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声音熟悉,她也就停下步子,循目往前看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正有一行人站在桂树下。

男得一身水蓝色的锦衣,腰系玉佩,风度翩翩、面容儒雅,正是温有拘。

而女的……

却是母亲。

眼瞧着这幅光景,王珺先前还未吐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目光微怔得望着前头。

崔静闲见她止了步子也就一并停了步子,她顺着王珺的目光一道往前看去,眼瞧着崔柔和温有拘站在一道,脸上的神色倒是也没什么异样。只是低头瞥见王珺脸上的神色时,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几日,荣安侯时常来家中。”

王珺本就不傻,听着这话,便反应过来了。

她原本就觉得这位荣安侯对母亲的情谊有所不同,如今母亲又已不是他人妇,那么荣安侯……想到这,她皱了皱眉,迈步想上前,可步子还未踏出一步,便想起当日萧无珩与她说得那番话。

“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权利,去替别人抉择。”

不知道为什么,耳边回绕起这句话的时候,王珺刚刚迈出去的步子便又收了回来。

崔静闲看她这幅模样也只是柔柔笑了笑,她牵着王珺的手,柔声道:“荣安侯是个不错的,若是姑姑喜欢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自然知道这位荣安侯是个好的,也知道母亲如今还年轻,日后若是有个人能照顾她,总比她孤身一人要好。可知道是一回事,真得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了,眼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一男一女。

男得高大,女的娇小,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她心里别扭,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崔静闲的手转身往来时的路走了。

……

而此时的桂树下。

崔柔怔怔看着温有拘,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过虽然心中疑惑,她也没有多想,这位荣安侯和哥哥秉性相投,近来时常会来家中……正好今日又是哥哥休沐,想来又是哥哥请他过来喝酒了。

想到这,她也只是如常给人福身一礼,嗓音轻柔得说道:“荣安侯是来寻哥哥的,他应该还在书房。”

等这话说完,她便打算先行走了。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听到温有拘开了口:“崔小姐请等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近来待在崔家和温有拘虽然也碰过几回面,说过几回话,却也只是点头之交的礼数罢了。不过想着他的为人,她还是停下了步子,回身朝人看去,柔声问道:“侯爷有何话要同我说?”

温有拘闻言,却没立刻回答她的话,反而朝她身边的明和看去,道:“你先退下。”

这一回,却连明和也愣了下,倘若不是知道温有拘的为人和品性,崔柔这会就该走了,可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是孟浪的人,崔柔沉吟一瞬后还是与明和说道:“你先退下。”

眼瞧着明和退下。

温有拘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一眼崔柔,而后便沿着小道走了起来。

小道两侧皆是竹子,如今已是深秋,头顶的竹叶也已经泛了黄,被风吹过,那些本就不算牢固的竹叶便被打在地上。混着地上的那些泥土,鞋子踩在上头的时候,还能发出细细索索的声响。

崔柔不知道温有拘要与她说什么,只是见人默声不语得往前走着,便也慢慢跟在人的身后。

昨儿个夜里落了一场雨,地上还有些泥泞,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在什么地方,弄脏了鞋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曾说话,到后头还是崔柔忍不住,轻声问道:“侯爷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这话一落,温有拘倒是停了步子,他转身朝身后看去。

可崔柔一直低着头走路,哪里会察觉到他已停了步子,等反应过来,两人的距离便只剩下一指之隔,这样近的距离,让她骇了一跳,忙朝身后退去又因为心神慌乱的缘故,差点便要摔倒。

“小心。”

温有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秋日的衣裳不比夏衫,已经有些厚度了,可崔柔却可以明显得感受到,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有着火一样的滚烫,好似能够灼烧她的肌肤一般。这么多年,崔柔除了王慎之外,还从来没有与其他外男这样亲近过。

好在温有拘把她扶稳后,便松开了手,倒是免了她的一场慌乱。

只是因为先前的事,崔柔对温有拘到底不能像先前那样,因此等到站稳后,她也没有抬头。

温有拘倒是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站在崔柔的身前,慢慢道:“当日成国公曾来警告过我,让我离你远点。”

耳听着这一句,崔柔却是怔怔得抬了头,脸上带着疑惑,似是不解他的意思,只是也不等温有拘解释,她便想起王慎当日与她说的话。想到这,崔柔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她不知道王慎竟然找过温有拘。

说不出是慌张还是羞愤,她忙开口同人道:“侯爷别介意,他只是糊涂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他没有胡说……”

温有拘的嗓音很轻,语气也很慢,神色却颇为郑重,见她止了话便又慢慢说道:“崔柔,我对你的确心怀不轨。”

作者有话要说:温叔:我对你心怀不轨。

桃发(突然红脸)os:别拦我,我要爬温叔的墙头!

第95章

竹林之中两侧竹子错落分布。

如今已是深秋,那些犹如小儿胳膊大小的竹节依旧泛着轻,可往上那细小的枝干却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了那一份重量,微微压下一些身躯,使得那些泛着秋色的竹叶也跟着一道弯下了些。

有风拂过,头顶的竹叶簌簌而落,有些落在泥土之中,和原先早已落下的竹叶混为一体,而有些落在两人的肩上,只是不等他们轻拂便已被风吹远了。

自从温有拘说完那句话后,这竹林之中便迟迟再无人说话。

唯有枝叶缠绕在一道时,闹出些许声响。

崔柔的面容仍旧保持着先前微仰时的模样,只是双目却不似先前那般带着歉意,而是睁得很圆,似是错愕,又像是怔忡。她起初还想再同人表几句歉意,为了那本不该存在的冒犯,因此红唇也依旧保持着微微轻启的样子。

只是在听到温有拘那句话后,却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一时竟忘记了闭紧。

我对你的确心怀不轨……

这话恍如林间的清风一般,看似轻柔却有着他该有的力度。

不过九个字,可崔柔却好似听不明白似得,竟一直仰着头愣愣得看着温有拘。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笑意越深。

平日的崔柔大多都是温雅端庄的,无论是她的神态还是动作,都是长安城中世家大妇的标榜。可如今的她,睁得很圆的眼睛,微微轻启的红唇,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脸上的神态是惊讶错愕的。

这幅模样,竟有些像他当年雪日狩猎时遇见的狐狸幼崽。数十人的弓箭都对着它,可它却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只是半歪着头,不解他们要做什么。

就这么一副简简单单的模样,却让人的心中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

那个时候,他笑着抬手让人收回了箭弩,放了那只狐狸归于林中。

而今——

他也笑了。

微微垂下的眸中,犹如四月春风一般,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温文尔雅,温有拘笑着伸手拂向她的肩头,修长的指尖捻着她肩头那一片纹路清晰的竹叶。或许是这一番亲昵的动作,终于让崔柔回过神来,她似是受了惊吓忙往后倒退一步,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忌惮。

眼看着崔柔这般神情举动,温有拘也没觉得什么。

他只是摊开自己的手心,把那片竹叶露于她的身前,似是在与她解释先前的举动。

察觉到她轻微得松了一口气。

温有拘才继续说道:“当日你曾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我与你说很好,其实那都是我骗你的。”

他说话时,声音温和,脸上也带着一抹笑,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了以往相处时的避讳,即便依旧温文尔雅却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强势。

也是这一抹强势,让崔柔避无可避。

她的身后是竹林,而身前是温有拘,左右两侧倒是没有屏障,可她却好似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忘了动弹,甚至连一句让他别再说下去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

好似这样的话,就可以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慌张,就可以假装听不见后头的话。

温有拘看着她少有的逃避模样,脸上的笑意却变得越发深邃起来,自从与她相识后,他曾有意无意得从崔长岂的口中打听过许多回崔柔的事。

大多都是小时候的事,还未及笈的小姑娘在金陵的一点一滴,他一点点的从别人的口中套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够看尽她的从前。

看尽那段,他未曾参与过她的从前。

“你别看我那妹子温温柔柔的,小时候却比我还爱玩闹些。五、六岁的时候,见我爬墙出去非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带她一道出去,我若不肯,她也不哭,只是抬着一张脸,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望着我,笑眯眯得同我说‘哥哥若不带我去,我便同父亲去说你出去玩’。”

“长大些,父亲教我们骑马射箭,她呀看着柔弱,性子却是个不服输的,从马上摔下来也不哭,被长枪划破手也不叫。”

“再后来……”

旁人说来无意,又不着边际,大多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温有拘却听得仔细又用心,像是收获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得记在心中。

原本以为这辈子,他只能带着这些慢慢老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同王慎和离,刚知道的那一日,他正在府中的一株老槐树下独自一人喝着酒。

崔柔没有和离的时候,他曾想过许多回,不管不顾得从王家把她带出来,与她说“即便没了王慎,你也能过得很好”。

可刚迈出去一步,耳边萦绕得却是“若是让她知道,你对她竟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即便多次在生死之间徘徊,他也没有过害怕,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还未寻到她。

可他却怕极了崔柔的厌恶,他怕崔柔知晓之后,不再见他,更怕从她这双眼中看出厌恶与逃避。

只要想到这些,他便寝食难安。

所以纵然再想带她离开,可他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后来得知崔柔竟同王慎和离的时候,他是错愕的,可错愕之后便是狂喜,期盼了这么久的事,以为只是一场虚妄的事,竟成了真的。

他如何能够不高兴?

那日,他手中的酒盏掉在地上,里头满满的一盏酒水泼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没有理会,他就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疾步往府外走去,而后翻身上马朝成国公府赶去。

那个时候,他迫切得想见到她,迫切得想把心中的话同她说。

只是马匹停在官道上的时候,望着成国公府的方向,他却牵着缰绳停住了,他没有往前,只是高坐在马上,望着成国公府的方向直到余晖落尽,直到黑夜升起才平静得转头回去。

他已经三十有五了。

即便再像毛头小子,他也终归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少年郎了。

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即便低入尘埃,他也能够直视她说一句“你不与我说也没有关系,总有一日,我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看,到那时,我再回来娶你。”

可现实是等他做出一番成就的时候,她已经为人妻母。

倘若他就这样上门诉说自己的情意,只怕崔柔不是以为他疯了,便是和他以往所预料到的一样,再也不见他。

他三十五了,有着足够的耐心。

既然好不容易盼到人和离了,他自然不着急再多等一段时间。

他知道崔柔回到了崔家,所以日日登门拜访,就连崔长岂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私下曾探过他的口风,更别说谢文茵等人了,可眼前这个人啊,明明嫁为人妇二十年,偏偏却看不透他的情意。

温有拘想到这的时候,心下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他是不着急慢慢等她,却不能让她丁点都不知情。

何况看她如今的样子,大有这辈子就这样孤身一人的感觉。

所以他今日拦了她,说出那样孟浪的话,还不管不顾得把人有意无意得困在这方寸之地,同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想听,可这些话困在我心里已经太久了。”

温有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尾调却微微上扬,察觉到眼前人不由自主轻颤起来的长睫,声线又放轻了许多,只是与这样轻柔所不同的,却是他说出来得那些话:“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这二十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起初那几年,我在战场拼了命去挣那些功勋,是因为只有拿到了这些功勋,我才有能力去寻你。”

“这十多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寻着你的踪迹,起初那几年,想得要多些,想着最好你还没有婚配,那么寻见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求娶你。”

“后来年复一年,还是寻不到你的踪迹,看得倒是越来越淡了,因为……”温有拘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微顿,垂下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即便看不到她那微微垂下的脸上的神情,却也能够看出她的紧张。

他就这样望着她,慢慢说道:“我知道即便找到了你,你也一定嫁人为妻,生儿育女了。”

崔柔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可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袖下紧握着在一道的手指,忍不住有些松开。

她想抬头问一问他,既然明知道,为何还要……

只是口中的话还没有吐出,便又听到那个温润的嗓音在身前响起:“你想问我,既然明知道你已经为人妻母,却还是这么傻不成亲,寻着你?”

崔柔没说话也没抬头。

这的确是她先前想问的,可如今听着这个声音,听着他的询问,她却不想问了。

温有拘见她不语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下。

今日天朗气清,天上的那轮太阳透过这错落分布的竹叶打到他们的身上,倒让人觉得有些暖暖的,温有拘仍低着头看着她,口中是很轻得说了一句:“崔柔,我也想过放弃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

年复一年的失望和疲惫,不是可以置若无闻的。

只是比起轻而易举的放弃所得到的轻松,让他害怕的,却是有朝一日真得寻到了她,他却没有这个资格再与她说什么了。

何况,他整颗心都在她的身上,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给别人允诺什么?

所以,他这样与她说:“我想过放弃,可是这个执念已经跟了我二十年,我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每一次睁开眼都在想着寻到你,要放弃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明是带着笑的话语,却让崔柔听出了他话中的苍凉和疲惫。

她原先松开的手重新被握紧,那双弯翘的长睫也不自觉轻颤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崔柔终于抬了头,她仰着头望着近在眼前的温有拘,不是以往那样面对他时的温和沉稳,却是多了些紧张和失措。

她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个人为她做了这么多。

二十年……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寻了她二十年。

当日她等王慎从天黑等到天明,从希望到失望也不过是几日间的事,可眼前这个男人……他这二十年寻遍大江南北,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这样沉稳持重的年纪,从满心的希望到无尽的失望。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独自承受这样的情绪,足有二十年之久。

崔柔不知道该说什么,也道不明此时心下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只是仰着头怔怔的望着他,像是失了声,成了一个不会言语的傻子。

眼前人的声音仍旧不曾间断。

那温润的嗓音和这林间的清风相伴,慢慢得,带着独到的情绪,在崔柔的耳边响起。

“当日在武安侯府,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时隔二十年,终于让我再一次见到了你,却又觉得难受,难受你真得已经婚嫁了,有儿有女,还有个人人羡慕的夫君。”

“崔柔。”

温有拘轻轻喊了她一下,察觉到她那双长睫轻颤了下,便又继续与她说道:“那几回的偶遇根本不是偶遇,是我想方设法故意见你,只因我想离你更近些。”

“荣安侯……”

崔柔终于说话了,或许是因为今日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多了些,又或许是因为迟迟不曾言语,让她的声音变得哑涩了起来。

她仰着头望着他,红唇微张,似是想吐露一些话语。

温有拘又岂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仍是笑着的,看起来风轻云淡,就如山间的清风、夜里的明月,这是经年累月,用了一年又一年的年岁沉淀下来的模样。

少了年少时的疏狂肆意,如今的他面对世间万物都有着足够的自信,足够的把握。

可他却仍旧不敢同她赌。

他怕她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就给他上了死刑。

所以不等人说完,他便又朝人走近一步,问道:“当初你和他在一起,我没办法说这样的话,可如今你和他分开了——”说到这,他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看着崔柔继续用温柔至极的语调,同他说道:“崔柔,当年是你把我拉出地狱,是你给了我救赎。”

“你让我知道,人活一世,不是为了求死,他人的看不起没有什么,一时的落魄也没有什么。”

“那么如今……”温有拘的声音有着细不可察的轻颤,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些,他在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然后低头看着她,缓缓问道:“如今,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似是恐人烦恼,他忙又添了一句:“我知你才和离不久,也知你现下肯定没有这个心思,我无需你现在回答,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希望……希望你不要那么决绝的拒绝我。”

“崔柔……”

温有拘一直带着笑的面容终于开始变得紧绷起来,甚至就连呼吸也像是怕惊扰了她,开始屏住,只余喑哑的一句:“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搭配bgm——步步惊心的《雪花红梅》来看这章。

秋天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