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将手放在心口,慢慢地道:“苏域,你知道吗?这么几个时辰,我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该远离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瞧着烛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苏域,我突然发现,你其实的确是个狠心的人。那么多条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对你没用,我和那些人,也许对你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我本来以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赖你,可当谢清运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再想到你了。”

她没说话,面色却不大好看。许久,她竟然一点点笑开来——那笑容冷漠而尖锐,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讽。

“难道不是吗?”她继续冷笑着道:“你我本不就是盟友,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会好好护着你。你对我没用,我难道还该为你鞍前马后?”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其实都是对的,然而我却一瞬间觉得有些不一样。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关系,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就再无其他。但我不知为何,脑中却始终恍惚着她坐在火光前给我说小时候的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着我的模样。也许正是这些温情,让我一次又一次有了错觉,以为其实我们两个和一般的盟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这种认知偏差让我有了一些失落。

难免酸涩,难免萧索。

我张了张口,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后,我凝了心神,慢慢地道:“是吾失态......”

她没说话,执着筷子,好半天,终于说了句:“吃饭吧。”

我站起身来,正准备走过去,突然变便听到了旁边谢清运的呻吟声。我连忙转过身去,想去照看,却见一只筷子飞快而来,落在我与谢清运之间,入地三寸,足见功力。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她开口,语调冷如寒冰,“我让你吃饭!”

“太子......”看到这个场面,小桃子不由得有些害怕,扯了扯我的袖子,颤声道,“吃饭吧?”

我不说话,死死地盯着边上面色淡然的的苏域。片刻后,我忍不住笑了,握紧了拳,走到饭桌边上,冷声道:“好,好得很。”

说着,我走到边上,端着盘子就砸下去,高声吼道:“吃饭是吧,我就让你吃!”

我以为,以苏域的身手,这盘子是砸不到她头上,然而她却躲都没躲,任由我把盘子砸到她的头上。我看着菜混合着汤浇了她一身,片刻后,额角便有血流下来,而她就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坐着。

“我从来就不是心善的人,”她捏着筷子,许久,喃喃出声,“我为什么要来吃这顿晚饭呢?”

 

 

说完,她突然就笑了,猛地站起身来:“撤了吧。”

然后,她便如来时一般,,又迅速离开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小桃子:“我错了?”

小桃子没有回应我,只是对我竖起了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我觉得小桃子越发高深莫测。

小桃子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您刚刚砸的那个盘子,是娘娘刚抢来的古董,值东宫一个月的开销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胸口。

我觉得有点心疼。

小桃子接着叹息道:“所以,殿下您能明白,娘娘对这顿饭有多上心了吗?”

我愣在原地,小桃子开始召人进来打扫,旁边谢清运还躺在床上,有专门服侍他的侍女在给他换着额头上的帕子降温。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不由得拉了小桃子的袖子:“去。”

“殿下?”小桃子侧头,有些不解。

我挥了挥手:“去给我找个大师来,我要解惑。”

小桃子很快就让人去找大师了,在他找大师的时候,苏域也开始风风火火地抓起内奸来。按照木大泱给我的消息,城内百姓其实并不知道城内守军不足,且百姓是没有武器的,反叛当夜,是有人调走了禁卫军,给了陈国人消息,并指了兵器库的位置给百姓,才让临时的太子府这么容易被攻陷。好在木大泱连夜逃脱去给苏域送了消息,苏域又恰巧在回程的路上,这才及时赶回来了。

这个内奸其实很好查,因为能调动禁卫军的人没有几个。苏域直接点名抓了几个人,而后一连几天再没了消息。木大泱因为这次护驾有功,也升官加了月俸。木大泱对此很满意,向后方写的信都多了几封。

 

 

 

木大泱是不会写字的,而我刚好又闲,所以每次他写给后方姑娘的情书,都是由我代笔。此番和他调情的这个姑娘叫陈芳,以前被卖进青楼做过一段时间花娘,后来自己花钱把自己赎出来,在青城开了家研制店,算得上是个有能耐的。但大多士兵瞧不上她当过花娘的事儿,都不愿和她通信,只有木大泱,第一次瞧见她写过来的信,便指着那信说——这字儿看上去最好看了,姑娘肯定也好看。然后便开始让我帮他代笔写信。

此番升职加薪,木大泱立刻便向陈芳进行汇报。我替他笔录,洋洋洒洒地写了诸多他如何英勇的话,末了,我问:“行了?”

木大泱娇羞地说:“行。”

我便准备装信,木大泱突然拉着我,红着脸道:“再加一句吧?”

“加什么?”我挑起眉来,明知故问。木大泱紧张地拉着我的袖子,过了好半天,娇羞地说了句:“等打完仗了,我就回去娶她,你问她愿不愿意。”

说完,为了掩饰他的羞涩,他一蹦而起,捂着脸飞快地跑出去了。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感受着地面的震动,故作镇定地说:“大泱,长这么大个儿,不要蹦。”

我刚说完这话,小桃子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往我边上一砸,高喊道:“太太太......太子!”

“大师找到了?”我看小桃子这欣喜的模样,赶忙询问,并附带拍着他的头,安抚道,“找到了也别这么激动。”

“殿下,大师没找到!”小桃子非常诚实,我立刻收回手,把他踹开了。他顺手就抱住了我的腿,嘶喊道,“谢公子被娘娘的人带走了啊!”

 

一听这话,我愣了片刻,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谢清运不是还没醒吗?大夫不是说最好不要动他吗?”

说完,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苏域怎么会是在意谢清运死活的人?我踹开小桃子,让木大泱去准备马匹,便往外走去。

来到门前,我们一行三人便被一群士兵拦在原地。他们手持兵械,对我们恭敬道:“太子殿下,苏将军有令,请您在太子府歇息。”

“让开。”我冷下声来。站在前方的士兵动也不动,后面的几个士兵却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了小桃子。我急忙拽住小桃子的袖子,对方却蛮横地一拉,将小桃子按跪在地上,剑搭在小桃子的颈间。

 

“苏将军一并命令了,”站在前方的人忽视了我的怒意,满脸镇定,不动声色,继续用着平稳的语调说道,“将东宫内务总管小桃子大人遣回青城。”

“他们是北褚的士兵,”木大泱看了局势,靠近我,低声提醒,“上次那个北褚军官来了以后留下的。”

我没说话,小桃子倒是显得格外镇定,跪在地上,不断示意着我们快走。我看了一眼周遭,和木大泱对视了片刻,随后便猛地挥剑斩开了人群,翻身上马,木大泱随在我身后,一把大斧挥得虎虎生风。

他们似乎没有想到我们会硬闯,我和木大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追上来的时候,我和木大泱已经冲出去了。

他们对我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当街放箭,但为了追上我们,有几个干脆弃马而行,追着我们冲上来。木大泱见这阵势,高喊了一声“呀”,大斧在空中一抡,调转了马头就对着那些人冲过去。

“殿下先行!”他高喊。我看了一眼后方,见他拦住了那些人,立刻继续往前冲。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到了校场。苏域正在台上观看操练,我提着剑就冲上去。

“你来了。”她看了我一眼,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似的,语调平淡,甚至连一个询问的扬声都没有。

“把谢清运给我带回来。”

“他和这次反叛案有关,”她回答得很迅速,“此番调动禁卫军的人中,有一个是谢家人。”

“那又如何?”我有些不解,“世家家族庞大,哪怕是谢家人做的,未必和他有关联。更何况他现在昏迷不醒,就算真有什么关系,那他又能怎样?”

 

 

“你脑子进水了吗?”听了我的话,苏域满脸嘲讽,“还是被美色迷得不能用脑子了?如果他和此次案子无关,他已经昏迷了,放在前线什么用都没有,送回去也无碍。如果他和此次案件有关,假装昏迷,再搞些其他事你能防得住?退一步说,假设此次是他们谢家内部之争,谢家人想借战场之手杀了他,放在前线,始终还是威胁着你我,你为什么不让他回青城?”

 

“他现在有伤,不宜移动。”我提醒苏域,“他才救过我,他的伤本来是该我受的。”

“那又怎么样呢?”苏域冷笑起来,“战场之上,生死由命,祸福由天。他的生死,关我什么事?救你是他的决定,既然做了决定,他就该想到后果。”

“你想让他死吗?”听到这样的话,我慢慢明白过来,"如果这是他谢家内部斗争,你把他就这么送上路,你这是在让他送死。"

“我没有想过故意让谁死,”她的面色冷淡下来,“我也没想过要故意救谁。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活在温床里,没有谁有义务保护谁,也没有谁有责任对谁好。我一直都是如此,也从未觉得不公。”

“我不管你是怎样,”我冷下声来,“我只知道,谢清运要养伤,我要他在连城养伤!他在哪里?”

苏域不说话,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我转头看向旁边站的士兵,冷声道:“去查谢将军去向,将他带回来!”

士兵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我和苏域,最后干脆跪下来,一个劲地磕头:“卑职不敢,卑职有罪。”

我突然觉得心上一阵冰凉。我提着剑,看着那个不断磕头的士兵。周边是校场士兵训练的操练声,苏域淡定地看着场下,仿若此时焦急的我不存在。

我转过头去,慢慢地道:“苏域,我给你兵权,给你自由,不是为了让你欺辱我。”

“苏域,”我走到她身前,冷声道,“我最后说一次,下令,把谢清运给我带回来。”

苏域还是不说话,我猛地高喝出声:“跪下!”

这声音喊得响亮,整个校场上操练的士兵都停下来,看向了我们。片刻后,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有人带头高喊出声:“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如浪潮一波一波传来。我红着眼看着面色不变的苏域,再一次开口:“太子妃苏域,跪下!”

全场再没了声音,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苏域慢慢转头看向我,目光一片冷然。我猛地出手,直接踹到她膝盖。她没有反抗,双膝一弯,便跪在了我的身前。

 

 

“苏域,”我低头俯视她,咬牙,“于公,吾乃太子,你为将军,吾品级在你之上,然否?”

“然。”

“于私,你为吾之正妻,吾为夫主,夫主之言,理当遵从,然否?”

她没说话,死死盯住我,片刻后,却笑了:“别想了,谢清运你找不回来,小桃子也送回去了。”

话刚说完,我扬手便是一耳光落在她脸上。

“苏域,”我盯着她的眼,冷声开口,“你要记住看,你已经不是北褚的战神淸宣,今日你能在战场上放肆如斯,都是因为我。你的一切不是你的,是我给的。我最后问你一次,谢清运往哪里去了?”

 

 

她的面色终于变了,我依稀能从她的目光里看到几许受伤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但我仍旧强撑下去,同她对视。许久,她终于扭过头去,慢慢地道:“你能找到,你就去找。”

“好。”我被这话气笑了,忍不住退了一步,转头同众人道,“即日起,革除苏前锋代理吾意之权,从今往后,吾的命令,只能由吾亲自派人传达,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跪在地上,齐齐应答。苏域跪在一边,目光落在远方,面色淡然,无喜无悲。

“来人,”我叫上人来,指向苏域,“将苏将军押下去,给我打,什么时候苏将军说出谢将军向,什么时候停!再将人分出去,给我找谢将军。”

说完,所有人便行动起来。几个人押住苏域,我捏紧了剑,警惕地看着她,怕她突然反抗。以她的性子,没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