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百个愿意跟随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踏上征途的士兵,面黄肌瘦薄衣烂甲就连兵器也是锈迹斑斑,这样一支看上去毫无战斗力不堪一击的队伍倘若对上兵精马壮的辽人,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们还是站出来了。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屈辱,身为军人无法捍卫国土百姓的屈辱。他们怕的是不值,被上峰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牺牲的棋子死得毫无意义的不值。看着敌寇肆虐,他们恨不能与之拼命一战,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他们除了做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被屠戮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将兵者,是个无胆鼠辈。

两天两夜不做休息的急行军,找到辽人宿营的山谷后,又无声无息埋伏于谷口整整三昼夜。期间,只能以冰雪和干粮果腹。冻死者,十七人,冻残者,二十九人。

待到雪融之时辽人出谷,趁其毫无防备,先用早已备好的巨石断其退路,碎石乱其队形伤其散兵,又用彼之号角声扰其战马,最后再迎头痛击。

一番恶战,敌被全歼,我方死一百十三人,残六十八人。另外七十三人,亦是个个带伤。

倘若补给没有被克扣,倘若武器不是那么陈旧,倘若平日里能好生训练,倘若……他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

这场胜利,是惨胜。惨胜即是败!

眼前,一个个鲜活生命血洒疆场,心中除了悲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样的军队,绝不止此一支。

强将精兵,若无强将,何来精兵?

然则,目前的军制却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彼此不熟悉不信任,毫无凝聚力散沙一盘。这样下去,如何抵得住虎视眈眈的外敌?战事一起,最先受苦的是毫无抵抗力的百姓,最先死去的,是空有报国之志而无报国之门的士兵。

兄长说的对,明明有更大的能力却安于做一地知县,是逃避应背负的责任,是对国对民的不忠。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又坐起了一些,宋小花见他只穿了中衣的上半身几乎都露在了外面,下意识地就拿起旁边的夹袄想要为他披上,刚站起来,却被一股力道带着向前一倾,鼻尖与鼻尖轻轻一触:“遥遥,那日在坟前,我见你那般憔悴心伤,便暗自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让你再受此折磨,再经历亲人离去的痛苦。”所以,无论多艰险都好,我活着回来了……

他温热的鼻息让宋小花心中一慌,眼中却是一涩:“我没亲人了。”

“你不把我和凌儿当亲人么?”

重新坐下,闷着声音:“是你一直把我排除在外!”

眼眸一凝,轻轻一叹:“陆家与薛家是世交,我与桐儿……也就是凌儿的生身母亲,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十七岁那年顺理成章嫁我为妻,婚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桐儿身子柔弱性子却刚烈,有什么委屈从来都是自己咽下,不在我面前透漏半分。而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有一番大作为,日日与志向相投的至交好友高谈阔论,针砭时政。金榜题名之后,入朝为官,皇上对我曾经的那些论调早有耳闻,属意让我改革某些弊端。我只知凭着一腔报效皇恩的热血大刀阔斧,浑不知早已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痛脚。父兄曾多次提醒,我却只当他们是保守懦弱而一意孤行。后来,终于被政敌设计陷害锒铛入狱,那时,桐儿已怀有身孕……”

像是又被狱中的寒气所侵扰,陆子期轻轻咳了一阵后方才继续道:“她每次来看我,都笑着说家中的一切都好,人人都对她好,肚中的胎儿也好,什么都很好……我便也全盘相信,只顾着与父兄绸缪如何翻案洗冤如何反戈一击,想着快点出去,陪着她,等我们的孩儿出生……几个月后,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就在皇上颁下旨意免我一切罪名的那一日,桐儿养的白貂忽然冲进了狱里……”

宋小花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方轻轻‘啊’了一声。

陆子期则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有了几分飘渺:“那貂儿因为强闯监狱重地,被守卫的箭弩所伤,浑身是血。它奄奄一息跑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便死了。那种眼神,我这一生都忘不了,那种无助急切和凄凉……我知道,桐儿一定出了事。待我发疯一样冲回家,桐儿已经……

直到那时我才得知,因了我的案子牵涉到朝中权贵,薛家与陆家分属不同阵营,在我入狱几天后,便断了数十载的交情。薛家要将桐儿接回去,桐儿坚持不肯,定要留下来做陆家的媳妇。而不被薛家所容的她,竟也同样不被陆家所容。因为失了家族的支撑,我又前途未卜,桐儿受尽冷眼欺凌。她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被众星捧月百般呵护,何曾受过这样闲气遭过这样的对待,然而,她却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她身子弱,又怀有身孕,几个月的身心折磨早已让她心力交瘁,终在为我生下凌儿后,离我而去……

我对朝堂的勾心斗角对家族的冰冷无情失望到了极点,更对自己的莽撞无能痛恨到了极点,也对桐儿,愧疚思念到了极点,于是终日买醉。直到霍楠将已然两岁的凌儿带到我的面前,儿子的一声‘爹爹’才终于让我醒了过来。桐儿的血脉在他身上延续,我已经对不起桐儿,万万不能再对不起我们的孩儿。重新振作后,我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家,带着凌儿来到‘北崖县’。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入那波诡云谲的权力中心……”

朝阳穿过紧闭的窗户,在室内投下了道道金光。宋小花看着陆子期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心中有着隐隐的抽痛。

原来,他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这样的过往。原来,他与亡妻之间是如此的情深意重。那一日,他之所以出声为白貂示警,是因为不忍其也死于箭下,不愿看到那一身洁白再被鲜血所染红……

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啊,怎可能无动于衷。

“冬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

“这些,我本不欲让你知道,本想与你在这远离是非的地方,共度一生。然而……”

“你不想再有人如我这样,在外敌的侵略下失去亲人,是不是?”

“是。”

“你想答应大伯,回京任职,是不是?”

“是。”

“你有信心能改变朝中的顽疾,是不是?”

“是。”

“你担心我会不被你的家族所接受,担心我会适应不了会受委屈,是不是?”

“是。”

宋小花笑了笑,抬手抚上他眉心的印痕:“你喜欢上我了,爱上我了,是不是?”

陆子期的双眉渐渐打开,轻轻点了点头:“是。”

“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情你做主就好,我只管我们一家三口吃饱穿暖。你放心,从来就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谁要是敢招惹我,招惹我的亲人,那他就死定了!”

“遥遥……”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了你,那就只好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啦!”

“遥遥……”

“况且,你去当大官儿那是好事嘛,我也可以开开眼界。哎对了,京城是开封吧?不知道包青天出来了没有……”

“遥遥!”

“啊?”

“这么说,你把我和凌儿当成亲人了?”

“凌儿是我的亲亲儿子没有错,至于你……”宋小花站起身,凑到陆子期的耳边:“你是我的,亲密爱人。”

无论是深受一方百姓爱戴的七品芝麻官,还是出身豪门矢志报君的世家子弟,抑或是将来参与政事报国为民的朝官大员,他都只是她的男人,她爱的,并且终于爱上了她的男人……

不论前方的路,究竟是崎岖还是坦途,执手而行,便是康庄大道。

“冬青,你还泡不泡那个药浴了?”

“……寒气已除,应该不用了吧……”

“哎呀,亏大!”

“…………”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几个谜底解开喽~小花和小陆的感情也对等喽~撒花喽!

私以为,小陆说出与亡妻的这段过往,代表着他彻底对小花敞开了心扉,也代表着他完全信任小花的心胸,这是二人真正融入对方生命的开始。

再私以为,小陆其实一直都挺悲催的,在遇到小花之前,亲情爱情事业人生信念各个方面都是个大大的茶几。一个飞扬跳脱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沉稳内敛的地方知县,抛弃了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过,这其中的经历并不轻松。

而在遇到小花之后,也是波折不断。他对亡妻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情,这中间有着很多复杂的东西。经历过失去的痛苦,想要再度真心接受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几个月里,小花付出了很多,小陆所付出的绝不比她少,只是他很闷骚,看不大出来而已,描写失败的某妖自PIA飞……还有啊,这倒霉孩子总是伤病不离身,所以,我对他堪称是身心皆虐啊~

乃们认为捏~

第四十九章 禁欲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