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诞辰乃是大事,除了百官朝贺之外,外邦也会遣人来进贡东西。

王家众人便是受邀去宫中,贺拜天子寿辰的。

除了身子不大爽利的庾老夫人,以及还在孝中的林清母女之外,其余王家的几位主子却是都在这影壁处了。

崔柔身为当家主妇,所要顾着的事务自是要更多些,这会她还在吩咐几个丫鬟、婆子,让她们仔细着马车里的东西,还有准备的贺礼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而王珺便先坐进了马车。

她今日也难得穿了一身宫装,从一品的郡主服饰,朱红的颜色,袖子和裙摆上用金线绣着云霞翟纹,腰间佩玉系着香囊。满头青丝绾成一个留仙髻,用螺子黛仔细涂绘过那远山眉,又用最上品的口脂抿了唇,使得那张平日就已风华万代的牡丹面又添了几分好颜色。

这会她靠着车璧,手里握着一卷书,正低着头慢慢翻着。

马车还未启程,连枝便跪坐着,换着炉中的香料,目光在落到外间一对主仆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一滞,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不喜:“老夫人真不该让她一道去的。”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埋怨:“三夫人也真是的,原本以为经了那回事,她也该明白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

该给夫人使绊子的时候,还是照旧使,全然不顾妯娌间的情分和脸面。

王珺耳听着这话,纵然没抬头,也能知道她说得是谁。

她是又翻了一页书才淡淡说道:“三婶近来不爽利,自是也不想让我们过得高兴……”何况这些日子,三叔日夜歇在那位云姨娘那,反而父亲和母亲的隔阂越渐少了,底下丫鬟、婆子碎碎细语的,三婶瞧着自是不痛快。

所以才会在万寿节来前,在祖母面前说尽好话。

为得就是在这万众瞩目的日子里,让林雅跟着他们一道出门,纵然不能揭露她的身份,能让她和母亲不高兴也是好的。

“可老夫人……”

连枝还想再说,便瞧见王珺已从书中抬起了眼。

她那双桃花目冷清清得望着人的时候,能让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枝纵然陪着王珺这么多年,还是畏惧她身上的气势。

因此这会也就止了声。

而王珺却是等她消了声后,才望着马车外头淡淡说道:“说到底如今她也快及笈了,当日祖母应允她替她挑一个好夫君,三婶寻了这么个好借口,祖母便是再不想让人出门也没了法子。”

连枝闻言,脸色便越发不好。

亏得当日她们还可怜三夫人遇上这样的事,如今想想,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值得去可怜的。

不过这些话,她到底也没说。

眼看着外头人流渐渐消散,又见崔柔过来,她也就没再说话。

而王珺望着打了车帘进来的崔柔,也就合了手上的书,笑着喊人一声:“母亲。”

崔柔见她这幅笑颜,也弯了眉。

她也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等到马车启程的时候,她想起什么才拧着眉同人说道:“你也别怪你三婶,她近来因为云姨娘的事,不高兴,过会进了宫你就同你表姐玩闹去,你们也许久不曾见面了。”

王珺看着她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是好笑道:“母亲不必担忧,女儿省得的。”

她又不是真的小姑娘,凭着听人家几句话,就能生一日的气,若当真如此,只怕她早已被气死了。

崔柔闻言便也未再多言,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

等进了宫。

男子便去了外朝觐见天子。

而一众内命妇及贵女便去了未央宫跪拜皇后。

等请完安,众人便由宫人引着朝今日宴客的桂宫过去,王珺自是和崔静闲走在一道,两人也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这会便挽着胳膊说着私话。

崔静闲没有品级,穿得仍是寻常服饰。

她长得端庄大方,即便只是普通服饰,也能被她穿出几分贵气。

这会崔静闲挽着王珺的胳膊,目光是落在她髻上插着的一支杏花样式的簪子上,许是瞧着别致,她便笑着说道:“这簪子倒是别致,不知是哪家制得?”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挂着笑的面容,却有一瞬得怔忡。

顺着崔静闲的目光,她伸手朝髻上的那支簪子探去,等触到那上头熟悉的杏花样式,一时却没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会戴这支簪子出门,只是在瞧见的时候便想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后来,她就戴上了。

“娇娇?”

崔静闲见人低头不语,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到王珺重新抬了头,才笑着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王珺轻轻笑了笑,便收回了手,而后是同人说道:“这是朋友所赠,我也不知是打哪儿买的,若是下回碰到,我便替姐姐问问。”

崔静闲原先也不过瞧着别致,才会这样问上一遭,却也不是非要不可。

因此听人这般说,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两人脚下步子没停,只是走到一处的时候,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碎语声:“那位怎么在这?”

这些声音听起来好似添着些惊惧。

王珺心中觉得奇怪,这内廷宫闱,有什么人值得她们如此害怕的?

她也没说话,只是抬眼循声瞧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正走着一个人,那人今日也穿着一身一品朝服,朱红色的圆领长袍,胸前是以金线走蛟的盘纹服饰,腰系玉带,坠着一方玉佩,隔着远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样式。

正是萧无珩。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萧无珩便停下了步子。

明明他们所隔的距离还有些远,可王珺却能清晰得瞧见他的目光在落到自己髻上那支杏花簪的时候,那双深邃而又冷峻的凤目浮现出几分笑意。不知怎得,在那双凤目的注视下,王珺觉得脸上有些热。

那热意原先只是在脸颊两侧,而后却是扩散到了耳后。

好在她和崔静闲走在最前头,倒是也无人窥见她这幅面容,可若是再由着那人这般看下去,只怕谁都得瞧出不对劲。

因此她也没扭头,反而红着脸瞪着人。

萧无珩察觉她这番动作,眼中的笑意却是越发深邃了些许,只是恐人真得恼了,他到底还是收回了目光,换回了原先冷峻的面容,继续朝小道走去。

而王珺身后的贵女,眼瞧着萧无珩走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平日风姿卓越、气度万千的一众人,这会却有些不顾体面的握着帕子擦拭着额头,口中也是不住轻声说道:“那位煞神这回怎么还在宫里?以前他每回回京都待不了多久,就连陛下的寿辰也是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谁知道呢?”

“也不知日后哪家倒霉姑娘会嫁给他,我远远看着他便觉得害怕。”

……

身后那些细细碎语的声音还不曾消停,而王珺在听到那句“倒霉姑娘”的时候却不自觉得挑了挑眉。

耳听着身侧崔静闲柔声说道:“我们走。”

王珺才点了点头,同人一道往前走去。

……

等到了桂宫。

自是又好一通见礼。

命妇们坐在一道看着戏,而贵女们便坐在靠近水榭的长廊里说着话。

王珺仍旧和崔静闲坐在一道,不远处是王珍姐妹和林雅,有不少识得林雅的贵女瞧见她也在,自是纷纷皱起了眉。

等听到王珍引荐后,她们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先前崔静闲倒是没注意,这会见坐在王珍姐妹身边,低着头柔声同旁人说话的林雅,便压低了嗓音问道:“那位蓝衣服的姑娘,便是?”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崔静闲听她应声便又皱了皱眉,她是没见过林雅的,可因着林雅的身份,她瞧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更让她不喜的,却是王珍姐妹两人的做法,虽说早知道她们同娇娇关系不好,可关起门来怎么闹也是家里的事。

如今她们这样做,岂不是给娇娇找不痛快?

王珺看着自家好脾气的表姐皱着眉,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同人柔声说道:“表姐不必为我生气,不过只是些小事。”

对她而言,王珍姐妹两人的做法真得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何况如今这三人各怀鬼胎,各有算计,倒也不必担心林雅会撺嗦她们做什么。

崔静闲见她眉宇之间一副清平模样,倒是真得不像生气的样子。

她还想开口再说,外头却传来宫人尖细的声音:“永昌公主,永寿公主到。”

这声刚落——

廊下众人皆止声,站了起来,王珺也跟这一道站了起来。

没一会功夫,萧无琼姐妹便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穿着华丽的宫装,装扮得也很是精美。萧无琼等把目光朝众人转上一圈,最后是落在了王珺的身上,眼看着她身上的朱红宫装,还有那纵然低着头也掩不了的风华。

她眼中便忍不住闪过几道晦暗的光彩。

不过也只消这一瞬,她便收回了目光,很是温和得说道:“都起来。”

等这话说完,她也没像以前那样朝王珺走去,反而是领着萧无珑朝王珍姐妹走去。

王珺眼看着萧无琼姐妹这番举动,却是不自觉得皱了皱眉,她的心中是有些奇怪,这份奇怪当初在别庄的时候就有了,若是按照以前,这两姐妹只怕早过来了,可如今却跟王珍她们聊得欢快。

她可不认为萧无珏他们会知难而退,可他们究竟又想了什么法子?

她心下疑窦万千,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也不自觉得皱了起来。

后头还是身边的崔静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声问道:“娇娇,你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也回过了神。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同崔静闲说道:“表姐若是觉得无聊,我与表姐去别处逛逛。”

崔静闲倒是无所谓,只是见这处闹哄哄得,便同人说了声好,只是两人刚走出长廊,步入小道,便有宫人过来寻王珺。

宫人是王芙身边的人,待一礼后便同人说道:“郡主,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国公夫人也已过去了。”

王珺知道姑姑这会找她们过去,应该是为了林雅的事,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朝崔静闲看过去的目光带了些歉意:“表姐……”

崔静闲却仍是温温笑着:“无妨,你去,我在这儿随意走走便是。”

王珺见此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她身后的宫人,才朝未央宫走去。

……

而就在王珺离去后。

原先坐在长廊里的萧无珑,便轻声与身侧的萧无琼说道:“阿姐,她走了。”

萧无琼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多余的变化,只是朝外头转了一圈,才又与廊中众人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众人: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要嫁给齐王。

被称为“倒霉蛋”的小七:……

第53章

宫人交手侯在崔静闲的身侧。

等到王珺由人引着离去,便问起崔静闲:“崔小姐是回廊里去,还是去别处走走?”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却是先朝那长廊投去一眼,眼瞧着那处笑语晏晏,倒是好不欢闹。她离京多年,往日的手帕交如今也大多是嫁人了,而此时长廊里坐着得那些人,虽然都能叫得上名字,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情谊。

这会过去反倒是坏了她们的兴致。

何况,眼瞧着王珍姐妹以及那位林雅,她也委实没有这个心情同她们说闹。

因此崔静闲也只是收回了目光,打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柔声与身侧的宫人说道:“我去别处走走。”这话说完,她一面是轻轻打着手中的美人团扇,一面是提步往外处走去。

这会来参加寿辰的人不是坐在那看戏,就是聚在一道说着话。

小道上反倒是没有多少人。

崔静闲原本出来便是想图个清静,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因此她便一面走着一面赏着两侧的风景,倒也自在。

侍候她的宫人是个嘴巧的,一路也与她说了不少趣话。

这会见人有些走累了,便说道:“前头有个亭子,临河而建,两侧又栽着杏树,底下还养了不少锦鲤,倒是个难得的清净地,崔小姐可要去那处歇坐一会?”

崔静闲听她说得有趣,抬眼瞧去,见那亭子就在不远处,便也颌首说了声“好”。

走得近了,能瞧见那亭子外头悬着一块名叫“归云亭”的木匾,四面又用鲛绡制成的纱帘悬挂着,纱帘上绣着精美的缠枝葡萄纹,而两侧栽种着的杏树不时被这夏日的和风拂落一些杏花,瞧着倒的确是一个又清净又别致的清净地。

等到宫人拂开了纱帘,崔静闲便提步走了进去。

因着今日是大典,宫中每一处亭子都随时置着瓜果茶点,以及香炉一应物什,为得就是供贵人走累了歇息时用得。

或许是外头那几株杏树遮蔽了日头的缘故,这亭子里头倒很是清凉。

崔静闲等走进亭子索性便倚着凭栏坐着,她的手上仍握着那把团扇,这会却也没再打,只是是朝那湖中的锦鲤瞧去。

宫中的锦鲤不仅颜色多样,瞧着也很是肥硕,这会看着几十条锦鲤穿梭在那清澈的湖中,她的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了几许温和的笑意。

宫人正替她倒着热茶,见她眉目弯弯,便也笑着同人说道:“这些锦鲤有不少都是打外头送进来的,有时候宫里的主子娘娘投食的时候,还能瞧见它们‘跳舞’呢。”

她这话说得别致,其实也不过是湖中的鱼儿抢夺鱼食的时候跃出水面的样子。

不过崔静闲在这处枯坐着,倒也觉得有些无趣,因此听人这般说道,索性便也笑着说了一句:“你去替我寻些鱼食过来。”

宫人耳听着这话便轻轻应了一声。

她是把手中的茶盏奉于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又朝人屈膝行了一礼才往外头退去。

崔静闲见人离去,也没有移位,仍旧靠着凭栏很有兴致得瞧着底下欢闹摆尾游动着的那些锦鲤,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有些惊诧:“怎么这么快?”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只是朝人伸出手,柔了嗓音说道:“给我。”

而此时拂开纱帘进来的却不是原先去取鱼食的宫人。

反而是本不该出现在这的萧无琢。

萧无琢今日为给天子祝寿,倒也规规矩矩穿了一身王爷的服制,锦紫色的圆领长袍,上头绣着和萧无珩身上一样的补子图案,腰系玉带又悬有香囊玉佩等物,远远瞧着也的确是个风姿卓越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此时——

他俊脸微红,眼中也掺着些未消的酒意,一看便是喝多了的模样。

萧无琢原本因为喝多了酒就红着脸,此时听到这娇娇软软的一声,更是脸红得厉害。或许是真得喝多了,他倒是也没察觉到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劲,见人伸出手,在轻微的怔忡之后便红着脸把自己宽厚的掌心覆在了那小手上。

口中还跟着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长乐,我很高兴。”

他是真得高兴。

自从别庄那日后,他因为近来被父皇委任了几个差事,倒也许久没瞧见王珺了,哪里想到先前竟得了一个宫人的信,说是“长乐郡主请他过去一趟”。那会他正和一众世家子喝着酒,听了这话后却是立刻起了身。

而后他也顾不得什么,径直朝这走来。

没想到刚走进亭子便见人伸出了手。

想着前些日子长乐对他颇有不同,他的脸上的心中都是止不住的开怀,尤其是这会握着这样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萧无琢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都像是掺了蜜罐一样,摇摇晃晃得,好似渗出了不少甜蜜。

可还不等萧无琢继续往下说,原先握着的那只手便被人抽了回去,就在他的怔忡疑惑中,倚着凭栏坐着的女子也终于转过了身。

崔静闲此时的神色算不得好,她原本正候着宫人等她取来鱼食,哪里想到鱼食没等到,竟碰见这么一个登徒子。想着先前手上那滚烫的热度,纵使她平日再是沉稳,这会心也忍不住慌乱得跳着。

倘若不是因为先前这位登徒子的话中提到“长乐”两字,只怕这会她就该大叫起来,可就是因为涉及了娇娇,她才不好喊人过来。

因此这会崔静闲也只是白着小脸、拧着眉,望着人,神色不好得问道:“秦王殿下怎么会来这?”

萧无琢的手原本还悬于半空,见人骤然抽了回去,脸上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直到瞧见崔静闲的面容时,却是一惊。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却不属于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的步子往后退去,悬于半空的手也跟着收了回来,口中也是惊诧的一句:“崔小姐,怎么是你?”

武安侯府的嫡女,王珺的表姐,萧无琢自然是认识的。

可为什么会是她?

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亭中循去,跟着是一句:“长乐呢?”

崔静闲看着萧无琢这幅模样,原先拢起的眉皱得却是越发厉害了。

她虽然回京还没多少日子,却也知道这位秦王对娇娇有意,想来先前他是把她当做娇娇了,可问题是,这本该在外头喝酒的秦王怎么会来到内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