛定定望向里面的明成佑,没有一点她所熟悉的影子,她无力地抬起手掌抚过他的脸,冰冷而毫无温度。

她孱弱的身子突然趔趄下,况子拽着她的手臂走到边上,他压低嗓音怒喝,“你怎么会过来?”

傅染目光还定在明成佑的结婚照上。

况子神色焦虑地瞅向四侧,“我警告你,今天是三少和应蕊的好日子,你要胆敢胡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傅染挣开他的手,极力想挽起抹笑,却发现连一点撕扯弧度的力气都使不上,她索性冷着脸,“你几时又对我客气过?”

“你别胡闹,傅家在迎安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别搞到最后双方都难以下台。”

傅染站在巨大的结婚照背后,恰好能避开前方人群的视眼。

况子再度扯住她的手臂,“赶紧走吧,几乎整个迎安市的媒体都来了,你跟三少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就像你两年前对他做过的一样,何必死纠缠着不放呢?”

“你也别拿话激我,更别威胁我,”傅染抬起自己的手臂,“我倘若这会真跟你闹才会下不了台,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况子眼见这样不是办法,索性也松开她的手。

婚礼眼看着举行到一半,况子转身回到会场内入座。

傅染站在婚纱照后面望出去,明成佑挽着尤应蕊的手已经走到高台,完全西式化的婚礼,鲜花彩球,熙攘的人群,婚礼现场布置的温馨而浪漫,她看到尤应蕊白色圣洁的婚纱裙摆足有四五米长,遮住了上去时的台阶,眼里心里整个一片荒芜苍凉的白,漫无边际。

音响效果极好,将气氛烘托至高潮。

傅染像是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内的人。

她看到明成佑背对她站在司仪台前,他和尤应蕊并肩而立,这个场景不下十次出现在傅染的梦里过。

礼仪小姐把两人的结婚戒指放在托盘内,明成佑和尤应蕊转过身面朝宾客区。

男人犀利的眸子穿过一簇簇人群,仿佛是心有灵犀般,他们目光相触,傅染下意识往照片后面躲去,但还是没有避开。

明成佑眼睛很自然地收回,傅染听到司仪问出了重点,“明成佑先生,请问您愿意娶尤应蕊小姐为您的妻子吗,不论穷苦…”

话音未落,明成佑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掷地有声,“我愿意。”

宾客区内有人笑道,“新郎可真是心急如焚啊。”

傅染眼睁睁看到他对着另一个女人说出这三个字,她被人群隐没在最阴暗的角落内,以如此悲悯而卑微的姿态仰望属于他们的幸福。

手里的B超单被紧紧揉成团,指尖刺过脆弱的纸张,把它戳成一个个洞,如她的心一般千疮百孔。

她眼里漫过的哀伤一丝不差落入明成佑眼里。

他其实以为,她一直是没有心的,至少被伤过后不会那么痛。

明成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悲怆浸润全身,他们相隔并不远,以至于傅染隐在喉咙口的哭泣他都似乎能听到。

尤应蕊在他之后说了我愿意,她抬头见明成佑的视线定在某一处,尤应蕊依循着望去,眼里陡然有种刺痛感,她没想到傅染会来婚礼现场。

明成佑从礼仪小姐手里取过结婚戒指,执起尤应蕊的手后,缓缓套入她的无名指。

傅染看到他凑过去亲吻尤应蕊的脸颊,台下掌声如鸣,傅染也被陡然惊醒,她松开紧握的五指,那张B超单随后滚落到脚边。

强忍的眼泪随着那一吻而淌落在脸颊旁。

她终究,是把自己给伤了。

重重的一击,她想要给自己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借口,所以任凭他们踩踏,她已毫无招架能力。

尤应蕊的一群小姐妹全都站到台下,记者们也围成圈拍摄,明成佑退到旁边,目光注意到傅染转过身的背影。

这个时候离场,于她和他来说都是最恰当的。

傅染脚步沉重至极,眼里的世界早已破碎,她难过地吐也吐不出来,晕眩感撞击的胸口窒闷而撕裂,她抬头望向天空,拼命想要将眼泪憋回去。

“蕊蕊,赶紧抛啊。”

“蕊蕊,你可千万别抛给絮婷,就让她当老姑娘…”

可真是热闹非凡啊。

尤应蕊步下长阶,她转过身,眼睛注意到傅染正在离开的身影,她使劲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捧花往后抛去,王絮婷踮起脚尖喊了句,“蕊蕊,你往哪丢呢?”

啪。

傅染脚步止住,看到捧花砸在她的脚边,由于距离过远且用了力,鲜艳欲滴的花瓣碎得个四分五裂,所有人的视线随着捧花而望过去。

李韵苓大惊失色,却仅仅是一刻,又隐忍得极好。

这一下,几乎把在场媒体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婚礼进行到现在,他们正愁找不到更接力的,傅染这一出现无异于令整个会场炸开锅。

她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傅染转身,一束束闪光灯对着她,她往后退去,脚底踩到那束捧花差点跌倒,明成佑如尊贵的王者般高高站在台上,冷眼睨着她所展示出来的狼狈。

7月的天,烈日当头,今儿分明是个阴天,却不知道何时出来的太阳。

阳光烤炽得傅染周身发烫,汗水滑过额角混合了温热的眼泪,黑色的布料紧贴后背,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记者们越追越紧,傅染倒退着往后走,明成佑的身影在她眼底一寸寸缩小,她痛不欲生,也犹如这道影子般,将这个男人一点点推出她的心头。

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时太过强势,以至于她想忘却,才需要这般狠狠剥离。

他看着她被记者追,却冷眼旁观。

潭底的凉意和置身事外令人心寒。

傅染本也不该报一点希望的。

“傅小姐,请问您也收到结婚请柬了吗?”

“傅小姐,您是怎么想到来参加婚礼的?”

“您不是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吗?”

傅染转过身,大步朝门口跑去。

越来越多的记者想要截住她,王絮婷跑到尤应蕊身边,冷下声音道,“她怎么来了?”

尤应蕊耸耸肩,“我哪里知道?”

站在背后的明成佑一把目光定在尤应蕊高贵圣洁的婚纱裙摆上,他敛起潭底厉色,余光瞥到傅染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

“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