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坤叔、大壮和小白,谁要挑战这个底线,他必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

偏偏是她。

从初始的乱,到此刻冷静下来,许远航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半分恶意,她只是想帮他。

她是在关心他。

这个认知让许远航浑身一颤,他从狼藉的空酒瓶里找到手机,按亮屏幕,时间显示七点半,他找到某个号码,直接拨了出去,响了大约几秒,那边有人接起,听到她的呼吸声,他感到心口莫名发烫,喉咙也像含了一块木炭,发出的声音又热又紧:“现在可以过来一趟吗?”

得到她的回复,许远航挂断电话,扶着椅子起身,进浴室冲了个战斗澡,洗掉身上的酒气和萎靡,他又从衣柜里挑了件休闲衬衫穿上,一粒粒系上扣子,衣摆收进裤腰,虽然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总体的状态还不算很糟糕。

他刚走出去,迟芸帆就到了。

迟芸帆不知道他叫自己过来的用意,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表情,经过一夜后,他又恢复了沉着自持之色,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也说不清楚,只是直觉。

许远航关上门:“走吧。”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

迟芸帆就跟着他走,开始她走在后面,慢慢地他就落到了她身后,两人一路沉默地从南巷走到了上次她带他来的海边。

月亮只是一团淡淡的光晕,星光璀璨,海浪阵阵。

许远航在沙滩上坐下,望着漫无边际的大海,黑眸也深不见底,许久后,他才出声问:“你确定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

声音被海风吹远,听起来有些含糊。

迟芸帆看着他如刀刻般的凌厉侧脸,轻轻地问:“你确定真的要告诉我吗?”

许远航偏头看她,眸色深之又深,他扬起唇角,眼底除了她的倒影,并无笑意,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一个视频。

那是一场跳水选拔赛,画面里,他站在十米台上,纵身一跳,眨眼间,巨大的水花溅起来,连镜头都溅湿了,背景音里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迟芸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镜头再次清晰时,捕捉到的只有一道黯然离去的背影。

迟芸帆难掩震惊,她在网上看过他其他的比赛视频,不管是动作的标准度,还是整体的完成度,从头到尾都可以堪称完美,这绝对不是他的水准,她的声音都变调了:“为什么?!”

那对许远航来说是一段遥远又不堪回首的记忆。

三年前的四月,他难得放假回家,满心欢喜地想着和父母团聚,顺便分享自己即将代表国家去参加东京奥运会的好消息,选拔赛只是走个过场,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话,他参赛就是板上钉的事。

他走进小区,看到自己住的那栋楼下围满了人,指着楼上议论纷纷。

“喂,要跳就赶紧跳,别耽误时间,我还约了人看电影呢。”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急得双手都在发抖:“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么恶毒的话,也不怕夭寿哦。”

她大声朝上面喊道:“下来吧,孩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咱下来再说……”

许远航也抬头望去,距离太远,看不清楼顶那人的脸,只觉得他的穿着和姿态很是熟悉,认出那个人是谁,许远航目眦欲裂,全身被冷意浸透,他发了疯般拨开人群冲过去,与此同时,有人喊道:“警察来了!”

这四字就像一个开关。

静止的男人被启动了,他爬上栏杆,接着,从楼顶纵身一跃……

周围响起的无数尖叫声,盖不住许远航那句歇斯底里的“爸”,他被锁死在原地,无力地跪了下来,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流那么多的血,好像怎么也流不尽似的。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色。

从那以后,每次他从高台上跳跃而下,那个画面总会梦魇般纠缠上来……

它成了他的心魔。

许远航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但对着她很自然就说出来了,心里似乎也松缓不少,曾经以为的无法承受之重,其实不过尔尔。

藏进乌云后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清辉遍洒,他望着海面荡漾的细碎银光,面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净净。

月光和星辉温柔地照亮夜空,也照拂着他们。

海风吹动迟芸帆颊边的碎发,她无暇去管,那样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他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讲完了,平淡得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原来,这就是他不得不退出国家队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他这三年来所承受的不为人知的痛楚。

因为亲眼目睹了父亲在自己面前跳楼的画面,每一次跳水,都等于重复回忆那些画面,这太残忍了。

直到这一刻,迟芸帆才真正理解了许远航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过去的所有荣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不会甘心的,可他已经用尽全力了,最后还是只能选择放弃。

扪心自问,如果她是他,绝对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迟芸帆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他想得到的也不会是同情和安慰,她抿了抿唇,低低地问:“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生意失败,”许远航往后仰,躺倒在沙滩上,他用的还是平静语气,“还有,撞见我妈妈出轨。”

后者是他在很久以后才无意中得知的,或许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抓起一把软沙丢在她脚边,轻笑出声:“喂,迟同学,不要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重好吗?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迟芸帆也跟着躺下来,她看着头顶上低垂的星空,声线清浅:“我小时候溺过水,直到现在也没有克服心理阴影。”

曾有过一段时间,她不敢靠近河边、海边,游泳池,只要是和水相关的地方,她都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甚至到了连浴缸都不敢用的地步。

这是她的秘密之一。

同时也是她的弱点。

许远航明白了她的用意,笑着评价道:“想不到我们还挺有缘分。”

“既然这样,要来比谁先克服这该死的心理阴影吗?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他们都太清楚那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但它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是需要付出很多,当然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

迟芸帆没有回答,她侧过身,定定地看他:“许远航,你还想回去吗?”

许远航并不意外她的问题,他的目光清亮而坚定,向她坦诚深藏的满腔孤勇:“想。”

无时无刻,在想。

那近在眼前的双眸就是最清澈星辰。

他缓缓靠过去,靠在她肩上,鼻尖几乎贴上她柔软的颈弯,他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小船儿,你救救我吧。”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场在星空下海边敞开心扉长谈, 让迟芸帆意识到,原来她心底那缕光亮并未熄灭, 它虽微弱,并不耀眼, 但已足够照拂一个被长久囚禁在黑暗中少年。

一抹微光, 就能唤醒一个黎明。

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只要它永远不熄灭, 笼罩在生命中黑暗和阴霾,就会渐渐消散, 曙光终会重现,势不可挡地照亮余生。

晚上十一点,两人才从海边回到南巷,从最初剑拔弩张,转变成能交换秘密互相信任,双方都迅速适应了这种相处状态变化,在迟芸帆翻上墙时,许远航单手插兜站在歪脖子树下, 笑着和她说:“晚安。”

迟芸帆回头看他一眼,视线相碰,她弯起唇角:“晚安。”

说完,轻盈飘落地面。

迟芸帆回来得比较晚, 以往这个时间一楼都灭了灯, 今晚刚好有个佣人起来上洗手间, 撞见站在院子里她, 疑惑地走出来问:“小姐,您怎么还在外面?”

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屋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佣人点头:“确实闷,估计快要下雨了。入夜气温低,小姐您也早点回房休息吧,小心别着凉了。”

迟芸帆“嗯”了声,上楼回到卧室,洗完澡后,并没有睡下,她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百度百科页面出来后,她对照着许远航实际情况认真看了起来。

他亲眼目睹了他爸爸死亡,以致从那以后,他不断地在记忆、思维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情境或内容,这是典型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PTSD不是不可根治,心理治疗是最有效办法。

迟芸帆退出页面,点开微信,给许远航发了一条消息:“你会排斥心理医生吗?”

许远航回得很快:“以前看过,作用不大。”

她由这简单八个字想到了很多东西,那年他才十六岁,刚经历丧父不幸,后面又间接地影响到跳水发挥,被迫中断前程敞亮职业生涯,接连不断打击,让他陷入了深度自我封闭中,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逃避现实。

那个世上和他最亲近,为他指引方向人已经不在了,甚至成为了他心中永远过不去一道坎,此外任何人都不会感同身受,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唯一知道是,只有逃避,才能保护自己,保护那颗千疮百孔心。

如果他潜意识里抗拒接受治疗,那么即便是再出色心理医生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愿意尝试着走出来。

迟芸帆收回心神:“要不,再试试。”

许远航:“好。”

她很快帮他约好了棉城最好私人诊所心理医生,这位戴医生刚从西班牙参加一个研讨会回来,刚好有空档。据说他在治愈PTSD上拥有丰富经验,而且他还自创了一种独特心理疗法,效果显著,当然是不是真,要试过才知道。

迟芸帆白天没空,只能把时间约在晚上,她和许远航按时来到近郊心理诊所,接待护士将他们带进一个房间,说戴医生稍后就到,送上两杯白开水后,就轻掩上门出去了。

迟芸帆在椅子上坐下,许远航坐在她旁边,长腿交叠,肆意打量四周。

几分钟后,戴医生从房间角落隐蔽小门里走出来,见迟芸帆要起身,他连忙说:“坐坐坐。”

迟芸帆也就没起,礼貌喊了声:“戴医生。”

资料上说这位戴医生今年五十二岁,但他真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头发浓密又漆黑,笑起来时眼角纹路才会出现。

戴医生随手拉了张椅子就坐,问:“你们一起?”

迟芸帆指了指许远航:“我陪他来。”

戴医生点头表示了解,没有多余废话,他直接让许远航做了一份心理检测报告,视线又回到迟芸帆身上:“小姑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聊聊?”

那双似乎看破一切眼睛因为染上几分温和笑意,而不会让人觉得冒昧反感,迟芸帆迎上他视线:“要聊什么?”

戴医生摊手:“随便聊聊吧。”

“六月初就要高考了,”迟芸帆半真半假地说,“我答应我爸爸要拿省状元,感觉压力挺大。”

“是吗?”戴医生笑道,“我怎么感觉你压力并不在于能不能拿到省状元呢。”

迟芸帆长睫一颤,她反应全落入戴医生眼中,他又笑起来:“被我说中了吧。”

她也不隐瞒了:“我其实并不想拿省状元。”

戴医生一针见血:“但你又不得不拿。”

确实是这样。

“矫情。有能力拿为什么不拿?你以为省状元那么好拿吗?你想想全省几十万考生,文理状元就各一个,顶尖尖儿,十二年寒窗苦读,也算画下一个完美句号。”

迟芸帆:“……”她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戴医生想法很标新立异:“人们都说,结果不重要,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关键是,成功者也会这么想吗?”

“小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迟芸帆不置可否:“没有人会一直是成功者。”

“所以,”戴医生迂回地总结道,“所以,不用管别人怎么想,遵循自己内心才最重要。”

迟芸帆听得若有所思。

另一边,许远航完成了心理检测,戴医生从护士手中拿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就大概有数了,戴医生用很家常语气和许远航聊天,自然而然地引导他说出心结。

接下来,戴医生根据许远航实际情况,再结合其他因素,为他量身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以刺激治疗为主,药物为辅,考虑到他以后从事职业特殊性,开药都是符合运动员治疗用药标准。

所谓刺激治疗,就是让许远航直面内心恐惧,说直白点,既然困扰他最大心魔,是跳水时脑中重现他爸爸跳楼画面,那么,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尝试完成跳水动作。

这种方式,听起来未免残酷了些。

在迟芸帆有所迟疑时,许远航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他无声笑着,隔空递给她一个坚定眼神:别小看我啊,迟同学。

她心里有个声音也说,他能做到。

那么,就放手一搏吧,反正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治疗方案已定,接下来就要选练习场地了。

这个简单。

南巷东南角有座老房子,以前是剧院,后来在地震中倒塌了一半,就荒废了,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空地,三面环墙,颇有秘密基地意味,许远航无聊时经常翻墙进去,跳高就是在那儿练。

他不确定是否还能回到十米高台,但总有意识地去训练弹跳力、柔韧度,那些曾经刻在他骨子里东西,是难以磨灭身体记忆。

老房子附近有一条河,河上架着石桥,高度和跳台差不多,便是许远航找练习场地。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还不错?”

夕阳还在青山之上,天地间呈现一片淡金色,迟芸帆站在桥上,低头去看暗绿色浑浊河水,也不知道水下是什么?她抿唇不语,半晌后拨了个电话出去,说了几句话就挂断。

“我们走吧。”

许远航不解:“去哪里?”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棉城大学旁边某个高级俱乐部。

迟芸帆就是在这儿跟私教练防身术,她轻车熟路地拐过几道走廊后,在一扇黧黑檀木门前停下,她推门进去,许远航站在她身后,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游泳跳水馆,除了工作人员外,没有别人,应该是被她包场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棉城也会有这样专业场地。

迟芸帆过去和工作人员交涉,等他们离场后,她走回许远航身边:“更衣室在那边,你先去换衣服吧。”

说是换衣服,准确地来说就是换泳裤。

许远航来到更衣室,脱光全身衣物,从柜子里挑了一条新黑色泳裤,穿上后才发现一个致命问题,太紧了,他又看了看,泳裤全准备是标准尺寸,这个尺寸适用于绝大部分男性,考虑得确实很贴心,可耐不住他……前凸后翘啊。

他在国家队那会儿,泳裤都是定制,更别说现在了。

不过许远航也就纠结了那么几秒钟,就坦坦荡荡地走出去了。

迟芸帆站在游泳池边,回头看他朝自己走过来,最引人注目莫过于那紧绷黑色泳裤,她迅速上移视线,他上身是光着,视线又不受控制地下移,从锁骨到胸口,再到堆得整整齐齐六块腹肌,最后是那紧实流畅人鱼线……

停住!不能再往下了。

知道体育生身材大都很好,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真实又完整。哪怕再怎么迟钝,迟芸帆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她耳根热得像要烧起来,白净脸颊也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晕。

“更衣室没别泳裤了。”许远航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解释完,他又明知故问,“你脸怎么红了?”

迟芸帆淡定地回道:“这也是应激反应之一,只要靠近有水域地方,我就会脸红,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许远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觉得这不太像应激反应,倒像是坠入爱河反应。”

他估计着要再逗下去,她整张脸就得红透了,于是适可而止,转身往高台走去。

时隔三年后,许远航首次站上十米台,深深吸气,闭上双眼,放空脑子,什么都不去想,身体自然弯下去,向前一跃,笔直坠落。

迟芸帆注意到,他在入水前条件反射性地抬手捂住了头,水花自然压不住,溅起了几米高。

许远航从水里冒出来,懊恼地砸了一下水面,骂了句粗话。

“你没事吧?”

他抹掉脸上水珠,幽黑眸子紧锁着她,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唇角:“没事,再来。”

第二次还是以失败告终。

许远航跳第六次时,戴医生终于姗姗来迟,他认真观察、详细记录许远航每次跳水状态,并及时给他做心理疏导:“你现在很不错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连第一步都不敢迈出去吗?”

“一步步来,别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许远航一次次地从高台跳下,尽管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但他丝毫不觉得气馁,因为总有一道温柔目光如影随形,因为她存在,他已无所畏惧。

几乎整个五月,除去周日要回家,一周有六个晚上迟芸帆都陪着他,四晚来俱乐部练习跳水,两晚在他家里帮他补习,两人并肩而坐,他做题时,她也在写卷子。

时光流淌得缓慢而安然。

有一次他路过她教室,无意中瞥见她捧着一本厚厚心理学书籍在看,还时不时地在本子上做笔记,他感到心底传来难以言喻震颤,又觉得特别温暖自在,像荒漠终于迎来了暖流,阳光普照,万物复苏。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她为自己付出,比想象中更多。

她帮他找心理医生,包场地,这些帮助可以用简单方式偿还,但她对他关心,陪伴,它们是无价,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许远航欠谁人情他都不愿意。

唯独除了迟芸帆。

因为他知道,他能还清。

他会用下半辈子时间,用他此生所有幸福,来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