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连篇

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 甄停云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堵着一口气, 闷闷的难受,眼里也有些发涩,差点要被气哭。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 鼻息间皆是杂乱的香气,心头那火气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但此时确实不是生气的时候, 她还是勉强镇定下来,蹲下身,小心的收拾起面前这些东西。

那些被猫爪抓坏了的衣服都不能用了, 收拾起来直接给丢了——反正如今在女学里,主要还是穿女学给发的红衫白裙。至于那些洒落在地上的香料,她到底是不忍心丢了,索性用盒子一齐装了起来。虽然,她心里也明白:这么多香料混在一起, 味道也被搅乱了, 肯定不能再用了, 可她还是仔细收好了,权当是留下来给自己一个教训——重要的东西必要妥帖收好了, 否则若有闪失,后悔心痛的只有她自己。

幸好,抱着香料的纸包里还剩下一些,甄停云仔仔细细的将这些剩下的香料重新分开包好,再将这些东西搁进自己的箱子里,拿锁锁好了。

等她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完了, 那颗仿佛在热油里煎着、每时每刻都觉煎熬难受的心似乎也跟着安定了一些。

接下来,就是等人回来了。

甄停云坐在床榻上,随手拿了本书,就等着钱满月和杜青青回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心潮起伏,总定不下心,更看不进书。但她到底是心志坚定之人,在心里将这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回,渐渐的静下心来,也能把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入眼里——过几天就是两校联考,这种时候,她更该沉下心来看书,绝不能被那些人的恶心行为打搅、妨碍到了。

于是,甄停云盘腿坐在自己榻上,认真的看起了书。当她翻到第三页的时候,忽然便听到推门声,以及钱满月、杜青青的说话声。

钱满月和杜青青推开门,自然也都看见了正坐在床边翻书的甄停云。

杜青青脸上的笑还未收起,见到甄停云,不由笑问道:“停云,你回来了呀?”

话声未落,她已看见了甄停云手上的书,眼里不由得便带了些佩服和感慨:“你也太认真了,这会儿还能坐在屋里看书——我就没法子像你这样的专心.......”

甄停云并没有应声,只随手将自己看到一半的书卷搁在自己膝上,仿佛是不经意的抬起眼看着才入门的杜青青和钱满月。

事实上,早在这两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她便就已经抬起眼,仔仔细细的打量起这两人。

杜青青就不必说了——如果这事真是她做的,而她还能如此神态自若的与自己说话,那么她这本事可就比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还要厉害了。

至于钱满月........

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眼钱满月,对方从入门起便不自觉的收了声,一直没有说话,反到是微微垂下头。当然,钱满月这两日对着人时多是羞赧内向,这般表现似乎也并不违和。只是,甄停云原就怀疑她,此时用心观察,自然也就注意到了:钱满月入门时便垂首收声,隐晦的环视里屋,那颜色极淡的唇瓣也跟着抿了抿。

虽然不是完全肯定,但甄停云也确实是差不多能够确定了:这事怕就是钱满月做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头才压下去的火忍不住又升了起来。只是,她这人越是生气脸上反倒越是冷静,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冷冰冰的,好似冰冻过的。

只见她抬起手,慢条斯理的合上书卷,将之搁到枕边,这才从榻上起来,施施然的开口解释道:“也不全是在看书,我是在等你们回来,有事想要问一问你们。”

杜青青闻言,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床榻,随口道:“嗯,你问好了。”

钱满月也点点头,跟着往里走,正欲回自己的床榻稍作休息,忽而“呀”了一声,脸色煞白,嘴唇微颤,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随即,整个屋子都能听见钱满月的尖叫声——

“我的床!我的被子!!怎么.....怎么被猫抓了?”

看着对方这唱作俱佳的表演,甄停云简直想冷笑,但她还是压住了唇角的弧度,以冷静的口吻往下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屋子里好似窜进了一只猫——我回来的时候,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猫给翻出来抓坏了,就连我搁在柜子最里面的香料也都被翻出来撒到地上。”

“这,究竟是哪来的野猫,怎么什么都抓..........”钱满月脸色发白,眼睫一颤颤的,就连声音也是怯生生的,声调楚楚,仿佛要哭出来了,“我听说有些猫对香气特别敏感,要是它嗅着你柜子里香料的味道来翻东西还好说。怎么连我的被褥都.......我就这么一床被子,被猫抓坏了,这可怎么睡?”

甄停云冷哼了一声,索性抬步往钱满月的方向走去,直视着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冷声问她:“你觉得是我的香料引来了猫,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没,没有。”像是被甄停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吓住了,钱满月垂头避开,眼睫跟着往下垂落,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只听她哽咽着道,“我,我想起来,是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是我们不好。停云,你没生气吧?”

杜青青见钱满月哭得哽咽不止,想起中午自己与钱满月回来小憩,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连忙也上来劝架:“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好好说话。我们既是能住一间屋子,也算是有缘了,何必要吵成这样,反是伤了感情。”

又与甄停云道:“确实是我们中午忘了关窗户,是我们两个不好。要不,你被猫抓坏的东西和香料,我来赔好不好?停云,你也别生气了,小心别气坏了身体。”

钱满月哭得不能自已,抽噎着偎到了杜青青的怀里,一声更比一声可怜:“是我不对,停云,你就别生气了.......”

甄停云却没有应声,也没理会她们,反到是抬步越过这两人,忽的抬手去把自己的柜子打开了。

屋中一时只有钱满月低低的抽泣声。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她的声音又冷又淡却稳稳的压住了钱满月的抽泣声,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大家能考进女学,想必都不是傻子。你们觉着要是没人帮着开柜门,野猫能窜进我的柜子,把我柜子里的东西都抓翻出来?你们说中午出门忘了关窗,这才叫野猫窜进来,可又是谁帮着野猫把我的柜子打开了?”

杜青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钱满月,不由的顿住了声。

钱满月却是又惊又惶,连忙用手捂着嘴,细声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猫进来,抓坏我们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不是‘我们’。”甄停云纠错道。

钱满月泪眼汪汪的提醒她:“我的被子........”

“反正你那被子都是用旧了的,拿猫爪子抓一抓,不仅能洗脱你的嫌疑,说不得还能换一床全新的。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我我也做。”甄停云朝她笑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和冰冷,言语更是锋利如刀剑,“说什么中午出门时忘了关窗,才叫猫窜进来——关不关窗这种小事,你要不提,杜青青只怕都想不起来吧?”

杜青青扶着钱满月的手也跟着僵了僵:是了,她一向都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其实也不大记得中午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窗户。只是因为钱满月先说了一句“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她被这么一带,隐约间也觉着自己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户,可真要说起来还真不是十分确定。

钱满月伸手抹着眼泪,掩饰着自己眼中的神色。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那模样似乎委屈极了:“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无冤无仇的,我又为什么要放猫进来抓坏你的东西?”

“我适才也在想这个问题,”甄停云淡淡道,“我们毕竟才初识,除非是天生恶毒的人,还真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钱满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背过气去。

“不过,我想了下——这或许也不算损人不利己。”甄停云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为什么猫非要抓我的香料呢?因为有人没钱买香料,便起了贼心,想偷香料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只偷了一点点,然后再拿猫做幌子给香料弄洒了。这样,哪怕香料被人偷走了一些,分量少了,可我也发现不了。说不定,我下回置办香料,还能叫那人跟着再占着点便宜。”

钱满月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更加厉害,细瘦的双肩跟着发颤,口中只一径儿的道:“我知道,我穷,我家境不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可,停云你也不能这样恶意揣度我,这样冤枉我.......”

甄停云根本不理她这些辩解,当着这两人的面打开了钱满月的柜子,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几包香料,分量都极少。

钱满月哭着道:“那是我自己买的。”

甄停云不理她,转目去看杜青青,问道:“你们中午去置办东西,她买香料了吗?”

杜青青想了想,点头道:“买了的。”

甄停云又问:“你看着她买的?”

杜青青点点头——事实上,钱还是她给钱满月垫的,因为钱满月她没钱。

此时,杜青青心里已有了些许疑惑:她并不缺钱,又是个赤诚的性子,一心待人好。当时,她是想着干脆多买点,可钱满月却说不能占她太多便宜,每样香料都只要了一点点。杜青青当时还觉着钱满月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真是个可交之人。如今想来,她每样只要一点点,似乎又别有深意?毕竟,买其他东西的时候,钱满月可不是只要一点点的........

钱满月只一径儿的低头哭着,眼睫濡湿,含着泪水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她确实是当着杜青青的面买了香料的,所以,那柜子里的香料只能是自己“买来的”。

然而,又听甄停云冷笑着接口:“买了未必不能退——不过,像是这种才买了香料,转头就要退了的人,脸皮一定很厚,京中少有。香料店铺应该也是记忆犹新,我明天过去一问,想必就能知道了。”

“更何况,香料颜色、质地等也有不同的,制香第一课就是辩香。大不了,我明日去请学里先生来,辨一辨我们两边的香是否系出同源。”

听着甄停云笃定而冷静的叙说,哪怕是杜青青看着钱满月的目光都是带着迟疑和不确定的。

钱满月的心里也有些惧怕,擦着泪水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尤其是听说甄倚云要去询问香料铺、要去寻学里先生辩香,她眼里更有几分慌乱的怨恨:不过是些许香料罢了!甄停云她都能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可见是个家底不薄的,何必非得为着这些东西与她一个穷人斤斤计较?

其实,这种事,钱满月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的,有时候闯了祸或是偷吃了东西,到时候就栽赃到自己弟弟身上——反正自己那弟弟年纪话也不流畅,好骗好哄得很。这回,她原还想着嫁祸给杜青青,毕竟杜青青嘴上说拿自己当朋友,实际上也不过是拿自己当丫头跟班哄着罢了,也就嘴上好听——早上那盒香膏,杜青青明明就有新的,还要把旧的给她,分明就是拿她做丫头打发......只是,如今才开学,杜青青这冤大头还有些利用价值,钱满月只得找了只猫,想着糊弄过去就是了。

谁知道.......甄停云竟还真要为着那么点儿香料的事情深究不放,咄咄逼人!

她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非得要和她一个连香料都买不起的穷学生计较这些?

这般想着,钱满月更怨上天不公:如杜青青这样蠢笨的,如甄停云这样斤斤计较的,上天反倒格外厚待,给了她们好家世好地位,让她们衣食无忧。反到是自己,明明志存高远,却是一生来就在穷家,家里父母还重男轻女,全都偏心弟弟。自己好不容易挣命考上了女学,豁出去的劝服了家里出钱,偏又碰上这么两个蠢笨又斤斤计较的同学!

如果是她,如果她也有好家世、好地位,肯定不会像她们这样蠢笨,这样与人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钱满月一狠心,索性便豁出去了,大声哭叫:“我没有,我真没有!甄停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穷人,可你又何必非要如此冤枉我?!非要这样逼我?!”

说着,钱满月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簪子出来。乌鸦鸦的发髻随之散落,发丝披散而下。

她用手拿着簪子,拿着簪子尖锐的尾端对准自己的脖子。

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甄停云,咬牙切齿的道:“甄停云,你这样污蔑我!你是非要逼死我吗?!”

杜青青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便吓白了脸,连忙去扯钱满月拿着簪子的手,连忙道:“不过是话赶话罢了,满月,你别冲动!”

钱满月连连摇头,满脸泪痕,笑容凄楚,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真没有做那些事,就是死了也不会认的。与其叫你们这样说我,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放过冤枉我的那些人!”

杜青青一边拉她的手,一边哄她:“是是是,你没做那些事,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甄停云打断了杜青青的话,上前几步,正正的站在钱满月面前,忽而一笑,道,“钱满月,你要真有胆子扎进去,我倒服了你。”

钱满月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目光更如淬了毒汁一般。

甄停云却不为所动,反倒神色自若的伸出手,抓着钱满月握住簪子的手,用力往她脖颈逼去:“来啊,要死的话戳一下就好,你可别松手。”

钱满月这样的,甄停云真是见多了——乡下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多了去了,可这些人却也是最怕死不过的。就钱满月这样的,也就嘴上叫得厉害,或许对着旁人时她手段恶毒,可真要是对着她自己就手软了......

果然,眼见着甄停云抓着自己的手往脖颈逼去,簪尖轻轻的抵在脖子上,尖锐的刺头抵着柔软的皮肤,立刻就带来冰冷且尖锐的痛楚。

钱满月不由悚然,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鬼,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

于是,那支银簪从她手上落了下来。

甄停云嗤笑了一声,然后转目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杜青青,接着往下道:“现在,你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杜青青只呆呆的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也许觉着她很可怜,很努力也很值得人怜惜同情?”甄停云冷笑着,讽刺道,“她估计也觉得你和我很傻很好骗。”

“昨晚上,她说她上女学的钱都是她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她娘还被她爹打了一顿——可是,那日你也是见过她娘的,像是被人打过的样子吗?”

“好吧,就当是伤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她娘才为她挨过打,身上或许还有伤,她做女儿的却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边上,看着对方满头是汗的为自己铺床叠被,这得是多冷多毒的心肠啊?!”

“还有,她说她爹没个正经营生,她娘给人浆洗衣服赚不了许多钱,家里穷得快揭不了锅,来这之前,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转头又说她的御射都得了两个乙——这至少是练过的,穷的揭不开锅,结果还能有空、有闲、有钱来练御射?”

“最可笑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穷,结果转头就选了制香这门课——这门课有多费钱,有脑子的人只想想就能想明白吧?”

“说到底,她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只想着拿我们这些比她有钱的做冤大头,做垫脚石........”

其实,钱满月到底年纪小,这些的手段也略显粗糙,又或者是她看不起自己和杜青青这样的“傻子”,说起话来也不甚用心,前言不搭后语的,根本就禁不起深究,也就是欺负杜青青单纯罢了。

甄停云原是觉着这人也就是有点儿小心思,觉着事情不大,怕惹麻烦,也就没揭穿。

没想到钱满月真真是恶毒且胆大,在她已经委婉拒绝后还敢打她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上设置时间的时候设成明天了,刚刚发现.....

这章有点短,不过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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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几何

钱满月张大嘴, 有心要辩又不知从何辩起,想要寻死觅活却又想起适才银簪抵在脖颈上时的冰冷刺痛。

最后, 她只能伏到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可是,屋中的另外两人,甄停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是在欣赏表演一般。就连杜青青,她不似先前那样上来安慰,反倒后退了几步,只用那怀疑以及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伏在地上痛哭的钱满月。

钱满月的额头半抵着冰冷的地面, 眼泪如水似的从眼底流出, 可她的心里却忽然升出无法言说的冰冷与恐惧——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可这样的感觉却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

以往, 她可以狡辩,可以嫁祸, 可以将用言语的技巧将那些事推得一干二净。可如今, 甄停云却是早早看破了她的伎俩, 直言道破。

以往,她可以哭诉哀求,可以寻死觅活,或求或逼得旁人放过自己,可甄停云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狠心,她不过是拿了簪子出来, 甄停云就真敢抓着她的手把簪子抵到她的脖颈。

.......

钱满月往日里自觉聪明,智计百出,此时竟也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以至于使她回想起自己的顺风顺水的过往。

钱家那样穷,钱父重男轻女,钱母懦弱无能,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能过的。可钱满月却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的闯出一条路来——她借着钱母在隔壁林财主家做活的机会,想方设法的哄了林财主家的姑娘。那林姑娘比杜青青还蠢,拉了钱满月一起念书,说是要一起考女学,结果她自己没考上,钱满月却考上了。

可惜,林姑娘蠢,赚下大笔家财的林财主却不蠢,他为这事发了火,就连钱母的活计也丢了。钱家险些便要因此揭不开锅,一家子上下也都怨她心大作怪,还说没钱给她上女学。偏钱满月就是有法子,她拉着钱母寻死觅活的哭求,又与钱父跪求赌咒,说是以后学业有成嫁了好人家一定会帮衬家里、帮衬三个弟弟.......于是,钱家这样精穷精穷的人家,最后也竟也被钱满月说动,咬牙借了银钱供她上女学。

钱满月原都想好了,等她进了女学,自有手段能结识愿意给她花钱的冤大头——反正,那些女学生有的是钱,估计也不在意给她的那点儿。从进女学起,她就绝不会再回那个泥潭似的家,她会一步步的往上爬,爬到钱家所有人都够不着的地方,嫁进好人家.......

可惜,钱满月的美梦才开了个头,恍恍惚惚间似乎就要结束了。

钱满月哭得眼睛都要干了,心中的恐惧却是越发浓厚,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甄停云把这事说出去,她不能被退学!她好容易才从钱家那样的泥坑里爬出来,要是现在被人赶出去,家里借来给她上女学的钱还不上了,钱父肯定会要想法子卖了她,或者把她嫁去给人做妾,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钱满月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她甚至不敢再哭,只红着眼睛,艰难无比的膝行到甄停云的面前,哀声求道:“是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停云,求你饶了我这回吧?要打要骂,我都不会反抗的。”

“你要是觉着打我脏了你的手,那我帮你打!”说着,钱满月自己就抬起手,左右开弓的在脸上打了个两个耳光。

啪啪的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屋舍里,清脆而响亮。

甄停云却仍旧不应声,,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钱满月只把自己打得脸肿,眼见着甄停云毫无一丝动容,只得放下手,接着哭着道:“真的,我要是被退了学,回去就没活路了。求你了,停云,你就当是饶我一命吧?我起歪心祸害你的香料不假,可,可也不至于为着一点儿香料就要我赔上一条命吧?”

说着说着,钱满月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心头涌动的恐惧,捂着脸哭出声来,近乎崩溃:“不过是一些香料而已。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甄停云原还只是冷着脸听她诉苦,就像是看着戏台上的人唱戏一般,欣赏她唱作俱佳的本事。只是,听到这里,甄停云终于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她伸手去抓钱满月披散下来的乌发,逼着她仰起头与自己对望。她不错眼的看着钱满月那张涕泪交流的脸庞,彼此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逼问道:“都到现在了,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还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和你说?”

钱满月咬着唇,想要忍住哭泣却还是掉下泪来,眼里闪过一丝后悔与慌乱,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狼狈且难看。

“这些香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甄停云抿了抿唇,正要往下说忽而又顿住声。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细若游丝、微不可察的思绪自心尖掠过,几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对于她而已,元晦已是如此重要的人了吗?

想到元晦,甄停云的语声稍稍一顿,随即方才沉声往下道:“这是他的心意。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宝物。至少,比你这样的人要重要多了。”

若是其他的人,此时此刻,听到甄停云这样的言语,要么羞惭欲死,要么绝望茫然,甚至还可能满腹不忿。可钱满月却不一样,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韧性和忍耐力,以及近乎于没有的羞耻心,哪怕此时的她看着甄停云的微笑如堕冰窟,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可她还是能够尽量稳住声调,苦苦哀求道:“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停云,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顿了顿,钱满月又咽了口口水,口中苦涩,苦苦哀求道:“我赔好不好?我把香料赔你。”

甄停云本要拒绝,可是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好啊,明天就有制香课。到时候我们把香料给先生,让他来估量价钱。你要是能把钱赔给我,那我就当这事是过去了。要是你赔不起,那我就只能把事情告诉女学里的先生,请她们为我做主了。”

钱满月闻言,如蒙大赦——真要是被扣上偷盗的名声,女学肯定会让自己退学的。如今只是赔钱,已是极好了.......

这么想着,钱满月甚至都开始思量起自己手头的银钱:她手里有入学前钱母悄悄塞给她的私房钱,也有昨日退了香料后香料铺退给她的银钱,实在不行再寻人借一点,总是能赔上的。至于以后......只要她能留在女学,便是没了杜青青和甄停云,总还是能够找到下一个给她花钱的冤大头,毕竟女学里最不缺的就是蠢笨如猪的“大小姐”。

钱满月闻言,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消失无影,浑身一软,险些便要瘫倒在地上。

甄停云面色不变,眼里却是冷冷的。她之所以会这么说,自然不是想要原谅钱满月,只是不想再和对方再歪缠下去了。如今已是入夜,要是再说下去,或是逼急了钱满月,甄停云只怕都不敢在屋子里睡觉了——像钱满月这种恶毒且胆大的人,要是豁出去了,还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敢做。

正所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停云自觉不是君子,但她还是觉着对于这种自身安危的问题还是应该谨慎些。

所以,甄停云索性便给钱满月一个希望,把这事推到了明天。以她对元晦的了解——哪怕初次见面时那样狼狈的元晦,转头就能捡回一袋金子;自己过生辰那日,对方随手就能送一箱子珠宝玉石和古董名画.......可见,元晦出手的必是好东西,他送给自己的香料肯定不便宜,以钱满月这点儿家底,估计是赔不起的。既然赔不起,那就只能请她去退学了。

这么一想,甄停云胸中闷气出了大半,理也不理还瘫软在地上的钱满月,直接拿了水盆等物要去盥洗间洗漱。

杜青青呆了片刻,也跟着跑了出来,口上道:“我们一起吧。”

一直等出了门,杜青青才大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我现在都有点害怕和她一个屋子.......”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样背后讲人坏话不大好,不免吐了吐舌头。

甄停云看了杜青青一眼,面色淡淡,心里倒有些讶异:她原还以为杜青青会抱怨自己早已看透钱满月却没有提醒她,结果,杜青青对此居然还真是浑不在意。看样子,心大的人也确实是有心大的好处.......

甄停云本还想着要不要换个单间,如今倒是又改了念头:若钱满月退学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和杜青青,和杜青青这样心大、容易相处的在一间屋子似乎也不算是为难的事情?

*************

制香课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钱满月昨夜里既后悔又害怕,抱着被子哭了半个晚上,好容易睡着了,结果又被噩梦惊醒。所以,她这一整日都有些恹恹的,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制香课上便忙提起精神,紧挨着甄停云坐着,生怕甄停云一时嘴快说漏了嘴。

她是真不懂香料好坏以及类别,她只当甄停云既然提前准备了,那就肯定是制香课上要用到的,便想着偷一点来自己用。等到杜青青帮着她置办香料的时候,她既能极有风骨的表示自己不用很多,还能转头退了香料赚点银钱.......

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是甄停云竟是非要追究这事,她的一颗心仿佛被灌满了冰渣子,又冷又沉,只余下说不出的惶恐与后悔。

此时,她只能紧紧盯着甄停云,忐忑不安的提防着对方把事情说出去。

然而,钱满月也不是傻子,她在心里近乎清醒的意识到了一点:就算甄停云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又能拿甄停云怎么办呢?!说到底,一步错,步步错......

结果,甄停云居然真就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恭恭敬敬的将那些剩下的香料拿上去给先生过目,口上说道:“这是家中师长给我准备的香料,昨日被人损坏了大半,实是可惜......我便想着来请教先生,不知这些香料作价几何?”

负责制香课的虞先生闻言微微蹙眉,但还是伸手接过了甄停云递来的纸包。

虞先生乃是当世的香道大家,很多时候只略一闻便能分辨出许多香料,也正因此,她此时细嗅其香,脸上神色不由也变了变,抬手便打开了包着香料的纸包。

如冰片、苏合、安息等基础香料,她只略看了一眼便已明了。

最后,她的目光便落在最末的几块香料上,一贯沉静温雅的面容便似冰面碎裂,显出了无法抑制的惊色。

“竟然真是沉水香!”虞先生情不自禁的用器物,小心的拾起那块香料,细细打量,犹自感慨,“沉香可分三种,其上者入水即沉,名‘沉水香’;次者半浮于水中,名为‘栈香’;最末浮于水上,名为‘黄熟香’,你这块沉水香真乃上上品!”

随即,她又小心翼翼的拾起另一块香,深品其香,既惊且喜,竟还有几分恍惚和不敢置信:“果然是白奇楠!这香味,只要闻过的,此生再不会忘。”

一时间,虞先生仿佛已忘了面前的两个学生,只垂首静静的细品其香,如痴如醉,竟是有些沉醉不知旁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