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樊岳的德行他也清楚,懒得搭他话茬,收回视线转身。

樊岳连忙跟上,话锋一转叹:“真没想到啊,这赵氏商号是嫂夫人的。”

傅缙挑眉,什么意思?

无怪他听不懂,身为侯府嫡长子,后封世子,不管是幼年在京,还在远赴封地被祖父教养,他所受教育和本人关注点俱多放在军政朝堂之上,商贾之事,始终要逊一筹。

樊岳却不同,他是庶长子,在嫡母打压下挣扎出头不易,少年时曾琢磨过往商事发展,因此特地了解过诸庞大商号,尤其是那些白手起家的富有传奇经历者。

赵老太爷也属其中一员,赵氏商号涉足诸多行业,遍布大江南北,那是十足十的巨贾。

不过听闻他膝下仅一女,奋斗大半生最终还得随了他人姓氏,可惜了。

樊岳当年还嗟叹过两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落到他兄弟头上。

他调侃:“诶,你小子娶了金山银山知道不知道?”

傅缙皱眉,这什么跟什么?

嫁妆册子送至,他确实知道楚氏陪嫁极多,但也仅此而已。哪怕不谈当初二人关系,这本是妇人陪嫁,是个男人就没有惦记的。

傅缙从未了解过,否则,他也不至于不知道这颇出名的信宜柜坊就是她名下产业。

“陪嫁乃妇人私产,是多是少与我何干?”

这话倒是真的,楚玥在府里一应用度走的都是他名下公账,她有钱没钱,毫无影响。

这个樊岳当然知道,他就是玩笑两句而已,见傅缙皱眉,他连忙附和几句,按住话头。

不说这个了,他最后真心感叹一句:“承渊你运气好,不管那楚家如何,嫂夫人看着也是个不错的。”

樊岳娶妻也极不如意,嫡母选了一个人蠢心大的嫁进来,日子一团乱麻不说,他今年二十三,成婚六载,连孩子都没一个。

难怪如此感慨。

傅缙眼前便浮现出那双微微上挑的美眸,澄清,明亮。略顿了顿,他拍了拍樊岳肩膀,宽慰:“今日隐忍,他朝未必不能一酬壮志。”

他们都有同一个志向,樊岳本豁达,闻言一股心气起,那些烦扰转瞬抛在脑后。

“好!”

……

傅缙入夜才归。

一身玄黑戎装,军靴落地,脚步声厚重,也不是他是怎么从京营遁出去的。

夜幕低垂,已悄然褪去一丝寒意的风轻拍窗棂,回到禧和居,傅缙沐浴而出,见楚玥一身新裁的春装薄绸寝衣,正裹着被子倚在床头翻书。

“看什么?”

抚了抚衣袖微褶,他坐下,随口问一句,又说:“今儿你坐的不是府里的车?”

是问句,语气却是陈述的。傅缙今天虽没和她同车回府,但稍候里外察看环境之时,正好看见了楚玥登上那辆青帷小马车,无任何侯府标识。

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楚玥每日出门,随行不少,她若是去的青石大街,他多少有点耳闻的。

楚玥随手搁下书,笑:“那楚姒盯着,我可不愿她知晓太多。”

傅缙挑眉:“所以先前我拨人给你时,你就没要?”

年前京城人多货多,他让她外出多带随卫,可在东路前院点些人去,她婉拒了。

这事楚玥可没忘,当时她就是避免还无意弄成了一桩欺瞒,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傅缙听她笑:“可不想欺瞒了你,我人够用的。”

不想欺瞒了他么?

傅缙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弯弯,点漆般的瞳仁在烛光映照下,盈盈生辉。

今天非常顺利解决了一个难题,他心情本就不错的,闻言来了些兴致,便问:“那日在行宫,你就认出我了?”

问的就是伪装羽林卫那会,虽她表现如常,但他总有一种莫名感觉,她似乎认出了自己。

楚玥挑眉:“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么熟悉么?

她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眉目间隐隐有些自信傲然,迥异于平日的温婉柔美,他注视她片刻,刚要说话,忽听她“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差点忘了和你说一事!”

这连日惊吓忙碌的,又少见面,差点把贵妃和楚姒说的那番话给忘了。楚玥忽想起,忙一五一十,将她如何避开,到如何听到对话,具体内容都细说了一遍。

“我听着贵妃疾言厉色,楚姒虽不甘却不敢反驳,唯诺应了。”

楚玥判断:“我估计,在太子登基之前,她都不敢再对你有什么动作。”

换而言之,他可以专心对外了,不用再防备这个恶毒继母在背后捅刀子。

太子登基之言,属大逆,她凑近,将声音压到仅二人勉强听见,傅缙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畔,忽觉有些痒。

他忽略了过去,“不过暂且安生罢了。”

如傅缙意料中一样,他统了左领军卫,贵妃必然出手干预。

安生时间长短,直接和当今寿元挂钩,转忆及朝局,他凝眉思索片刻,又见她正安静坐着。

想了想,他嘱咐:“贵妃此人,心狠手辣不亚于楚姒,又得陛下宠信,你切莫过分亲近。”

这点楚玥当然知道,能和楚姒闺蜜多年的,能是什么好鸟?纯善一点估计也混不到这份上了。

她点头:“我知道。”这次是意外。

说话间,她揉了揉眼睛,傅缙便说:“且睡罢。”

他探身,“噗”一声吹熄床头小几上的烛火,两幅锦帐垂下,楚玥依言躺下。

帐内昏暗,只傅缙视力极佳,依旧能隐隐看见帐顶精绣的鹤穿牡丹花纹。

身畔另有一道呼吸,清浅和缓,她仰面躺着,安静无声。

傅缙自幼独睡,生性好洁,其实一开始和她共榻而眠,也是极之不适应的。

但小半年过去,慢慢地似乎也习惯了。

今日之前,他本也从不欲她知晓暗事的。

奈何如今。

也好,解决了一大难题。

傅缙阖上双目,眼前便浮起她一张精致的面庞,笑意微微,温婉柔美;抿唇而立,果断坚决。

他想,她确是和楚家人不同的。

……

至于躺在另一侧的楚玥,就没有这么多的感触了,暗舒了一口气,这一关是过了。

且她明显感觉到,方才与傅缙谈话时,气氛比从前要轻松自然了很多。

暗啧两声,人与人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

吐槽归吐槽,楚玥对于这事,可一点不轻忽。

她肃容,对青木说:“现在唯有尽力助宁王世子藏匿,直至他顺利脱身。”

青木自知轻重,不管他对这突兀出现的诸人有何观感,他都立即投身于搜集情报的要务当中。

目前这搜集情报的重中之重,就是城内官兵的搜捕情况了。

“昨夜搜了大安坊,也不知明日要搜何处?”

楚玥眉心紧蹙。

今天,是发现申元等人的第十五天。城内的地毯式搜捕从未曾停止过,这几天反而越演越烈。皇帝耐心耗尽怒斥无能,官兵搜查连晚上也不敢歇,日以继夜。

这十五天来,一开始是逐个逐个坊市围搜的,但俱无果后也学乖了,今天西城明天东城,昨夜外城的大安坊,今天就有可能是内城的长兴坊。

毫无规律可言,说来就来,而且动作十分谨慎,搜捕十分彻底。先以箭阵围住整个坊市,而后拉开网,一间一间宅子店铺,翻了个底儿朝天。

信义坊之前又被搜过一次,万幸那时还算有规律,傅缙等人提前带着申元潜离,赵扬等卫及时顶上佯作他们的居所,天衣无缝过去了。

但要是搞突袭战,这套戏怕就不好唱了。

楚玥难免忧心,毕竟东城好几个坊都被突袭过,她颇担心下一回就轮到信义坊。

诸人对视一眼,同样面色凝重,樊岳踱了几步,重重一击身畔的八角高几。

“他娘的,到底有完没完!”

都搜大半个月了,还要搜多久?这皇帝可真够锲而不舍的。

傅缙声音沉稳:“最多再十天八日,京城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京城乃一国首府,天子脚下,再厉害的刺客,关闭四门搜一个月也到了极限。

他环视众人一眼:“就剩最后这旬了,我们要坚持住。”

“是!”

众人纷纷应是。

在座所有人,决心都是很够的,然而很多时候决心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傅缙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近。

脚步声很熟悉,应是赵扬,果然下一瞬,门“砰”被重重推开。

张扬粗喘急道:“主子!官兵来了!包围了信义坊,已涌入青石大街!”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好呀宝宝们!(*^▽^*)

第36章

“怎来得这么快?!”

这不单单是来得快, 官兵再次调整搜捕策略, 包围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入事先圈中的十来个点。可以说, 一出现搜捕就开始了,尤其是这十来个圈点,首当其冲。

竟连一丝缓冲时间都没有。

青石大街很不幸, 就是这十来个圈点之一。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

“马上撤离!”

危机迫在眉睫, 已清晰听见军靴落地的繁杂踏踏声, 以及前方门板被粗暴撞响的砰砰声。不用怀疑,官兵已涌到信宜柜坊门前,正冲将进来。

傅缙当机立断:“从大兴祺坊方向撤!”

这半个月以来,他们仔细勘测过远近环境多次, 并反复推演过, 若遇不同变化,当从哪条路径撤退。

这大兴棋社就是其中之一。

要说它最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兴宁长公主名下产业。

兴宁长公主, 当今唯一胞姐也。这位可以说是唯一的,不管任何情况都不会令皇帝生疑的人物。

棋社不善藏身,但傅缙已使人悄悄去布置过一番。

目前这情况, 没有哪一条路径是格外优异的,从棋社而出, 意在先把信宜柜坊撇出去再说。

保住一个是一个。

傅缙一声令下,诸人立即撕下袍摆将脸蒙上,“刷刷刷”拔出刀。

趁着这点空隙, 傅缙匆匆对楚玥说:“你回外书房去,不必惊慌。”

说话间他也准备妥当,“伧”一声拔出长刀,回头对申元等人点了点头,“走!”

诸人紧了紧兵刃,此一去,超过五成机会要硬闯。

大伙儿都是身手上佳之人,攻其不备,未必硬闯不过,但后续的才是真硬仗。

若硬闯,必定暴露,暴露必被围攻,再高绝的身手,再好的体力,只怕也耗不过源源不断的官兵。

由暗转明易,再想由明转暗,何其艰巨。

此一去,凶吉难料。

人人神色凝重,只也未见怯惧,傅缙如利刃出鞘,锋芒乍露。

他轻推了推楚玥,示意她折返,自己却迅速一转身,欲推开左侧最接近棋社的后窗。

“夫君?”

傅缙领头而行,正要动身,不想身后楚玥面色几变,却一把抓他。

他蹙眉,回头。

眼下刻不容缓,慢一息都可能对后续有大影响,不过不等他开口问,楚玥已抢先道:“你们随我来!”

她快速说:“我这边有一条安全许多的路径。”

众人大诧,傅缙也是,只耳边骚动声越来越近,没时间解释了,“你们快随我来!”

她提起裙摆,急急往门外奔出。

傅缙知她行事素来有章法,这等大事,自不会无的放矢,当机立断:“快!跟上去!”

楚玥领他们往外书房方向奔去。

外书房有一条地道。

正确来说,这不是地道,而是银库。

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精明强干了一辈子的赵老太爷,他的家底,自然不可能悉数放在明面上。其中一个暗中存银的渠道,就是地下银库。

圈中地点,然后借翻修名义,建一个地下密室作为存放财资的秘点。

这京城赵宅,作为他的一个重要据点,自然是建有的。

另外,既然挖都挖了,不妨再多费点功夫,建一条通往另一处的地道。这京城到底是厉害之地,万一日后有个什么,也好添条避走路径。

建成后,赵老太爷一辈子没用上,反而现在轮到了楚玥。

骚动越来越近,楚玥心怦怦急跳,万幸,这小跨院距离外书房非常之近,穿过月洞门,一拐就见了。

冲入外书房,她脚步不停,直接转入内间的博古架前。人还重重喘着,楚玥已伸手去够博古架最顶端的一个小玉璧。

用力一扭。

突兀“咯咯”一声机括响动,紧接“咔咔咔”博古架竟直接整个移了开去。傅缙眼见,其后竟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看样子是青石板砌建的地道口。

有阶梯,通往下方,只许久不打开的暗道,一阵灰霉气息扑面而来。

楚玥皱皱鼻子,回身对青木说:“上面交给你了。”

青木肃然点头。

楚玥又看傅缙申元:“我们下去?下面有个密室,也有一条通道。”

傅缙立即道:“好!”

楚玥率先举步,下了地道。

但其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无需略等,申元几乎同时跨步而下,傅缙并肩而行。

待所有人都迅速步进,楚玥立即扳动地道一侧的机括,“咔咔咔”博古架门应声而合。

眼前登时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赶紧往里头去。”是楚玥的压低的声音。

这位置不怎么通风,这么多人一涌进来,已感觉憋气,得往里面走。

既要走,就得快,因为军靴搜索声似乎已逼进赵宅,这通道口和外头仅仅隔了一个木制博古架,人多一走动,这么近很容易被外头听见动静。

大家立即动身。

隔绝了所有光线的地道,前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樊岳一摸怀里,有个火折,立即掏出吹燃。

一点很轻的微光,在奔跑中尚且不停闪烁几要熄灭,但对于男人们来说,足够了。

可楚玥就很吃力,她就一普通人,眼睛根本还没适应黑暗,扳了机括沿着阶梯往下,急暗中,她倏趔趄了一下。

她差点就整个人栽了下去,傅缙一回身,扶住了她。

楚玥左脚重重触地,还好,站稳了。

傅缙没放手,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向前。

这等情况,有人帮着肯定好的,楚玥忙跟上,但才迈开一步,她就发现不妥了。

左脚触地骤一痛,感觉脚筋抽了一下,整只左脚都没了力气,身体一歪,她直接往前头的傅缙背上一扑。

“嘶!”

“崴脚了?”

不用问都能肯定是了,傅缙动作也未停,回头微微一俯身,手臂一抄,直接将她背在背上。

这一连串动作,也就一个呼吸功夫,没耽误速度。傅缙身负一人,步履依旧轻盈,寂静的青石板地道中,几乎落地无声。

这骤不及防的,其实楚玥有点吓一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了。

傅缙的肩背,宽阔而紧实,初春时分他仅穿薄薄的布衣,楚玥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奔跑间的肌肉张翕脉动,温热的触感清晰。

她有些不自在,但努力给忽视了,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通往银库的距离并不远,很快憋气的感觉越来越轻了,仿佛到了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楚玥忙道:“可以先停下了。”

樊岳隐隐见到青石墙壁上有一烛台,他上前点燃。接连点燃了六七个如椽巨烛,这宽敞处的实貌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约莫七八丈长宽,一丈高的小厅。同样青石板建成,干燥周正,四面墙壁围满了七层高的大架子,中间放满红漆樟木大箱。

四周的大架子上,放置了许多玉璧珍玩,金银器物,成色上佳市面少见,就算不懂行的粗人,也能一眼判断这些俱价值极高。

换而言之,就是极值钱,且不难脱手。

至于那些樟木大箱,不用开启,也能猜到是何物了。

在场不乏出身富贵者,但骤不及防见琳琅满目的财货,也不禁震了震。要知道前一刻,他们还以为这是个地道而已。甚至还啧啧称奇,一个商户在京城挖地道,这以前干的是什么买卖?

原来人家这是银库,地道只是顺带的。

申元略均了均气,郑重对楚玥道:“元谢夫人鼎力相助。”

地面架子樟木大箱,均匀铺满一层不薄的浮尘,显然久未有人动过。银库重地,楚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带进来了。

楚玥忙动了动,让傅缙将她放下地,敛衽回了一礼,“世子言重,不过举手之劳。”

这是最保险的做法,既然做了,锦上添花的漂亮话她自然不会不懂说。

不过显然她也没做错,此刻诸人眼中有惊色却无贪欲,哪怕出身寒微者也如是。

樊岳嘴贫,见申元和楚玥已说罢,他笑道:“啧啧,嫂夫人,你这也太阔了吧?羡煞小弟我啊!”

半个月下来,大家熟悉不少,楚玥也算半个自己人了,这打趣很溜。

楚玥抿唇笑:“要不送你一些?你一回能搬走多少,那就都归你了。”

樊岳一脸穷酸骤富的惊喜状:“真的?谢嫂夫人打赏,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尽管开口。”

他怦怦拍了两下胸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切”一声,有好动的已经上前捶他,“让你小子吃独食!”

申元微笑看着,傅缙则摇摇头,紧绷的气氛略略舒缓,傅缙道:“好了,原地休整,不可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