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是心怀天下的人,隔绝了这两条之后,我所得到的消息基本上只剩下了:

1.隔壁家礼部侍郎的女儿爱上了前任礼部侍郎的儿子,两家宿敌,两人爱而不得,最后他们各自养的猫一起私奔了。

2.这两只猫奔到了我家。

这两只猫非常机智敏捷,在府里躲藏了五天,天天偷肉吃,都未曾被人发现。厨师被这一类灵异事件惊呆,死活不愿意再为我做吃的,吵嚷着要辞职。我十分欣赏这个厨师的厨艺,也闲得无聊,便让人选了个日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冲往厨房,决定做贼。

结果我刚一冲进厨房,刚好就看见一只猫儿从横梁上跳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对方就落入了我的怀里。我和猫对视了片刻,随后那猫立刻尖叫起来,拼命挣扎。我就躲闪着它的爪子,换着姿势抱它。片刻后,我感觉身后风声不对,广袖一挥,猛地回身,便用着衣袖拍了一只猫。

这个动作幅度对我来说过大,旁边人惊叫起来,我感觉腹下一沉,不由得白了脸色。

小桃子赶忙冲了过来,扶着我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感觉…”我肚子开始阵痛,我故作镇定,“我好像要生了。”

大家呆了一呆,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吼:“看什么看!我要生孩子了!快通知人啊!”

我大概是没说清楚到底要通知谁,于是当我被架到产房里,号得像杀猪一样的时候,外面居然吵闹无比。

我认出了许多人的声音,包括了皇帝、谢清运、苏域、礼部侍郎、前礼部侍郎以及礼部侍郎的儿女…

这么多人在外面说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喊,忍不住问了小桃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外面?”

“娘娘,您这可是皇长子,皇族的人都来了,您顾全一下颜面,先别喊了。”

一听这话,我脑中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苏域也来了。

因为他来了,我居然还真就忍了片刻,但那小孩子死活不出来,我忍一会儿,又忍不住要喊。最后小桃子给我含了支人参,红着眼道:“姑奶奶,别叫了,等一会儿没体力生孩子了!”

我“呸”一下把人参吐了出来。小桃子哭了:“姑奶奶,这种时候别耍性子了。”

“能换支好吃的吗?”

“什么?”

“这支有点苦,沾点糖给我。”

小桃子投降:“您果然是见过大市面的,生孩子都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小桃子虽然这么夸我,但是过了将近一夜,我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我再也镇定不下来了。

外面不再吵闹了,但我知道,仍旧站了很多人。我也叫不出声音来了,只能含着人参,听着产婆不断喊,用力,用力。

可是我的确没有力气了。

习武之人讲真气,我感觉自己似乎都耗尽了。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别说这个孩子,我自己似乎都未必保得住。

小桃子一直在旁边哭。我想让他不要哭,可是我的确没有力气了。

天刚刚亮的时候,我听到产婆惊叫出声来:“血崩了!王妃娘娘血崩了!”

刚吼完,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太医们开始迅速在我身上插针。我感觉昏昏沉沉,想哭哭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我感觉身上冷,那一分钟我怕极了,可又有些意外的轻松和解脱。

恍恍惚惚中,我听见谁吵闹着冲了进来。

“殿下!不可!产房男子进不得的!”

“滚开!”那人一声怒吼,然后直接冲到了我面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殿下,不可鲁莽!您半身武艺万万葬送不得!”

“滚!”

“殿下!”

“再吵老子就让你死!”那人猛地大吼出声来,随后我便感觉有一股绵力从掌心灌入,我觉得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一点,撑着眼皮去看,便见着那个人正将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瞧着我。

我也看不出他眼中是什么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我感觉迷迷糊糊的,脑中似是有浪潮拍岸,去又复来,欲语还休。

那是太漫长的日出,我明明觉得自己似乎是溺水之人,却又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拼命挣扎着往岸边冲去。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然而仅仅就是那么看着,就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旁边传来了大夫的欣喜之声:“好了好了,娘娘不会有事了。”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苏域在,我没事。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咬牙,终于听到了婴儿啼哭之声。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倒进了苏域怀里。

产房里本是进不得外人的,此时除了大夫,仅有苏域和谢清运待在里面。苏域满头是汗,抱紧了我。外面传来了笑声,哭啼声,宽慰声。然而我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听见苏域虚弱的声音。

“你老实回答我,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我没说话,头放在他胸口,听着他胸口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这么温暖,这么炙热。

我靠了很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不是。”

苏域转过头,高吼出声:“太医,这个孩子几个月?!”

太医“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颤抖着声道:“大概…七个月。”

“七个月…”苏域喃喃自语,转头看向了我,“七个月前…你刚和他成婚。”

我没有理他,我怕我一开口,就忍不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此时孩子已经洗净,由谢清运抱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欢喜道:“给我看看。”

苏域身形一僵,谢清运抱着孩子走到我们面前,温和道:“清玉殿下出手相救,清运不胜感激。”

说着,他往我旁边挤了过来,苏域本就虚弱,当场被挤了出去,谢清运将孩子轻柔地放进我怀里,然后将我拢进他怀里。苏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沙哑着声问:“这个孩子,是我的,对吗?”

“清玉殿下慎言!”谢清运皱起眉来,低声怒喝。而苏域则看着我,眼里满是渴求。

我知道,若此时承认了,那么我与苏域的关系,也就断不了了。于是我低头看着孩子,逗弄着他。这是个男孩,看我逗他,原本汪着水的眼,定定地瞧着我,突然就笑了。

我听着孩子咯咯的笑声,突然觉得无所畏惧,于是便靠着谢清运,慢慢道:“殿下相救之恩,谢萱不胜感激。但若想挟着恩情毁了谢萱的名誉,殿下未免太过分了些。民女七月前入京,与清运殿下一见钟情,私订了终身。虽然的确放浪了些,但如今我已嫁给清运殿下为妻,也算不得太大的罪过。清玉殿下若想以这个孩子做文章,怕是太荒唐了些。”

“七个月…”苏域喃喃自语,“怎么真的会是七个月…也许是八个月呢?也许…”

“殿下,”我抱着孩子,终于开口,“孩子的月份,太医不可能误诊。而且无论这个孩子几个月,都与殿下并无干系。民女与清运殿下,青梅竹马,十几岁便已相爱,中间虽因分别有了差错,但民女对清运殿下之心,矢志不渝。民女从不曾爱上过其他人,”说着,我内心抽搐起来,却仍旧坚持说了下去:“始终如一,只爱着清运殿下。”

他没说话,愣愣地看着我,许久之后,他终于道:“是了,你一直只爱着他的。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可否让太医再诊一次。”说着,他转头吩咐了另外一个大夫道,“你上前来看看,这个孩子多大?”

听到这句话,我有些忐忑,正想阻止,谢清运却捏了捏我的手掌,示意我不要说话。

一个太医走上前来,认真地查看了孩子,终于起身,同我们行了个礼道:“回禀殿下,娘娘,王子不足七个月,早产体虚,应好好休养才是。”

苏域没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太医,有些失神道:“正德,真的是七个月吗?”

“千真万确。”太医再次重复了一遍,“七个月。”

苏域不再说话,愣愣地看着孩子。

我没敢看他的神色,低头同孩子玩闹着。不一会儿,便没了力气。谢清运对众人下了逐客令,苏域终于清醒过来,勉强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转身便走了出去。没走几步,我便叫住了他。

“苏域,谢谢你。”

苏域身体猛地僵直,片刻后,他沙哑着声音道:“不要谢我,我今日救你,只是不想便宜了你。死多容易,”他轻笑出声,“难的是活着。”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我抱着那个孩子,觉得内心里全是温暖。

谢清运坐在旁边为我整理了一下衣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孩子是九个多月生的,”我压低了声音,问谢清运,“那个叫正德的太医明显是苏域的人,他为何撒谎?”

“撒谎?”谢清运笑了,“不,他没撒谎。这孩子如今的模样,的确是七个月的。你喝的那七个月的药,一份方子是保胎的,但另一份方子,却是为了延缓孩子生长。”

听到这话,我慌张抬头,正想要询问,谢清运忙道:“不用担心,那方子只是会让孩子小一点,没有其他害处。”

听到这话,我这才放心下来。

苏域给我用真气续了半条命保住我和孩子之后,民间一时传遍了我和他的谣言,皇帝觉得有些尴尬,便琢磨着要给苏域赐婚,一连给苏域赐下一百张美人图,潜台词就是——看上谁就娶了吧。可美人图送回的当夜,苏域就一把火烧了那些画。不久之后,从苏域府里传出了谣言,苏域有虐待女人的癖好,尤其是对他亲近的女子…一时吓得盛京中未出嫁的女子人人自危,能嫁的都赶紧嫁了,就怕苏域不小心看上了她。

我听着这些消息的时候,正抱着孩子哄着他睡觉睡觉。孩子是皇帝取的名字,叫叶瑞琪。

瑞琪活泼,每天都扯着嗓子哭号,不哭的时候一双眼便四处乱瞟。这个时候的孩子还不会动,就是吵得我日夜不得安宁,一颗心都系在孩子身上,倒是什么事都忘了。

谢清运同我提起苏域来,我抱着孩子,一时之间,竟觉得是极其遥远的事,那一个如烈火一般的男人,在留下这个温暖的孩子之后,似乎便再也炽热不起来。

有时候人世间的事便就是这样。

也许你需要走遍千山万岁才能相遇,却只需要转身就能分别。

也许你很多温暖的积累才能爱上一个人,却只需要一场彻悟就可以淡忘这个人。

苏域之于我,并非不爱了,却也已不需陪伴和他的消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相遇,在不同的世界怀念,仅此而已。

于是谢清运告诉了我这件事,我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听见了瑞琪的哭声,便赶忙转头去照顾他。

谢清运叹息出声来:“我瞧着你,不由得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呢?”

“感慨…”他思索了片刻,才找出形容来,“你居然也已经成为一个母亲了。”

“你与我一同长大的,我始终觉得,你总是跟在我身边那个小女孩。”

我抱着孩子,不由得低头笑了:“人总是要长大的,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人为什么要长大吗?”

谢清运眼里第一次出现迷茫之色,我抱着怀里的孩子,摇着他:“为了学会幸福。”

“就像我,迈过这个坎,便好了。”

“那你幸福吗?”他问我。我内心一片安宁,抬头看着他灯火闪烁下的面容,慢慢道:“清运,此时此刻,我心常安。抱着这个孩子,有你为我遮风挡雨,我已觉得足够。”

“那就好,”他若有所思点点头,片刻后,轻笑出声来,“那就好啊。”

我没说话,看着那烛火。

我未曾告诉谢清运,我虽足够,却未幸福。因为我有那么一个只能遥遥相望的爱人。他与风险相伴,与安定相隔。然而我深知,所有幸福的感觉,必然要与安宁相随。只有在宁静中寻找到的幸福,才能使长久的、稳定的温柔。

而岁月会教会我,怎么磨掉年少时的棱角,不去想不该想的东西,不去求不该求的东西。等我不想了,不求了,这样的安定,便就是我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