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问句留在她心底二十四年,一直锁在原地。

“好。”

挂上电话,苏芦把眼眶里的泪意逼回去,狠了心把早背得滚瓜烂熟的答辩资料对半一撕,同时撕碎了心底的梦想。

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学楼。

苏芦,已经习惯不被珍惜的日子。

芦苇再盛放,也只是不值一文的野草而已。

何行长是港资银行的责任人,年近七十,无妻儿。第一次见到苏芦是在一个野外宴会上,那年的苏芦十八岁。青春如花的年纪,却浅淡温顺地盛开着。他很满意这个女孩子。

苏芦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发现包厢里只剩下何行长一人,父亲的座位空了。杯中的酒是满的,盘中的晚餐还在,只是父亲已走。

何行长解释:“你父亲临时有事先离开,他托我饭后送你回家。来,过来这里坐。”何行长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苏芦心下一惊,有点无措。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谁能帮助自己,翻着脑袋里的通讯录,发现没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何行长起身走到苏芦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们聊聊。”

苏芦只感到全身僵硬。

何行长被苏芦紧张的神情逗笑了:“瞧你,我说了不用怕。今后的日子,你总要习惯我。”

苏芦顿时明白何行长的意思。

何行长牵起苏芦的手:“手怎么这样冰?你这个年纪不应该这种体温,我看以后得好好调理你的身体。来坐好,我们谈谈你的生活习惯。”

苏芦猛的缩回自己的手。

这个动作显然惹得何行长不悦了:“苏芦,请你想清楚,你每个行为都会造成不同的后果。”说完,再次牵起苏芦的手。

这次苏芦不敢挣扎了,她无助地跟着何行长坐下。

何行长缓了缓神色,开门见山道:“你父亲已经同我谈妥了,你嫁给我,我即日拨给他两千万的贷款。”

寒冷,彻头彻尾地袭来。苏芦呆愣地接收着这个消息。

“其实你父亲的公司还是有希望的,管理和营运上没有问题,只可惜最近金融市场出现危机,你父亲的公司资金链出现状况。他急需一笔缓解资金,我可以提供这笔资金。但是我不可能无条件帮助你父亲,我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陪伴。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苏芦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手心里。她点了点头。

何行长重现笑容,他很满意苏芦淡定下来的速度。何行长拍着苏芦的手背,柔软的触感掀起了他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激情感觉:“聪明的孩子,嫁给我,你自然衣食无忧。而且,据我的推测,下半年将会有一轮新的金融风暴,如果没有我的支持,你父亲的公司只怕撑不下去。”

“我知道你喜欢在学校读书,没关系,嫁给我之后你可以继续读下去。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你喜欢读到哪种程度我都可以支持你。”

“如果你喜欢旅行,多见识一下世界,那也不是问题。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自由,我赞成。我也差不多该退休好好歇歇了,我们俩可以走遍你喜欢的国家。”

此时的苏芦已经回复平静,她懂何行长话里每一个字的意思,她也懂自己的角色。一切的一切,她一直都懂。苏芦没有从何行长满是皱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只是说:“何行长,谢谢您的关照。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吗?”

何行长满心欢喜,他知道苏芦这样说了,那事情大概就定下八九成。苏芦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处理自己的少女情怀而已。“我可以给时间你考虑,但是你要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浪费太多时间犹豫。别让我等太久,谁也不知道新一轮的金融风暴什么时候到达。”

苏芦点了一下头。

晚餐继续进行下去。红酒,美食,烛光,暧昧的话题……苏芦平静地接受着这些。

晚餐结束后,苏芦拒绝了何行长送她回家的好意,礼貌道别,然后平静地走出酒店招了出租车。

报地址的时候,她顿了好几秒。

家,在哪?

她真的有家吗?

直到司机转过头来又问了她一次去哪里,苏芦才淡淡说道,随便逛一下。

司机望了这位乘客一眼,她不像喝醉的人,只是脸上满是倦色。想了想,确定她不是会赖账的人,于是便踩了油门按要求随意逛着这个城市。

苏芦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或者嫁给何行长也是好的……

她好像撑不下去了……

生活在苏家这二十四年,她每一天都活得很累。

夏天说:苏芦,是你?!

苏父是六十年代实业家苏东才,与当时的政委女儿结婚,育有一子。靠着原配夫人的人际关系以及自己的经商头脑,苏东才的业务一度做得很大,资产暴涨,成功打进国内富豪榜。辉煌的时候看上了身边的秘书,暧昧,继而发生关系。女秘书最后诞下两个女儿。原配被气病,几年后病疾而终。女秘书成功进入苏家门,但是苏东才始终没有许给女秘书名分。女秘书吵,闹,无果。于是某一个下午,佣人在房间里发现女秘书服毒的尸体。后来,苏东才看中了家中一个女佣,两人在激情之夜有了一子一女。不过依旧是没有给女佣任何名分。

那女佣就是苏芦的母亲。一个靠依附苏东才而活的懦弱女人。

至此,苏家一共五个儿女。

苏东才最爱第一个儿子,如珠如宝。他不喜欢女儿,但是由于对女秘书的歉疚,所以对那两个她产下的女儿也算是疼爱有加。而苏芦的亲生哥哥,总归是个男丁,苏东才空闲的时候会关照几下。

剩下的是苏芦。

苏东才不闻不问,甚至在近一年市道不太好的情况下领着苏芦在应酬场合频繁出入。对苏东才而言,苏芦是一个很好的联姻工具。

苏母的心思全系在苏父和儿子身上,自然也无暇顾及苏芦。

而所谓的兄弟姐妹,因为不同母亲的原因,彼此总是针锋相对。苏芦没有争的心,却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尤其是苏芦的两个姐姐,总背地里有事无事抓着苏芦欺负一番。

苏芦无力地闭上眼,二十四年来她一直想从苏家解脱出来。

但是在苏芦的内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血肉之恩观念。苏芦不愿意欠苏家一分一毫。由苏家赋予的这条命,她每分每刻都在寻求回报的方法。

当她不再欠苏家的,她就真正解脱了。

而如今,欠苏家的,难道她真的要用自己的下半生幸福去偿还……?

她的幸福……

“苏芦,你不累吗?”林夏天欲伸手探探苏芦的额头。他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想摸一摸她那光洁的额头,那种渴望知道她额头触感的感觉像蚁嗜一样让他蠢蠢欲动。

苏芦毫不客气瞪了林夏天一眼。

林夏天顿时缩了手,讪讪地搔着自己的脑袋:“嘻嘻,其实我跟这只手也没多熟,它就是多手!你别见怪哈!”

苏芦收回目光,继续写作业。

林夏天把脑袋凑近苏芦。

苏芦不想管他,她知道林夏天要挑起她的情绪,她就是不能让他得逞。

见苏芦没吭声,林夏天又凑近了一点。

苏芦把头侧了一点。

林夏天追上。

苏芦皱眉,眼里朝林夏天露出警告的颜色。

林夏天装作看不懂那颜色,继续挪着脑袋。

苏芦感到耳旁有丝丝濡湿的热气,她努力镇静自己。

林夏天眉开眼笑:“你耳朵怎么都红了?有那么热吗?”

苏芦忍无可忍,把笔啪的一搁:“就是热,你别靠那么近!”

林夏天嬉皮笑脸:“都十月的天了你热什么?还是说……你在心潮澎湃?”

苏芦面无表情地把课本合上。

林夏天叫:“诶,诶,你这是干什么?作业还没写完!”

苏芦边把芦苇杆夹在作业本上作记号,边收拾文具盒:“不写了,心里激动静不下来,我回家再写。”

林夏天看到苏芦的架势,真急了:“班主任安排你教我写作业的,你回家了谁教我!”

苏芦把课本作业本叠好,一叠放进书包里:“不教了,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书包链一拉,人就准备起身离开。

轮到林夏天发热冒汗,想拉苏芦的手,被她一瞪又缩回了手,只好扯住她的书包:“你不能走!别走……顶多我不靠那么近可以吗?”

苏芦甩了甩书包,但都甩不开那只八爪鱼似的手:“我要回家了,你放开我书包!”

林夏天求饶道:“你不要回家……我发誓不打扰你,不靠那么近,话也不讲,行不行?苏老师,你留下来写作业,今天的语文题目真的好难!你行行好教教我,好人有好报!”

见苏芦顿了手脚,林夏天又赶忙抢下她的书包:“来来来,苏老师您坐,刚才那个第三道阅读题怎么答来着?”说完,直接拉开苏芦的书包链,把课本,作业本,文具盒一一拿出来,还抽出了笔,打开笔盖,点头哈腰的双手递给苏芦。

苏芦看到他这样子就想笑,但是忍住,她怕这人又会得意忘形。拿过笔,装出一脸不情愿的坐下来继续写作业。

林夏天抹过一把汗,不敢再造次,乖乖地跟着写作业。

但是苏芦才静下心写没一会儿,林夏天那边又有动静了。他没给她搞小动作,没打扰她,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张一张的小纸条不断传过来。

“苏芦,我昨天发现学校后面的空地长了一片芦苇,等下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见苏芦没反应,林夏天又传第二张纸条。

“别以为那片芦苇没什么特别,我考究过了,芦苇多长在湿地周围,但学校那块空地是干土!”

苏芦还是不应他。

“请问苏芦小姐在吗?”林夏天继续写纸条。

苏芦看也不看一眼。

“请回答我方,OVER,OVER!”林夏天用食指尖压着纸条移到苏芦的作业本上,还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桌面。

苏芦暗暗弯了嘴角。他大概写惯了英文,写起汉字来字体胖胖圆圆的,跟一颗颗傻乎乎的豆子似。

林夏天等了等,还不见她给点回应,只好转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我还发现一种好特别的芦苇,听说可以榨汁来喝,养生美颜着呢!”纸条写完依旧“贴心”地移到苏芦的作业本上。

苏芦这次没忍住手,在他那些豆子似的汉字下面回道:“能榨汁的叫芦荟。”

林夏天兴奋,唰唰几笔就给她纸条:“不可能,中文虽然我不是很在行,但是听力总不会有问题。就是芦苇。”

“芦荟。”

“That`s impossible!It is reed!”

“芦荟。”

“真的是芦苇!”

“芦荟。”

“芦苇!!”

“芦荟。”

“芦——苇——!!”

“芦荟。”

“你要不信等下跟我去瞧瞧,我家楼下就长满这种芦苇!”林夏天写英文也没有这么快手。

苏芦用更快的笔速回复:“不去。你说芦苇就芦苇吧。”

林夏天顿时就耸拉了脸,这丫头也恁精了吧……

突如其来砰的一下吓碎了苏芦的回忆。

回过神来的时候,苏芦看见坐着的这辆出租车撞上了一辆不菲的轿车上。只见车上的主人气势汹汹的走下来,绕过车头直敲着司机的车窗,要求司机下车来理论。

苏芦听见司机低咒了一声:“他妈的酒鬼!”骂完就推开车门迎战去。

苏芦透过车窗,愕然地看着外面那个正在指手划脚的车主。

那个在脑袋里不断回旋的少年,这瞬间仿佛从自己的记忆里走了出来。

苏芦难以置信。

但是那张脸,苏芦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的。

挤挤,可以嬉皮笑脸。

扭扭,可以温文尔雅。

再皱一皱,还可以装出一副深沉稳重。

林夏天。

一想到这个名字,苏芦只感到心底那种莫名的情绪时隔五年再次翻滚。

五年后,林夏天回来了。

昔日修长精瘦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坚壮伟岸的男人。他的轮廓比从前深了,脸上的五官变得更有神,尤其是那双眼睛,与人对视的时候透出泠泠睿智和犀利。

苏芦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手。她僵坐在座位上,茫然地看着外面那个发着凶的林夏天。

不知道他和司机吵了些什么,只见没一会儿,林夏天就大步大步走过来欲要打开苏芦这边的车门。

苏芦顿时紧张不已。

车门从外面被扯开,甚至扇过一阵风。林夏天把脸探进来:“小姐,麻烦你来做一下证,刚才这出租车是不是偏了道就撞——苏芦,是你?!”

苏芦,是你?!

苏芦心底的情绪翻滚得更加厉害。他……第一下就准确无误叫出她的名字……

见她没有反应,林夏天又提高音量:“苏芦!”差不多是对着她的耳朵吼。

苏芦只感到耳朵有嗡嗡的感觉,仿佛时光又一下子回到夏天的校园里。他经常会对她说很多话,上课好下课也好,总会缠着她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她听烦了就会一声不吭地坐在位置上,任他自己说个够。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不予回答。有时候他憋急了就会对着她的耳朵吼她的名字。

苏芦——!

响彻四方,回荡八面。

同时,也拍起了苏芦心底的海浪。心内那块空寂的地方,一下子充满他的声音。

苏芦抬起头迎视林夏天。

看清楚了苏芦正面,林夏天顿时就兴奋起来,刚才冲天的火气一瞬间灭了,脸上笑逐颜开:“嘻嘻,苏芦!”

那年六月的夏天,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么说“嘻嘻,苏芦!”。好像他们早就互相认识。又好像他们昨天才见完面。更像他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苏芦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你好……林夏天。”

夏天说:点头或者答好

这时司机跟了过来,恐防这个无理取闹的男人骚扰到自己的乘客:“喂,这位先生!你不要吓到人家一小姑娘,酒疯不是这样撒的!你继续这样我只能报警!”

林夏天不耐烦有人打断自己与苏芦的对话,一个手机甩过去:“报警去!别烦我!”

司机火大:“唉哟你这什么酒鬼!”说罢就真的拿过手机开始按键。

林夏天毫不为意,只对着苏芦笑:“呵呵……你没忘记我实在太好了!你……你好吗?”边说着话边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