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陆子期晚晚听宋小花讲一些诸如公主和小矮人乌龟和兔子大灰狼和小绵羊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之类的奇怪故事哄陆凌入睡。听得多了也不由感慨,果然是生长环境不同,想当年自己小的时候,入耳都是三字经千字文甚而至于是简单的兵法常识,何曾有这种充满童趣的故事来听。

宋小花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有的时候连他都会被吸引。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竟先陆凌一步而坠入了梦里。

每逢此时,父子俩总是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做个噤声的手势,不去吵她。

儿子自行入睡后,陆子期便会静静凝视那张睡颜。偶尔皱眉偶尔咂嘴偶尔呢喃偶尔失笑,从这些表情便不难猜出她是在做美梦还是在做恶梦。

看她神情舒展时,他便也随着忍俊不禁,像是入了那瑰丽梦中与她一起经历奇幻趣事。看她面露挣扎时,他便会伸臂轻轻拍着那瘦弱的肩背,直到她恢复安宁。

有几次,她泪湿羽睫,口中轻唤着人名,定是又忆起了逝去的亲人,他的心隐隐抽痛,抚着她的脸颊,为她擦试滚烫的泪水。

只愿那些伤痛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远离,只愿他有力量能给予足够的幸福来慢慢化解……

以上种种,那个睡觉死沉死沉的人儿自是全然不知的。陆子期也非常喜欢安安静静做梦的她,因为,如若不然,她就会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极尽撩拨之能事。

比如等陆凌睡着后,就用脚碰碰他的小腿啊,用手摸摸他的胳膊啊,甚至索性支起身来越过小萝卜头用头发挠挠他的脸啊,或者,直接亲亲他啊……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每每弄得他身体僵硬气息急促时,她又一脸无辜地道声‘晚安’,然后心满意足阖上眼睛,带着抑制不住的轻笑。

陆子期觉得,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就都快……到极限了……

只要一想起这个,便免不了把罪魁祸首的元昊给腹诽上一次。

顺道,憎恨上了蓝色,非常憎恨,非常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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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陆子期没顾上休息狠忙了好些天才将积压的公事统统处理完毕,老天又下了入冬后的第二场大雪,年关也眼看着近了。

这日衙门无事,趁着天色还早从市集采办了一些必需的年货,又买了写春联要用的红纸,便早早回了家。

知县夫人家中的惨祸以及知县大人的英勇之举县内百姓早有耳闻,想表达一下宽慰之情崇敬之意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若是送东西定会被严词拒绝说不定还要捱上一顿训斥,也只好可劲儿用热情体贴的言语行动聊以抒怀。

而去年因为仰慕知县大人的一手好字排了长队求对联的情形没有再出现,应该是都不想给这个刚遭变故的家增添麻烦。

陆子期感念百姓赤诚相待心中温暖,不过倒也乐得清闲,只是主动给县衙诸人都写好了对子,准备明日带给他们,也算得上对共事一年的同仁们一点小小心意。

他提笔挥毫的时候,宋小花便在一旁摆弄针线,花费了好大功夫的一条腰带总算是要缝制好了。

这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件女红作品,也是她亲手给陆子期做的第一件礼物。

“哦吼,终于搞定了!冬青,快来试试!”

“等一会儿,还有几幅就写完了。”

“哎呀,你试完了再写嘛!”

不由分说拿走了他手里的笔,让他站直了身子,将腰带围上扣好,后退半步笑嘻嘻歪头打量:“瞧这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真真儿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啊!”

陆子期连声轻咳:“遥遥,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能会是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样?况且,那些都是形容女子的!”

“好好好,你是膀圆腰粗的纯爷们儿行了吧?”

“你这话……”

“只不过……”宋小花忽然向前一跨,紧贴了过来,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恶劣坏笑:“究竟是不是,要等两个月零十二天之后才能真正知道!”

说完,便一路‘嘿嘿嘿’地晃了出去,陆子期则开始拼命磨后牙床。瞧吧瞧吧又来了又来了,都十八天了,才十八天啊……难道真的要足足三个月不成?!

宋小花刚走,陆凌就蹦蹦跳跳闯了进来,拉着他去堆雪人玩儿。

刚一出屋,忽然指着一处在夕照下被积雪覆盖成一个形似小兽样子的枝桠雀跃大呼道:“爹爹,你看那像不像踏雪?”

陆子期一愣:“凌儿,你说什么?”

陆凌像是猛地警醒过来,连忙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圆了眼睛摆出绝不再开口的架势。

“凌儿,爹爹在问你话!”

奈何陆子期才微沉了一下面容就立马让他认输投降,放下手低着头,小声嗫嚅着:“霍叔叔说,不能告诉爹爹我们猎到一只像踏雪的貂儿然后又放走了的事情,会惹爹爹不高兴的。凌儿错了,凌儿惹爹爹不高兴了……”

听小家伙带了哭音,陆子期放软了语调,揉了揉他的发心:“凌儿没错,爹爹没有不高兴。那……这件事情你有没有跟娘亲说过?”

“有。娘亲本来让我画踏雪的,不过后来又说先画偷糖吃的鸭子。爹爹,凌儿什么时候能画踏雪啊?”

“做什么要画踏雪呢?画无缺不好么?”

陆凌认真想了想,冲着正在院子里奋力刨雪的狗儿咧嘴一笑:“好!无缺无缺,你不要乱动啦,我去拿纸笔来给你画一张很好看的画像哦!”

立于门前,望向那个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陆子期心中一滞。

没想到凌儿竟早已知道了有关踏雪那貂儿的事,当初,信手做来的那副画真是不该由着她拿去的,定然平添不少伤心难过……

晚饭后,照例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陆子期始终觉得心气莫名有些浮躁静不下心来。站起身,踱了几步,随手解下那条新腰带无意识地在手中把玩着。

简单的款式,简单的图案,若是仔细看,线脚还是略显有些疏密不均平整不够。不过功力倒是比悬于梁上的那些古怪布偶要进步许多,做这样的细活,还真是难为这个毛躁丫头了。

唇角上扬,眉眼带了几分柔和之意。刚想将之放于案上,却不经意瞥到几丝异样白光。心头一动,复又拿起,凑在灯下一寸寸翻看。

片刻,停住。良久,长叹。

原来如此……

当日巡查返回途中远远见一队人马在林中打猎,本互不相干,怎奈实不忍见那白貂命丧箭下,重现当年狱中惨象。遂出声长啸助其逃生,万料不到大宋竟有此等目无王法之徒,那开弓之人二话不说便向他射将过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此徒并非宋人,幸甚。

本来按照他的功夫底子躲避开问题不大,可紧要关头方看清对方居然全是辽人装扮,乍见之下不明来意,心里一惊,动作便是一慢,于是牵扯出了一段糊涂孽缘……

这种种繁杂本不欲让她知道,徒增烦扰罢了,岂料还是瞒不过。

缝制腰带所用的棉线中分明有掺杂物,究其色泽样貌触感,竟是极稀罕的白貂毛。

此物定然不是她能轻易得到的却又定然是她费尽心思所加,这样不声不响定然是不欲让他知道且定然有不便言明的缘由。还能是为了什么?

兴平公主既然要查他陆子期,就有能耐事无巨细皆查个遍,自然包括一只小小的宠物。依其脾气秉性,会怎样做,不难推测。

怪不得那日相见时,她会反应如此激烈。原以为是打击过大伤心过度,再加上前段时日以来的确多有冷慢,终导致一场郁积于心的集中爆发。何曾想,她居然一个人默默承受下了那么多的重压。

情之一事有多磨人有多伤人,他陆子期,最清楚。

遥遥啊,你这个丫头……

外表性急如火,内里竟坚韧如斯。

你为我做这条腰带,是因为听了踏雪的故事后,希望被我所救的那只貂儿也能忠心护我是不是?你知道那貂儿落在耶律平手中凶多吉少,怕我得知后会难过是不是?

只是,你却曾一度想要离我而去,在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机会之前。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君既无意,我便休’,如此决绝的七个字,每每回想,心痛亦心悸。

我是否有意,要由我来说,要由我来做,而不是由你去猜。

你是否能休,也不是由你来独自决定,而是要取决于我,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