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骑,气势极盛,所过之处,人人屏息。

尤其那为首一骑,玄衣黑马,高大轩昂,教人不敢逼视。

只楚姒一望,瞳仁立即一缩,“啊!”

斗笠遮挡看不清男子的脸,蓑衣也掩盖了许多身材特征,只楚姒认不得任何人,也不会认不出对方。

只一眼

傅缙!

她目眦尽裂,“快,我们快上船!!”

……

傅缙率大军一直往西南追截,杀得西河军狼狈不堪,最后西河王终于率军逃回栗州。

栗州有留守驻军,还有天险可依,守军早有准备,严阵以待。而宁军一路追截数日,已兵马疲乏,不适合再展开冲击。

傅缙遂命鸣金收兵。

此番大战,不但邓州,就连卞邑和州等城也悉数收回囊中,绝对是大捷,众将士虽疲乏,但士气高昂,喜笑颜开。

傅缙立即分兵布防,而后率大军折返邓州。

来时气势汹汹一路急赶,回时且歇且行,徐徐而归不迟。

全军上下热情高涨,傅缙心情也很不错,只和宁王及诸将互勉过后,他回到自己营帐,神色一肃,招来冯戊:“楚姒有消息了吗?”

他每日都问。

实则傅缙已得讯,楚姒逃出城。

这女人众叛亲离,这回若不能逮住对方,有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的可能,傅缙怎肯?他早已撒出人手,日夜追寻。

他连续问了五天,脸色越来越沉,好在,终于在返程一半的时候接了讯。

查到了楚姒的确切踪迹,她仅携蒋闫,目前直奔南边而去。

一路往南,渡江而过?

傅缙怎肯!

他当即离了大军,日夜兼程,急追而去。

一路马不停歇,沿着梁荣查找到的路线,汇合后直追到江边,远远的,傅缙第一眼,就认出楚姒的背影。

哪怕对方现在一身陈旧布衣,斗笠遮面蓑衣遮体,他依旧第一眼的认出来了。

眼见对方被一男子所扶,慌忙就要飞身跃上渔舟,薄唇扬起一抹冷笑,傅缙反手抽出一支箭,已拉满弓,手一松,银芒瞬闪。

“嗖”一声锐器破空,箭矢瞬息而至,“噗”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箭矢穿胸而过,蒋闫身躯一僵,“砰”一声重重坠地。

人已没了气息,唬得渔夫渔妇面无人色,慌忙船桨一撑,反方向往江心摇去。

“回来!赶紧回来!!”

楚姒同样重重坠地,身躯极疼,只她却全然顾不上,一把推开蒋闫尸身,连爬带走冲将上去。

“岂有此理!还不赶紧把船撑过来?!”

艳丽的五官扭曲,形容可怖,只渔夫渔妇哪肯听她的,魂飞魄散吓得,使劲两三下就划远了。

“我让你们回来!!”

楚姒心胆俱裂,直追下江,只还不等她多走几步,急促的马蹄声已至身后,傅缙一扬鞭,她整个人被卷起,猛一扯扔了上岸。

一身陈旧布衣,木簪绾发,青丝散落衫裙凌乱,脸颊还青肿的,扑在地上一头一脸一身的泥水,哪里还有昔日高高在上侯夫人的尊贵?

已辗落泥尘,卑贱任人宰割。

傅缙勒停马,居高临下,冷冷问:“贱婢,你昔日害我母亲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母亲温柔和熙的面庞在眼前闪过,只不待他多多细品,就已被毒害在床,骷髅般的头脸皮包着骨,带着对一双幼子的不舍,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已一十六年了。

他母亲逝世至今,已然一十六年,今日他长大成人,终于要手刃仇人!

暗沉沉的黑眸中,血色一闪而过,傅缙“刷”一声抽出匕首,翻身下马。

“我在母亲灵前起誓,必将亲手斩下你的头颅,在她跟前煅成灰烬,以祭奠她在天之灵。”

傅缙一字一句,声音不高,陈述语气,只冰冷的眉目和毫不犹豫的动作,宣示他所言非虚。

有一种惊惧叫无能为力,任凭楚姒在旧年在两府间如何翻手云覆手雨,意气风发。她心智再坚韧,一朝面临死亡,依旧无法脱俗。

一种战栗从心脏而去,冰冷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控地战抖了起来。

她嘶声厉喝:“你这个贱婢生的狗杂种!本就不应该存在,若非你那母亲和那老婆子横插一杠,怎会如此,怎么如此?!”

楚姒恨,她真的很恨,她这辈子都不差什么,就差了一个出身,否则别说侯夫人,就算入宫贵妃皇后,她有什么是谋不得的?!

至于如今像丧家之犬一般吗?!

“哼!刺史之女,尤自不甘,叫这天下平民百姓该如何自处?”

傅缙冷笑一声,不再和仇人废话,一步上前,寒芒一闪,骤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头一一脸。

傅缙没有避,他闭眼,感受着鲜血的温度。

许久,他仰首,睁开眼。

淅淅沥沥的雨点密密而下,沿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眼眶潮热,有水意随雨水一起滑落。

他喃喃。

阿娘,儿子今日终于为您复得大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撸完了,今天两章差不多日万了啊,求表扬哈哈哈哈哈哈 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爱你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昨天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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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天灰蒙蒙的, 暮色初现,江边旷野, 四下渐渐暗沉了下来。

雨大了些,绵绵密密劈头盖脸,将傅缙喷溅在脸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无头尸身倒卧在地,污血混杂着泥水,被越冲越远, 越冲越稀。一个苍白的头颅跌出三丈外,双目大大睁着看天, 死不瞑目。

久久, 傅缙低下头,平视浩瀚江面,“收起来, 走!”

梁荣取出一个早已备妥的石灰大匣,冯戊提起首级, 略略擦干, 扔了进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 “哒哒”马蹄声疾, 将无头尸身抛在身后,转瞬不见。

连日在雨雾中穿行, 即便是穿了蓑衣,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身上湿透,本应觉冷,只是傅缙此刻浑身血液奔涌, 沸腾了一般,不冷,只觉得热。

雨雾中策马疾奔。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妻子,想楚玥,强烈想见到她,想和她分享,他终于给母亲复仇了。

迫不及待。

骤一扬鞭,他加快速度。

……

邓州,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春雨中。

东边的槛窗半开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窗下那片荆芥的叶子上,滴滴答答。

春日的气息很清新,眼前的景致也很熟悉,在嫁往京城之前,楚玥看过无数遍。

这是邓州楚家,她父母所居的东路正院。

一得邓州被取下的讯报,她便匆匆赶了过来,今天是第五天。

空气正弥漫着苦涩的药味,父亲轻咳两声,楚玥脚下加快,将方才打开透气的槛窗给掩上。

“夫君,且慢些。”

耳边是母亲赵氏轻声嘱咐,楚玥转过身来,见父亲被母亲搀扶半坐起,接过药碗,黑褐色的药汁很难闻,他一仰首,将药汁喝干净。

赵氏接了药碗,楚玥赶紧捧了温水,给父亲漱口。

楚温病了。

楚源去世,楚雄也去世,任氏年纪也够大了,惊闻噩耗,一口气上不来,跟着去了。

府里如今白皤素幔处处,几处灵堂,在绵绵不尽的雨水中尤显凄清。

楚温痛失慈爱父母,伤心悲恸,强撑着几日,撑不住了,在灵堂晕厥,病势汹汹。

昏迷高热,养了两日,今天才见好些,只脸色仍灰青着,形容枯槁,唬得獾儿都不敢调皮了,十分安静被乳母抱出去答谢宾客。

楚温一见好些,就要爬起去哭灵,赵氏楚玥死活不肯答应。二人软硬兼施,就连性情柔顺的赵氏这回也罕见坚持,最后楚玥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祖父母有灵,也必是不愿意见他这般毁伤身体的。

楚温痛哭一场,最终听了妻女的劝,今日只去灵前上了香,哭灵待过两日养好些再说。

赵氏等会还得去前头,她是儿媳宗妇,楚玥不好劝,只得嘱咐多多歇息。

楚温喝了药,被扶着躺回去,见妻女一脸担忧,他轻声说:“我无事。”

声音很虚,他伸出一只手轻拍二人,手有些无力,楚玥忙握住。

“您还有我们,您且好生休养,勿损了身体。”

她心疼极了。

“嗯,阿爹会的。”

楚温看女儿略有消瘦了的脸,轻声说:“你赶紧回去,也好生歇歇,家里的事有你阿娘和福伯打理,别担心。”

楚玥是出嫁女,再回娘家已是客,这祖父母去世,哭灵用不着她,她帮着忙前忙后好几天,足够了。

宁军刚攻陷邓州,她公务也很忙,两边连轴转,人眼看着憔悴了。

“回去吧,每日过来敬香便是,你忙外头的事去。”

换了儿女,楚温极心疼,舍不得辛苦受罪,和赵氏一叠声催促。

楚玥便应了。

祖父母去世,她有一些伤感,但到底不多,毕竟她和祖父母感情不深。她更担心的是父母小弟。

如今父亲病情稳定,府里的事也井井有条,她心里松了许多,也不做多余的面子功夫了。

药力发挥,楚温睡下,给他掖好被子吩咐下仆好生照顾,赵氏和楚玥就出了正房。

楚玥离开,赵氏去灵堂,去之前,她先送女儿。

滴滴答答的雨,空气湿漉漉的,倒春寒有些冷,赵氏牵着楚玥的手,母女沿廊道缓缓而行。

她屏退下仆三丈,她有话和闺女说。

“现在这般,也是好的。”

赵氏幽幽地说。

在赵氏看来,确实是好的。她对公婆真没深刻感情,闺女一事后,彻底跌入谷底。现在公公死了,小叔子也死了,当年参与荀嬷嬷一事的两个人都去了,这当然是好的。

都说人死债消,是很有一定道理的,这两个罪魁就像隔阂,现在死了,于女儿女婿小两口的感情是大好事。

不是赵氏心冷,她只是一个母亲。

“宁儿。”

赵氏对楚玥说:“你和女婿好好过日子。”

“我会的阿娘。”

楚玥应了。

提起他,有些牵挂。

她知道傅缙去追楚姒去了。

希望能顺利追上,成功复仇把这个问题解决。

……

雨点淅淅沥沥,登车出了楚家。车轮辘辘,雨声渐渐小了些。

楚玥惦记傅缙,不禁撩起车窗帘子,往南边望去。

入目被雨水浇透了民房屋脊,并不能望见什么,眺望久久,待车驾抵达衙署所在的大街时,她回神。

正要放下帘子,视线一转,却一定。

只见衙署大门前,十数匹**的高头大马,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立在台阶下,视线穿过蒙蒙雨雾,正向她望来。

“夫君!”

两人视线透过迷蒙细雨相对,马车尚未停稳,楚玥提着裙摆跳了下车。

他瘦了,也黑了,乌发吸饱了雨水正沿着脸颊滴下,玄色武士服已湿了个透。

楚玥视线落在他手上。

傅缙手里,正提着一个二尺红漆大匣。

楚玥大约猜到,里头是什么。

她握住他被雨水淋着冰冰凉的手,柔声说:“咱们去祭奠母亲可好?”

……

进了屋,楚玥亲自动手,将行装里一个扁平的长木匣取出来,而后打开。

里头一小块朱红长条木牌,上书“先妣傅门张氏之位”。

这是傅缙生母张夫人的灵位。

当时京城被攻破,傅缙身处城头,顾不上太多,过后他命人乔装回京城,把祖父和母亲的灵位带回来。

本来打算将灵位都交给张太夫人一起带走的,但他临时改变主意,将母亲的留下。

从未言明,只他为的必然是今天。

命开了东厢,仔细擦洗了长条的紫檀翘头案,将灵位请上,果点供奉,三盏清茶,一个黄铜香炉。

傅缙将大匣扔下,接过妻子点燃的三炷清香,三拜过后,将香双手插在黄铜香炉之中。

楚玥一直安静无声,跟着他上了香后,便只在一边立着。

她看傅缙。

他正静静地盯着案上那半旧的朱红灵位,烛火明明灭灭,他一动不动,侧面冷隽的线条,如同雕塑一般。

“阿娘。”

久久,他开口说了一句,低低哑哑的声音,似有砂砾磨砺过,“儿子今日为您复仇了。”

灵位不会说话,只映着香烛上的火焰,朱红光影微微跳动。

傅缙低头,迅速一抹眼睛。

他俯身,将脚边那个红漆大匣打开。

楚玥迅速移开视线,她不敢看。

虽她不看,但她能知道傅缙正在做什么。

他将那物连木匣投入大火盆,浇上火油,火折子吹燃,扔了下来,“轰”一声熊熊烈焰窜起。

反复煅烧,想来白骨也成了灰烬,傅缙命带至郊野,扬撒丢弃。

死无全尸,骨血化灰,是这时代最惨的一个死法,但傅缙的心情也没有明朗太多。

他大约是很思念自己母亲的,一张张烧着纸钱,在灵位前跪了很久。

夜色渐渐深了,四下静寂,耳边仅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祭奠结束,傅缙牵着楚玥的手回了正房。

他很沉默。

沉默地让擦过双手,听她的话沐浴用膳,坐在床上,身体很疲惫,精神也倦怠,只他不想睡。

“宁儿。”

楚玥才放下床帐转身,就被他抱住,“怎么了?”

她柔声问着,伸手回抱他。

他俯身,脸埋在她的颈窝,未曾答话,只楚玥骤觉得颈侧一湿,有什么潮热的东西无声落下。

她心里一酸,忽觉得有些难受起来了。

搂抱他的动作越发温柔了,顺了顺他有些硬的乌发,轻轻抚着他的背,不再说话。

室内寂静无声,一下接一下,她的动作是这般的轻柔,怀抱很温暖。

傅缙冰冷了很久的身躯,终于感觉到温暖起来,他忍不住收紧双臂,让自己能更暖和一些。

久久,楚玥搂着他躺在床上,扯过薄被,密密盖着二人的身体。

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她枕着他的手臂。只这一回,她让他顺势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吻了吻他的额头。

“睡吧。”

熟悉的馨香,爱人柔软的怀抱和亲吻,傅缙长时间绷紧的身体终于得以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的心软软热热的,如同她的体温一般。

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只剩下她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朦胧又清晰。

他还是很幸运的,因为他有她,有她的爱,有她陪伴在身边。

……

*

傅缙这一觉睡了很久,似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获得休憩,很疲惫,沉沉深眠。

生物钟都没能唤醒他,他一直熟睡到中午。

他还枕着楚玥的手臂。

但楚玥没有推开他,就安静躺着。

久忙后的闲暇,静谧又安宁,今天滴滴答答的雨声停了,窗棂子上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

楚玥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便静静盯着帐顶出神,什么也没想,放空了头脑。

“唔。”

傅缙动了动,习惯性伸臂一搂,他睁开了眼,柔软的怀抱熟悉,只这陌生的姿势让他一愣。

他一动,楚玥胳膊立即一阵酸麻,她“嘶”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