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看他的态度,努力思索着这人到底是谁。如果是刺客吧,哪里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刺客?虽然这里位置偏僻了些,但的确还是在皇宫里,我一扯嗓子,就立刻奔来几十个侍卫绝对不成问题。但不是刺客吧,能出入宫中的人我大多见过,此刻这人,面熟的很,我却始终不记得是谁。

“不喝是吗?”看我不做回应,他笑了笑,拔开了酒塞,便仰头自己灌起自己来,似乎是有些遗憾地道,“那我喝便好。”

“呃,我说公子…”

“嗯?”他转头,挑眉,有些疑惑。

我斟酌了一下,方才道:“那个,这里是东宫你知道吧?”

“啊…知道。”他点头,“怎么了?”

“咳咳…那个,”我被他这坦然的态度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自己道,“我是谁你知道吧?”

“嗯,知道啊。”他继续点头,“你姓叶名清歌,今年二十岁,是大宣太子,一个月前刚刚迎娶了北褚的淸宣为太子妃。”

“这样啊。”我干笑,终于道,“那,你是谁啊?”

听了我的问话,他握着酒瓶的手忽地紧了紧,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终于慢慢收敛。他转过头来瞧我,眼中带了些许痛楚。他的眼是琥珀色的,像猫一样,此刻静静地瞧着我,又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我想我应该是见过他的,然而却始终忘记了。他看了我许久,最后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殿下真是忘得干净,在下谢氏清运。”

“哦…清运啊。”我点点头,刚点完,就猛地抬头,呆呆地瞧着他。

谢清运…

不就是谢子兰那个出门游历了四五年、拿到了第一剑客的名号,过几天要和苏域比试的儿子吗!

我谄媚地笑起来,立刻起了搭讪的念头:“原来是谢家大公子,久仰久仰!谢公子要不要其他酒?小弟其他没有,酒倒是多。”

“我知道。”他苦涩地勾了勾嘴角,“你藏了许多酒,却从来不喝。藏酒很少有烈酒,因为你只喜欢喝花酿。你从来不醉,每次快醉了,你就装醉,其实清醒得很。”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警惕起来。这些都是我藏得极好的事,此刻由他这么清楚地说出来,倒让我难以揣摩他的想法。

是示威?还是示好?但是,无论是示威还是示好,这么清楚我的事情,足见我身边有他的人。仅凭这一点,便让我不得不防。只是…

想想,我又不由得暗自打量他——这人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儿呢?

“殿下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我还没开口,他反倒提前开口了。我正寻思着怎么去反驳这话,结果他却笑起来,仰头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站起身道,“因我之前便认识殿下,可惜殿下忘记了我。”

说着,他俯下身,用手抬起我的脸。他在夜色中仔细地端详着我,发丝落到我脸上,有微微的痒。我本想反抗,然而一触及他的眼神,突然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眼神太熟悉,又太痛苦,方一触碰,我便觉得心上似乎被针扎了一般,密密麻麻尖锐的疼。

他冰凉的手指触到我的脸上,慢慢拂过我的眉,我的眼。

“清歌,”他忽然开口,似是隐忍了太多,字字含着苦痛,“日后我不会再来。你若是记起我,那是缘。若记不起,那是孽。我不强求。”

“你…”我张口,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清风一拂,他已一跃至墙头。紧接着,几只梅花镖擦过他旁边的位置,稳稳地钉在后面的柱子上。

“呦,本宫就觉得这风里怎么总夹杂着一股禽兽味儿呢?”苏域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下意识地转头,便见她身着一身血红色长衫,懒懒地依靠在门口,挑着眉道,“虽然咱们太子长得是秀气了些,却也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身,壮士,你这采花贼口味也太重了点吧?”

“等等,苏域…”我张口想要解释,她一个眼刀就直接砍过来,面上却十分温柔地笑道:“殿下,闭嘴,好吗?”

听了这话,我立刻非常识趣地闭嘴了。谢清运站在墙头,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苏域,点头笑了笑,一派云淡风轻的高人姿态,对苏域拱手道:“陈留谢氏,清运。”

“谢清运…”苏域低低叫了谢清运的名字一遍,她的语气不太好,在我以为她又要动手之际,她却忽地笑起来,挑眉道,“不知谢公子是何官职,可以半夜潜入宫中,面见太子妃也不行礼?”

听到这话,我和谢清运都愣了愣。我们俩都太随便了,随便到我都忘了我是个太子,他也忘记了自己只是个毫无官职的世家子弟。而一向随便的苏域一上来就给我们讲规矩,让我心中不由得有些微妙的感觉,手默默地摸上了脸上前两天才好的淤青的位置。

原来她也知道她是太子妃…

原来她也知道什么叫礼数…

“是清运失礼了。”谢清运反应得很快,紧接着却又道,“但想必太子与太子妃皆不是拘礼之人,今日失了的礼数,改日再还吧。”说着,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慢慢地道,“在下告辞。”

“告辞告辞…”我下意识地拱手,却见他已经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苏域站在一旁,抛玩着梅花镖,笑得一脸温柔:“殿下胆子挺大的,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和人家乱聊天。要是今天谢清运是来刺杀殿下的,现在殿下已经横尸在此了。殿下是希望本宫再嫁吗?”

“他不会的。”我下意识地回答。

苏域挑眉:“你就这么信任他?”

“我…”我一时语塞,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信任,让我就觉得这个人不会伤害我。

苏域轻哼一声,走到我身边来,将柱子上的梅花镖一支支拔下来,一面拔一面道:“既然你和本宫约好了,就不能食言,本宫没兴趣陪一个死人耗,如果你注定要去死,”说着,她忽地回身,梅花镖的锋刃就抵在我颈间,她冷声道,“不若让本宫来送你一程,也让你死得不算憋屈。”

她说得很认真,锋刃的寒意逼得我不敢动弹。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颤着声道:“我明白…我会好好珍惜这条命的。”

她没说话,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她刚走几步,旁边的小桃子就上来给我加披风,一面给我披上披风一面念叨道:“殿下,你别看娘娘这么凶,其实她可惦记您了。这披风还是她带来的呢,只是见到谢大公子就交给奴才了。她这不是生气,是惦记您呢。”

“小桃子,想不到你还懂挺多啊…”我有些感叹,“她人的确不错,只是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加披风呢?”

“娘娘说,”小桃子认真地给我系带,“后天就秋猎了,要是您病了,她就不能去秋猎,也就上不了战场。像您这样不中用的,要是连带出去争取机会这点作用都没有,她还不如把你捅死了再嫁。”

我:“…”一瞬之间,我猜想小桃子可能把披风系得紧了些,因为我觉得呼吸好困难。

隔了两日,秋猎如期举行。那天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秋猎的地点改到了西山,因为西山除了猎场之外还有一个校场,刚好可以让苏域和谢清运比试。其实我与谢子兰都明白,这场比试,实际上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我父皇决定了的事情,哪里还容得其他置喙?与谢清运比试,不过是给苏域扬名而已。

苏域之勇,一直只是传言,改日她一介女子带兵,如果不能拿出点足以服众的东西,谁会听她的?谢清运之于大宣,不仅仅只是一个剑客或者名士,而且还是武艺与谋略的巅峰。所以,苏域不需要赢过他,只要能输他一两分也就差不多了。

我说这些的时候,苏域正懒洋洋地躺在营帐的榻上,伸着手让我帮她给指甲上色。她并没有留长指甲,指甲剪得短短的,带着健康的肉粉色,看上去十分好看。只是她的手大了写,骨节略粗了些,便显得有些过于阳刚,哪怕皮肤再白皙嫩滑,指甲再晶莹剔透,都不能让人觉得这是一双女子的手。平日里她带着指套难以看出来,今日狩猎,她当然不能戴那些累赘,我一眼瞧过去,自然觉得不好。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有过爱美之心,常常羡慕那些女子漂亮的衣裙,美丽的首饰,还有那些各种颜色修成不同形状的指甲。只可惜我自己是不能做这些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娶一个媳妇儿,能寄托在她身上,也好。(原作者:叶笑)

如是想着,我便强拉着苏域进帐,让侍女从其他公主那里借了颜料,拉过苏域的手便认真涂抹起来。苏域本想揍我,但被我念叨一阵后,终于甩下一句:“随你!”,便躺在卧榻上不管了。

我仔细的为她绘着指甲,同她分析着朝中局势,说到她与谢清运的较量,我本是想让她宽心,却只得到她一声冷哼:“你别捧他了,我瞧过了,就他那样的,虽不能说打两个,一个半绰绰有余。”

我:“…”

“唉,我说,”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地靠近我的脸,一手抬起我下巴,认真打量道:“那小子长得不错,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她说话的时候离我太近,我忍不住有些紧张,她说什么都注意不到,只见她双唇一张一合,每个字我都听得明了,却根本不能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只能慌忙点了点头,转过脸去,想避开这种尴尬。

她看我点头,面上就露出诧异的表情来,喃喃道:“活这么大,可总算让我遇见一次断袖了。”

“什么断袖?”我突然反应过来,她却是挑着眉,一幅“就是你”的表情看着我。我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但是想了想,最后却是模糊地带了过去了:“你不也是吗…”

“我和你不一样,”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弹起自己指甲来。我叹息了一声,对于她这种自大的态度,只能抱以无奈。

过了一会儿,小桃子进来通传说秋猎开始了,我便带着苏域走了出去。临出门前,我低声问小桃子:“都准备好了吗?”

“殿下,其实咱们不用怀疑娘娘的实力…”小桃子有些委屈:“做这种事情,小桃子觉得很对不起谢大公子。”

“你是个太监!”对于小桃子这种过多的正义感,我不由得提醒他:“你又不是什么江湖侠士,要这么多正义感干嘛!”

“殿下!”一听我的话,小桃子就吹起腮帮子来,看上去很是愤怒:“我虽然是个太监,但我也是个正直的太监!”

我无语了:“…”这世道,连一个太监都有正义感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无耻。但是无耻归无耻,该做的事情我还是要做的。苏域嫁过来之前我就听说过,北褚人大多爱吹牛皮,所以对于苏域一个女子能胜过谢清运这种事,我还是有几分担忧。尤其是那天晚上我看过谢清运的武艺后,实在觉得这个人不能低估。于是我特意去找了父皇,想使一些卑鄙下流的手段。父皇知晓我的心意,早已将比赛内容告诉我。

此番比赛,父皇在校场边缘的长生崖放了一面旗,两人各有一匹马和十个人,然后一起出发,看谁将旗子带回来。过程中,双方可以任意调动这十个人、双方的箭都带了红色染料,这十个人都穿了金丝甲,一旦衣服上沾了燃料就算死亡,不能继续上场。

为了确保这场比赛的“不”公平,赛前会给双方一幅地图,地图上有两条路,两个人走的路是不一样的。

当然,对外会宣称这两条路所有设置都是一样的。

父皇暗中告诉我,他会将蓝色那张地图给苏域,把红色的给谢清运。

于是,早在来校场之前,我暗中已经将谢清运那条路布满了陷阱,埋伏满了人:就连他的坐骑上,我都装了三根银晃晃的银针!

我怀着必胜的心态,和苏域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了校场。到的时候,除了我父皇、母后没到,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谢清运同谢子兰站在一边,同众人打着招呼。出于对等一下谢清运即将面对的事情的愧疚心理,我不由得有些心虚,于是拉着苏域坐在另一边,一幅同谢家父子泾渭分明的样子。

苏域似乎觉得很是有趣,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谢清运,不停地说着:“这小伙子的确长得俊俏,你眼光挺高啊,就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我有些尴尬:“呃,那个,你不要乱说了…”

他这个声音,一般文官就算了,以谢清运的武功和耳力,那肯定是听得到的。果不其然,听到苏域的话后,谢清运就看了过来。

然而和那夜不同,他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无悲无喜,淡漠得仿佛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嘿,他看过来了,你说他到底对你有没有意思啊?”见谢清运有反应,苏域越发来劲了,凑过来低声道:“要不,我今天帮你把他打残,残废了他肯定是当不上谢家族长了,谢家要他也没用,你趁机和谢子兰要了他?反正到时候他是个废人了,要是谢子兰不放人我还可以找个时间把他偷出来让你强了他!”

她这话听得我心惊胆战,我不断地看向谢清运,不知道这个音量他到底听不听得到…结果我多看了几眼,谢清运干脆就拨开人群走过来了。等他走到面前的时,苏域刚好歇声,轻咳一声,端端正正坐在旁边,低眉垂眼,一言不发了。

谢清运站在我面前,静静地瞧着我,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觉得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认了。反正横竖是说不清了…

得太子妃如此,何愁不早死…

“殿下,”出乎意料,谢清运没有说什么让我太难堪的话,反而是笑起来,温和地道:“太子妃打不残我,殿下无须担心。”

“啊?”我诧异地抬头,苏域在旁边“唰”地冷下脸色来。

谢清运转头看了苏域一眼,拉长了声音道:“女人啊,一向就是这么多嘴多舌…”说完,他哧笑了一声,掉头就走。我下意识立刻按住了苏域的手,拍着她的背道:“息怒,淡定,咱们要淡定…”

“叶清歌,”苏域阴冷地叫出我的名字来,我背上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她却是“呵呵”笑了一声,转头同我道:“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

“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他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呃…”想着我设置那一系列机关和准备好的小动作,对于她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很有可能性。于是我拍着她的背,温和笑道:“不要这样嘛,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随便打打就好…”

苏域扭头不说话,我突然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下意识地就往她头上摸去,等手放到她头顶了,她猛地回头瞪向我,我才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

我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干笑不语,苏域一咧牙,低吼了声:“滚!”

我立刻收手,什么话都不说了。

我们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父皇母后们就都到了。先是按照传统方式发表了一下皇帝感言,随后父皇就宣布了谢清运和苏域比试。两人都被叫上台去,上台之前,我见到谢子兰和父皇都扫了过来,为了表达一下我和苏域的深情,在她转身地瞬间,我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她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拉住她的袖子,本想去吻她额头,奈何她比我高半个头不止,我一国太子,总不能踮着脚尖去亲她。于是我只能使个眼色,想让她不着痕迹地蹲低点。结果她没看明白,旁边的小桃子却是看明白了,赶忙从旁边给我拿了个小凳子,拼命往我脚下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