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乌云密布,阴暗得仿佛是末日临世一般。我到的时候,百姓早就到了,他们分别站在两边,男子手臂上裹了白布,女子头上带了白花,静静注视着道路尽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盛京一直是个喧闹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它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如此安静过。我内心扑通扑通地跳,而后远远地听到了有人的声音,铃铛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漫天如雪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散开,一个清朗的声音沙哑着高喊出声:“恭送清歌上路!”

音落,那人漂亮的手又探入纸钱之中,手一扬,纸钱便扬散于空中。

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穿上了从未穿过的素衫,目光直视前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英气逼人。

他带着队伍离我越来越近,每走过一个地方,百姓便跪了下来。也不知是哪个百姓起的头,高吼出声:“恭送太子殿下上路!”

然后陆陆续续,便有百姓跟着高吼起来。

没有人叫我清歌,他们叫的是太子殿下。这是叶清歌留给他们的记忆。

叶清歌作为太子二十一载,整了国库乱账,减了百姓税收,守在黄河边上日日风吹日晒三月监修了可用百年的堤坝,协查了震惊全国的军饷案。

她从未开疆扩土,只求盛世清明。

百姓一路跪下来,我漠然看着,突然觉得,叶清歌的一生,已是无憾。

或许是我从小身以男子身份长大,我从未觉得,一个女子的一生只需相夫教子便是美满。她既然活在这个世界,就理应在这个世界留下她的痕迹,活得光鲜亮丽,活得光彩照人。

只是这样的感动,是那个叫苏域的男人展现给我看的。

说不感激,那必是假的;说不感动,那亦是假的。

我静静地瞧着他,看他苍白的面容,眼里的苦痛,突然涌出了一种不顾一切冲出去告诉他的冲动,然而也就那么片刻,我就抑制住了。

没多久,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嗒嗒马蹄声,一个蓝衣男子驾马而来,冲到了苏域面前。他翻身下马,转头看向棺木。

“你来做什么?”苏域眼中不含一丝温度。谢清运收回望向棺木的目光,淡然道:“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苏域没说话,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谢清运跟到了他身后,路过我边上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苏域问他:“谢清运,清歌小时候是怎样的呢?”

“如果可以,我想在很久以前,便认识她,守着她。这样的话,不管她什么时候走,我也比现在守护了她更长的时间。”

“虽不至于再无遗憾,”他离我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但也不至遗憾如斯。”

我听着那句话,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旁边人上前来给我扶我,低声道:“小姐,看过了,便回吧。”

我没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上了马车。

当天晚上,谢清运很晚才回来,当时我正在谢家府中吃晚饭,外面传来的通报声。

谢清运从门外疾步走来,脚下全是泥土,身上有了雨滴。旁边家仆一连串准备好迎了上去,给他换鞋的,换衣服的,净手的…不过片刻,他便干净清爽地坐到了我身边,接过旁边仆人递上的银筷,夹向了碗里的菜。

谢家家仆是他一手培养,他不说话,众人便已揣摩到了他的意思,拿着东西,不过片刻之间便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咀嚼声。这样的气氛让我尴尬,我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于是只能静静等着,许久之后,他终于道:“我怕苏域怀疑,所以今天特意去了一下,过几天皇帝便会赐婚你我,苏域那边的人可能会拦一下,所以我会求皇帝让我留一个侧妃的位置给叶清歌。然后,看苏域愿不愿意拿你换叶清歌了。”

“呃…”听到这个计划,我迟疑了一下,“是不是不太好?”

“你今天是想走了吗?”他突然顿了一下筷子,“是不是觉得,苏域似乎对你情深,说不定你现在过去与他在一起,他能丢了现在的一切,带着你回北褚?”

我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片刻后,我反问他:“若真心爱一个人,与性别有关吗?”

谢清运沉吟片刻,却也摇头:“他人不知,我自无关。”

“是啊,当年叶清歌要他放下不要争,愿意同他一起走,他没有答应,为何今天就会答应呢?”

“而且,”我不由得笑了笑,“哪怕他答应,以他今时今日,也保不住我。等他保得住我,你必然已经好不到哪里去。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救了我,我又怎能在你危难的时候离开?”

他没有说话,许久,竟是低头笑了开来。

那之后,他再没和我提起过苏域的事情,每日早出晚归,我便待在谢府,学习一个姑娘要学的所有东西。为此我特意找了个礼仪老师,她在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了我的脚上。

“小姐,你这走路的样子,若是个男子,倒很是潇洒。可一个女子这么走路,实在过于豪迈了些,”礼仪老师走在我边上,很认真地教导,“女子走路,步伐要小,要轻盈,要慢,腰背挺直,最好是足尖先探出来,微微悬空,然后点地。不过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脚…”

说着,礼仪老师叹息了一声:“不知小姐是否见过清玉殿下还是太子妃的光景,老身曾在清玉殿下第一次来到盛京时遥遥见过,那身姿步态,当乃所有女子之模范啊…”

我听着礼仪老师的话,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域的时候,当时他从轿中探出手来,由人牵扶着朝我走来。他的确是如礼仪老师所说,先探出脚尖,让裙摆荡漾如花,然后再落下…

我回想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礼仪老师欣喜道:“对,小姐,就是这样…”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接着,捏着拳头…

“小姐!”礼仪老师惊恐地叫出声来,周边一片惊叫之声,而我由于步伐迈得太大,脚上的绳子绊住了我,便用脸着地的方式直直摔了下去!

旁边惊叫起来,还好小桃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孩子,忍不住想转头告诉礼仪老师:“老师,苏域真的不适合当模范来给我学!”

这货的属性,我真的太了解了!

但是不知为何,虽然我明知这货完全不适合作为一个模范来学习,我还是将他作为了一个标准。我丝毫没有畏惧这一跤给我带来的惊慌,再一次上课,我还是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探出了脚尖,一看我的动作,老师吓得立刻拉住了我:“小姐,其实很多时候人是不需要样样追求完美的,清玉殿下作为太子妃时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出来的。我们还是从低难度的学起吧?”

我没说话,悠悠转过头去,低头看向了她。

“老师,”我很坚定,“我一定会比他像女人的。”

“小姐,其实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礼仪老师面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来,“每个有每个人的性格,咱们不强求,啊?”

我不说话了,愤怒转头,一脚踏了出去。

“小姐!”众人再次惊叫。

我趴在地上,一点也不想起来了。我一个纯女人居然还不如苏域像女人,真心想摔死算了。

我趴在地上,翻了个身,捂着肚子装死。旁边人开始拼命忙活,叫大夫的,拉我起来的,给我拿换洗衣服的,还有一个比较多余,是小桃子。他远远地跑了过来,我正想安慰他我没事,顶多脸上再绑点绷带,不用这么着急,结果他就冲到了我面前。

“小姐,”他着急道,“杨太妃来了!”

“谁?!”我感觉我耳朵没听清楚。

“杨恭淑杨太妃!太子妃他娘!现在就在客厅等着呢!”

“她来做什么?”

我有些疑惑。小桃子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小桃子觉得,她好像是来提亲的。”

“提亲?”我疑惑了一下,“你们居然没把她叉出去,谢清运最近是不中用了吗?”

“小姐,”小桃子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最近谢府是你当家。”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还是不要叉出去了,我去看看。”

说完,我便撤了脚上的绳子,让大夫给我确认孩子没事,为我受伤的脑袋绑上绷带后,便带着一批人,十分拉风地来了客厅。

杨恭淑在客厅等着,我老远见了,上去忙道:“北褚太后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是哀家贸然来访,”杨恭淑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叨扰了大小姐,还望见谅。”

她的神色让我有些紧张,直觉自己是不是露馅,思索了片刻,怀疑问题出在我接待她的方式有些过于男气上面,于是赶忙转换了语调,一句一句,缓慢道:“太后能驾临寒舍,民女自是喜不自胜,哪有叨扰?”

说着,我让人上瓜果点心,然后转过头去,有些疑惑道:“不知太妃前来,所为何事?”

“哀家从来是个直爽性子,见大小姐也不是扭捏之人,哀家便来直说了。今日哀家来,是来下聘的。”

“下聘?”

“大小姐生父谢子兰已先去,又无长兄,如今作为唯一的嫡系,族长虽定,却也贸然定不了大小姐的婚事。而哀家虽是大宣人,但毕竟是北褚的太后,不能长留,几日后便将离京,可哀家实在放心不下自己孩子的婚事,是故哀家亲自前来,想替犬子清玉,向大小姐求一段姻缘。”

“民女虽为嫡女,但亦是谢家子弟,民女的婚事,自有族长做主,太妃亲自前来,民女深表惶恐。”我缓慢着语调说着推脱的说辞,杨恭淑亦是明白这是推脱,如今的谢家,谢子兰余威犹存,族中族长名声不济,谢清运代我收了大半个谢家,不过明面上,众人会以为是我收的而已。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杨恭淑吹着热汤,慢条斯理,“大小姐代表的,便是谢家。如今大小姐的去处,若不是清运殿下,便是清玉殿下,哀家亲自前来,便是想劝劝小姐,莫走了歧途。”

“什么叫歧途?”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用绑着绷带的脸,做出一个挑眉的姿势,可能是这个表情配合着绷带有点扭曲,我看见杨恭淑的脸,颤抖了那么一下。

可她稳住了,我想着,她比林婉清,还是沉不住气了一些。可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她,当年却也追着宣德太子…哦不,一个假的宣德太子,徒步跟了几百里的路。我不由得想,当她以为自己是追逐着爱一路往前,又突然发现她追逐的真相,是她爱的人为了另外一个女子将她推着离开

受尽折磨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是不是正是这样的心情,让这么一个冲动的女子,也开始学着忍耐,欺骗,然后一过二十多年。

我打量着她,她扬起笑容来,继续道:“世人都看到,清运皇子乃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血,固然觉得比清玉殿下多了几分优势。可谢小姐有所不知,朝臣之中,大半武将,却是在清玉皇子手中。况且清运皇子乃宣德太子之后,这才是皇族嫡系,名正言顺。”

“如今清运殿下已不缺文臣支持,两者相较,清玉殿下开出的价码必然更多。且,清运殿下对谢家知根知底多年,他日登基,皇权世家相对,清运殿下难保不会直接吞噬了谢家。而若是清玉殿下,谢家可以与之相衡,想吞,也未必能吞得了。”

她说的道理太大太深,我感觉似乎与我关系不大。于是我摇了摇头,杨恭淑面上微微露诧:“小姐是如何思虑的,大可直言。”

“我挑选夫君,主要还是希望他为人的亲戚关系相对简单一点。”

“那清运殿下也未必…”她急忙解释,我赶紧打断她,怕她听不懂我的话,解释道:“我上一句话的意思是,清运殿下他娘在牢里,出不来了!”

杨恭淑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手中小扇猛地拍到了桌上,高吼出声来:“你放肆!”

我没说话,外面突然有太监传报出声“清运殿下到——”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向杨恭淑行礼:“民女尚未婚嫁,不便独身接待男客,民女现在告辞。”

说完,我便小跑进了屏风,想往后堂去。而这个时候,外面也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思索了片刻,还是没跑远,便躲在了屏风后面,听着苏域的声音。

“走。”这是他进来的第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杨恭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怒道:“你又喝酒了?”

“别多说,走。”他来拉扯杨恭淑,杨恭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低声怒喝:“我不多说就走,你还会来说吗?每天只知道抱着那骨灰盒喝酒醉烂在你房间里,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我就是太记得我的身份,”他低沉了声音,“才会逼死她。”

“她已经死了,”杨恭淑冷下声音来,“人这辈子不是只有情爱的。你走在这条路上,她也为铺就你这条路死了,你踩着她的血,还不快点走吗?”

苏域不说话。杨恭淑冷笑出声来:“怎么,你还想陪她去死?我生你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千里迢迢来到大宣,为一个女人去死?”

“母亲,别说了。”苏域沙哑出声来,整个人颤抖着,“您曾说死是一个懦夫的选择,你还活着,所以我想活着,等着迈过这个坎。可是我现在拼命也迈不过去,我现在拼命也迈不过去,我心里难受。不是我想喝酒,也不是我天天想抱着她的骨灰醉死在房间里,只是我一刻不搂着她,一刻不喝酒让自己醉下去,我便觉得,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我娶不了谢萱。”他抬起头来,“我已经逼死她了,怎么还能另娶他人?”

“而且,如今你们都以为是这谢家小姐掌握了谢家,可是一个乡野的私生女,怎么斗得过在谢家带了二十年了谢清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