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挥舞小皮鞭:居然不耐烦,媳妇不想要了是吧←。←歇歇晨熙麻麻的地雷muaa~!

第4章 新婚

鼓瑟笙箫热闹如旧,攸桐扫了眼盖头外模糊的冷淡背影,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

她今日红妆成婚,五更天不到就被许婆婆从被窝里揪出来,由喜娘梳妆打扮后穿了嫁衣。这一路赶来,虽在晌午时垫了点食物,到底车马劳顿,又得规矩坐着免得压坏嫁衣,浑身便格外酸痛难熬。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风水轮流转,都会还回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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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访

昨晚一面之晤,傅煜给攸桐的印象如同淬过的重剑,冷硬得很。

他揭盖头时态度漠然,过后片刻都不肯多待在洞房,显然对婚事极为淡漠,娶妻过来,只当陈设摆着。此刻狭路相逢,攸桐也不好流露夫妻亲近之态,只将双袖敛于身前,待傅煜走近了,不高不低地招呼,“夫君。”

傅煜含糊“嗯”了声,而后脚步稍缓,径直往前走。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后面。

夫妻俩昨日拜堂成亲,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吩咐,其实还没说过话。此刻傅煜肃眉沉目,一副懒得搭理旁人的模样,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一路沉默无言,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院里仆从如云,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