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光下,一夜间他的脸仿佛萧索了好些,楚玥伸手,轻轻触他的侧颜。

入手凉,怕是他昨夜淋了很久雨。

半晌,她执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左胸心脏位置,“我昨夜说的是真的,我就对你一个生了男女之情,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

她苦笑:“你怕是不知道,本来我这辈子,都不打算涉足这些情情爱爱的。”

一个你,已是我意料之外。

掌下“噗噗”心跳,鲜活而有生命力,傅缙动了动唇,忍住没说话,只听她说。

楚玥仰头,看头顶那个铜钱大小孔洞,透出一束天光:“你知道的,我和这世间的女子比起来,总是那么不安分。”

她对内宅不感兴趣,对各种宴会夫人外交兴致缺缺,德容言功态度漠然,女规女诫更是深恶痛绝。之所以学,之所以遵从,全因生存需要。

这个该死的封建社会。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需要嫁一个人,生个儿子。毕竟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不是吗?”

楚玥挑起唇,一丝微带讽刺的笑,须臾敛起,她说:“那时候我小,不知婚事全不由己,便幻想着,嫁个病秧子或者低嫁,他死了或者生了孩子,我便别府另居,自由自在。”

“松州别院的原稿,就是那会儿画的。”

“打幼时起,我从来想过男女情爱。”

爱情使人降智,爱情总让人做出各种不理智的决定,若所托非人,就是灭顶之灾。偏偏她的要求在当下看来是如此之高,所托非人的几率差不多百分百。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绝了这个念头。”

太奢侈了这玩意,不是她这种人能要得起的,她没有飞蛾扑火的执着和热情,前世今生,她总是一个过份理智的人。

傅缙眉心一蹙,立即就接口:“我和旁人的男子怎同?我就一个你,从没想过任何人。你要做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微词的。”

他一直都是非常尊重她的决定的,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尽他所能。

“我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

说到最后,他声音大了起来,委屈又气愤,压抑了一夜的情绪剧烈翻涌起来,他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在帐内重重走了几步。

“我知,我都知!”

楚玥大声回道:“所以,我才对你生了情。”

狗屁的生了情!

傅缙气得急了,怒道:“你这般就叫生了情?”

处处保留,前瞻后顾。

“你以为这是两军对垒排兵布阵吗?”

说到底,还是感情不够,永远把握好那个度,一个不妥,立即抽身。

“为什么?”

傅缙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呢?没有遇上合适的人不谈情爱,他理解,可是她不是都说知他了吗?

那为何还要这般裹足不前呢?

傅缙几步上前,将她拉起箍住,另一只托着她的下颌,紧紧盯着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俯下身,一双泛着血丝黑眸逼至咫尺,神色绷紧到极致,显得冷厉,只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他憔悴的容颜。

全因为过分在乎。

心中骤一恸,目中忽泛起潮意,楚玥深喘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我胆子很小,是个胆小鬼,总是怕这怕那的,每走一步总要左右权衡,唯恐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趋吉避凶,性格就是这样。

可回忆上辈子,却没这个毛病的,那时她冲劲无限,一往无前。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楚玥怔怔。

其实说到底,还是安全感不足,两个世界社情相距太过遥远,一个人身处不友好不安全的环境,戒心总是下不去了。

所以她做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像鼹鼠一般,除非不得不走的关头,否则她确定不了安全是不会肯冒头的。

至于,这段在她潜意识里已判断属于非必须品的爱情,其实也是她不肯改变,她潜意识里的理智已经制止了自己,觉得这程度已经足够了。

已经合适了,不能更多的。

楚玥怔怔看着傅缙,动了动唇:“对不起,是我不好。”

或许在她的立场上,她没做错。

但在这段感情里,在面对傅缙的一往情深,她却显得格外的自私。

“错全在我。”

怔怔的,她的泪落下来。

滴在傅缙的手背上,如烫伤一般,他倏地松开手。

胸腔一阵钝钝的痛,傅缙喃喃,却说不出话来。像旺旺的炭火燃烧到了尽头,不管他怎么使尽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

未曾言语,他却看懂她目中之意,一种悲怆袭上心头,他摇着头:“你走吧,让我安静一下。”

哀伤泛凉,一再逼问,其实是为了前进的方向,骤发现,希冀遥远无法触及。

炭火燃尽,成为灰烬,冰冰的冷,将他淹没。

……

傅缙这次没有争执吵闹,也没有发怒离开,他说他想安静一下。

人怔怔着,目光一下子黯了,似失去了希望。

此后直到出征前夕,两人都没有私下碰过面。

公众场合倒是见过的,只基本少有对视。不似以往他神色或愠或冷,又回避她的目光。这回统统都没有,没有了那种刻意,他只是沉寂了下来。

仿佛心灰意冷。

“宁儿,你和姑爷是怎么一回事了?”

两口子出了问题,连赵氏都知道了,是孙嬷嬷见真不好,悄悄回去报的讯。

赵氏焦急,一见人就急急拉着进了内室。

楚玥坐下,没有说话。

闺女历来主意大,赵氏反复问不出,无法,急道:“宁儿,姑爷是个好的。”

她苦口婆心:“这世间风流才子多,良人却难觅,少年夫妻,当好生珍惜才是。”

“我知道的阿娘。”

楚玥真的知道,她从未打算过放开他的手。

出了楚家,天际最后一缕残红,她抬目看了片刻,翻身上马:“去城郊大营。”

他想安静一下。

好。

三天时间,怎么也够了。

在大军再度出征的前一天,楚玥于傍晚诸事理妥之后,又去了一趟城郊大营。

抵达城郊大营,已彻底入了夜。

篝火熊熊,红光闪烁,整个都大营安静了下来,因下半夜即起身着装准备,非巡逻的兵卒经已歇下。

“世子爷呢?”

直奔中营,距一段距离,楚玥就下了马,她行至灯火明亮的帅帐之前,没让禀报,只问梁荣。

梁荣禀:“主子已洗漱,差不多要歇下了。”

楚玥掀帘进帐,内帐正好有亲卫捧了铜盘等物退出,她摆手让不需见礼,缓步行至内帐帘前,掀起进了去。

傅缙一身黑色扎袖武士服,正在解袖口束带,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不知想什么,连楚玥在外帐都没发现。

只一掀帘,他察觉了,回头一看,却一顿。

“夫君。”

他垂下眼睑,“你来此作甚?”

粮草军备,她不是该和陈御一起吗?

“诸事已妥,我嘱咐了陈御,明日去和他汇合即可”

楚玥行至他近前:“从这边过去更近些。”

傅缙垂眸,须臾抬起,他两三下把束带扎回去:“那你在这儿歇。”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在身后抱住。

“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傅缙立在原地,他现在不愿意听这些话,抬起手,要拉开她箍在他腰间的手臂。

楚玥轻声问:“你真要把我推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又要来了,加更加更,宝宝们明天啦~ (*^▽^*)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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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楚玥轻轻问了一句。

静默。

傅缙身体一顿, 那两条纤臂从后绕过他的腰腹,他的手已搭在她的腕子上, 本欲扯, 动作一滞。

他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内帐烛火已灭了大半, 仅余两支在角落摇曳, 半昏半明的, 他微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傅缙到底没再扯开她, 但他也没吭声没动, 保持方才那个动作, 沉默着背对她立着。

楚玥侧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 熟悉的体温透了出来。

她闭目感受片刻,睁开眼轻轻松开他, 绕到他身前,“时候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点兵, 咱们歇下了可好?”

傅缙垂眸,没动, 也没答话。

楚玥没在意, 她抬手, 给二人解衣。

束袖,衣带,外衫、发簪、一件接一件, 傅缙抿了抿唇,没有阻止,任由她把自己打理托妥当。

楚玥也解了外衣外裤,把蜡烛吹了,牵着他摸黑到了行军床前坐下。

楚玥先躺下,她挪到里侧,将外侧腾出来。

吹了烛火后,室内一片黑,缓了半晌,才朦朦胧胧能看到室内轮廓。

那高大的黑影坐在床沿。

坐了好半晌,傅缙才动了。他躺下来,扯过薄被盖住身体,一翻身面向床外,闭上眼睛。

到底还是躺下了,哪怕现在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楚玥松了一口气。

又想起他方才的反应,心底一阵涩涩。

心疼他。

傅缙身材高大,肩背宽厚,即使躺在最外侧的床沿存在感也极强。她慢慢靠过去,拥着他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慢慢来吧,是她不好。

……

楚玥不知道傅缙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寅正时分,他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匆匆梳洗,亲手助他披甲,最后楚玥取出一大一小一蓝一红的两个荷包。大的装了治伤止血退热的药丸和药散,每次出征都必备了的;小的那个,里头装了一个平安符。

前线军士的家属,总更容易迷信一些,无从使力,只能寄托于神佛。楚玥哪怕经历过一回玄之又玄的事,但她依旧不迷信,只随着战事开始后,她渐渐也不介意信一信求一求。

把那个红色的小荷包也稳稳揣在他怀里,楚玥退后一步,道:“夫君战必胜!”

帐内灯火明亮,她匆匆拢了一件软绸袍子便起身替他披甲,柔软的乌发披在身后,浅红的软绸衬得她肌肤胜雪,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那双微微翘起的美眸目光似水,清澈柔和。

傅缙垂眸。

须臾抬起,未曾与她对视,“嗯”了一声后,转身大步离去。

内帐不大,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楚玥的视线内。

楚玥目送他走了,梨花捧着她的衣物进来,她回神:“好了,我们快些更衣吧。”

莫要妨碍亲卫收拾营帐。

……

楚玥出帅帐之时,天还黑着,不过整座大营都动已动了起来。

她赶忙折返城池方向,先和陈御汇合。

待到时,陈御已在城门口等着了。

他正和送行的楚温说着话。

楚温任邓州刺史,大军再次往南征伐,他并不挪动。不过也早早起了,在城门处相送各人。

楚玥奔进,喊了声:“爹!”

父女告别,楚玥有公务在身,楚温就不废话了,只抚了抚她的发顶,嘱咐一句:“切切留神,保重自己。”

又添了句:“你和姑爷都是。”

“我会的。”

楚玥应后,未能多留,嘱咐一句多多保重,便和陈御一起往粮车方向急追而去。

天已渐渐亮了,云层很厚。

远远往大营方向望去,旌旗漫天,黑压压的甲兵遍布四野,骤一声齐声呐喊,仿佛天地间都震颤了起来。

楚玥精神一振。

私事要紧,战局更加要紧,出征在即,她收敛心神,先全力打理手手头诸事。

……

其实比起上一次出征,这次的氛围明显好多了,诸战将谋臣精神抖擞,军中士气高昂。

概因先前的邓州一战后,局势已变,宁军携此大胜,已彻底反压西河王。

这边安抚百姓,收拢诸城,招降溃逃敌卒,补充军备粮草,牢牢稳住往南推移的战线,忙得是不可开交,蒸蒸日上。

而西河军那边,却是截然相反。

大败一场,不但失去了才到手的邓州,还损兵折将,兵士伤亡溃逃者高达十万以上,元气大伤。

惨败,急逃,胆丧心惊,损伤惨重,又逢绵绵春雨兜头而下。西河王年纪不小了,快六十的人,这么一记重创,他受不住,好不容易安全后,当即病倒。

病逝汹汹而来,一度不起,底下两个儿子争位却争得如火如荼。

世子申彻个人能力固然不及庶弟,但他胜在乃王妃所出,不但是名正言顺的嫡长世子,且母家实力强劲,这是都是章夙不能比的,不管是他本人还是身后的人,都不允许王位旁落,不顾一切使劲浑身解数。

章夙不知道这关头此乃大弊吗?

不,他深知。

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解决的,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这正是宁军进攻的最佳时机。

堪堪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宁王和傅缙都无需多商议,立即决定,挥军栗州。

……

如今宁军兵马三十万,浩浩荡荡出了邓州,往西南逼近栗州。

西河军也算反应迅速,据闻是西河王重病中挣扎而起,任亲弟合阳侯为帅,整肃兵马,严阵以待。

“栗州扼东西咽喉,一旦取下,西和直逼西河王老巢,南可渡江南下。”

这也是一处关键之地。

这类地方基本有个雷同的特点,就是天险屏障甚多,攻伐难度大。

只不过和邓州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傅缙睃视疆域图,食指虚虚两点:“我们先取临和和屏山关。”

“硬攻临和,突袭屏山关。”

相较而言,屏山关天险,硬攻伤亡大,宜智取。先全力硬攻临和,西河军必要援,在敌军注意力全部在临和之时,骑兵营绕小路飞袭西屏关。

傅缙的目标,第一战取下此二地,失去两处屏障,栗州就容易多了。

“很好。”

宁王和傅缙低声商议片刻,立即点将安排诸人任务。

楚玥照例抓的后勤军备粮草,这些妥当已是大善,前线任务不用她这边的人。

点到她,她起立大声应了,转身离开前,睃一眼傅缙。他声音沉凝,稳重依旧,只人是瘦了些,养的这阵子又白费了劲。

出了帐,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她匆匆回自己营帐一趟。

楚玥的营帐,和傅缙的帅帐内帐相通。

他这边也安静下来了,军令悉数发下,他正准备出发。

见楚玥来,冯戊等亲卫无声退下。

他抬目看了眼。

楚玥上前,仰脸看他,“我等你回来。”

不上战场,不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忌讳,楚玥俱悉数遵从,很多字眼不适合说,千言万语就汇成这么一句话。

她握了握傅缙的手,照旧将那两个荷包塞进他怀里。

那个装了平安府的,密密贴着他的胸膛安放。

傅缙“嗯”了一声,垂眸看她放好。

须臾,他道:“我出去了。”

“好。”

傅缙看她一眼,沉默片刻,转身出帐。

楚玥目送。

帐帘晃动,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