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梁晶晶这个八卦娘打电话来问她:“听说你家僧侣先生那天亲自来接你回去的啊?不错呀,他是不是吃醋了,然后狠狠地惩罚了你?”

“别提了。”她不想说,怕一说起来就忍不住全盘托出。

光照寺的下一任院家,人格分裂,谁信呢?

没想到妙贤又跑到队里来找她。

她刚卸下沉重的装备,浑身骨头像散架后又硬拼回去的。有人跑来说队长找她,结果她跑到办公室一看,老秦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正跟妙贤谈笑风生。

“啊,你们聊你们聊。”老秦很热络地过来推了她一把,然后悄悄说,“你怎么不提醒我今天是你生日呢,早知道不给你排今天值班了,多不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三梦瞥了妙贤一眼。

跟他很熟吗?

“我来看看你,聊几句就走。”他温文尔雅,“能不能找个地方,就我们俩。”

三梦带他上了屋顶。真的很奇怪,他变回原来那个妙贤,她又什么都听他的了。

说开了,她一眼就能分辨两个人格谁是谁,再也不会搞错了。

“什么事?”她问。

“今天是你生日,”他说,“我来陪陪你。”

“不用了,那天不是已经过了吗?”

她是个把日子过得很没仪式感的女人,这么多年都没好好过过生日,这次倒被他一直惦记着,庆祝一回又一回,真是受宠若惊。

“那天的不算。”说完怕她误解,又解释道,“我是说,毕竟今天才是正日子。”

三梦没说话,坐在围栏上,脚跟在墙边踢来踢去。

妙贤也坐上去,跟她肩并着肩,酝酿了好久,才说:“那天…真的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如意,让你担心了。”

“你又知道?”

他苦笑:“如意告诉我的,还有妙音。”

他知道为人父母有多在乎子女的健康平安,让她以为孩子生病而匆忙赶回去,她一定是气坏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他的缺位,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才会让她这么不安。

“不关你的事。”她一听他不是为那天浴室的战况来的,稍稍软化了些,“如意这几天乖吗?”

“嗯,很乖。我正教他写字,笛子和跆拳道他也练得很好。”

想起他原本沉稳清劲的字迹,再想想孩子以后的字能写得像他,真是太好了。

聊完了孩子,两个人好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梦说:“你回去吧,你爸也出院回来了,你多陪陪他。”

咱爸变你爸,她以前那种亲热暖心的劲儿不见了,像是有意跟他拉开距离。

妙贤压下心里的落寞:“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有点好奇:“是什么?”

他拿出藏在僧袍广袖里的竹笛,她傻眼:“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不会吹笛子。”

“我知道,这是我的笛子。”他说,“你不是喜欢听吗?我吹给你听。”

他吹的是《画心》,哀哀切切的,不像大多数笛曲那么喜庆。印象中,他私下一个人吹奏的大多都是这样凄婉哀怨的曲调,这曲子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深山清修,不知他什么时候学来的。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颜色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

你的轮廓在黑夜之中淹没

看桃花,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如泣如诉,仿佛他自己的心声,是自嘲,也是求助。

三梦看着在皓月长空下为她吹笛的这个人,他的轮廓,他的心跳,明明就在眼前,却还是让她感觉有点不真实。

她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他为她吹曲子了呢。

这个生日礼物很好呀,她很喜欢,可是她却哭了。

妙贤收了最后的尾调,才真正好好打眼看身边这个女人。她其实挺漂亮的,五官秀丽,又很有英气,穿防弹背心提着枪的模样英姿飒爽,笑起来又露出浅浅的梨涡。

最要紧的是,从他们遇见的第一天起,她的笑是为他,她的眼泪也是为他。

队里通知三梦去拿心理评估报告。

王老师的办公室这个把月来她已经跑得熟门熟路了,每次还开小灶,谈她“朋友”的人格分裂问题。

王老师很有职业精神,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她一丝一毫都没有透露给别人,连队长老秦都不知道。

她几乎成了三梦唯一的倾诉对象。

去的时候,她办公室好像还有其他患者在,护士却跟她说没关系,王老师说了,她来了就让她直接进去。

结果她推开门,看到妙贤坐在里面,就像那天他坐在老秦办公室一样。

王襄平是淑女,才不像她老公那样大咧咧坐在办公桌上,而是优雅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像介绍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一样介绍道:“三梦,你的‘朋友’来了。”

是啊,他们真的很像两个认识已久的老朋友,彼此的苦痛和欢喜,总是对方第一个知道。

她似乎还有点不敢相信他们能有这样的默契,他却已经朝她伸出手,微微笑着:“我从小最怕看医生,这回恐怕也要你陪着我了。”

三梦没有握他的手,而是大大张开双臂抱住他,声音都哽咽了:“我陪你…我一定陪着你,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

刀山火海她都不怕,她只要她爱的人回家。

妙贤蹭着她的颊边,眼圈也发红,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王襄平就微笑看着两个人,点点头说:“你们都到齐了最好,我们先来了解下病情吧。”

三梦手心都在冒汗,比第一次摸枪还要紧张。反倒是妙贤出奇镇定,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安慰。

两个人格,两种截然相反的个性。原本那个温和有佛性的妙贤是主人格,而霸道乖戾的是后继人格。两种人格的切换有时是悄无声息就完成的,有时伴有剧烈的头痛、晕眩和呕吐。切换的契机都在三梦身上:主人格在她面前见血后出现继人格,反之被她亲吻之后,后继人格切回主人格。

王老师还极为谨慎地做了实验,证实假如他不是在三梦面前见血,或者亲吻的对象不是她,两种人格都不会出现交替。

人格分裂在医学史上本已十分罕见,像他这样的情况更是绝无仅有,王老师作为医生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明确了病情之后,她给妙贤做了详细的评估报告,然后拟定了两种治疗方案:第一是用催眠法,“杀死”分裂出的其他人格,只剩下最开始的主人格;第二是用循序渐进的精神分析法,记录所有人格的特质和行为,分析他们,再将所有的人格捏合到一起,融合成有别于过去主人格的新人格。

催眠法比较立竿见影,能窥见他潜意识中造成这种分裂的原因,从而对症下药。但同时催眠也是一柄双刃剑,搞不好可能会让他受到其他暗示,为了逃避痛苦而自行衍生出更多人格来保护本我。

第二种精神分析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仅需要患者本身有强大的意志力,还要有最亲密信赖的人给予支持,细水长流,才能成功。

两者到底怎么选,取决于妙贤和三梦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画心》的笛子独奏真的很好听,亲们可以网上搜来听听,我那天来回听了好几遍~

还有一更。

第20章

妙贤选了催眠法。

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宁可冒险分裂出更多人格, 也不想再让他回来了。”

他能感觉到另外那个人格如今一旦出现, 占据他身体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他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 吃苦的人其实是三梦。

三梦听完他的想法, 只是定定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有些脸红:“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摇头,其实是王老师私下跟她说过, 她猜到妙贤会选比较激进的催眠法, 他那个出世的人生态度,或者说他潜意识里的强硬,让他不在乎自己的情况变得更糟, 他怕的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身边的人。

于是她忽然有个想法: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呢?

进深山清修之前,还是之后?

又是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 他绝不是在这次下山回家之后才察觉到有另一个妙贤的存在。

他进山五年, 一去不回,是害怕伤害她和家里人吗?

他是不是早有弃世的念头,在被世人看作怪物之前, 先把自己关到深山老林里隔离起来?

跟她下山反而成了侥幸,没想到下山后蛰伏五年之久的另一个人格更加不受控制,病情倒还严重了。

王老师也说,多重人格障碍不经系统治疗, 几乎没有自愈的可能性。他躲进深山,其实对他的病没有帮助。

她还问三梦,知不知道妙贤幼年时期的经历,因为这样的病症通常都与童年时留下的可怕记忆相关。催眠的原理无非就是撬开他封存在潜意识里的、影响他至深的那些记忆, 假如她知道,或许就不用选择催眠疗法了。

她当然是不知道的,他的病,让她发觉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还是太少了。

她也不能去问他爸妈,圆觉大师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婆婆董芳偷偷抹过几次眼泪了,实在是心焦到不行,又无可奈何。

妙贤跟她说好的,这件事暂时先瞒着家中长辈;另外两个小的,如意太小还不懂事,哑妹心有七窍,早就看出些端倪了,知道也就知道了吧,相信她那么聪明懂事,也一定会帮着他们瞒住父母的。

只剩下另一个人,三梦忍不住问:“你大哥呢,要请他回来吗?”

香火鼎盛数百年的宗山光照寺,因两任院家的身体状况,骤然有了些风雨飘摇的意味。这样的情况,真的不用通知理论上同为宗山继承人的陈卓回来吗?

妙贤没像上回那样情绪外露,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最近比较忙,曦芸也人在国外,等她回来,也差不多要过年了,他们应该会一起回宗山。”

白曦云是陈卓的太太,却跟他同岁,或许就因为这个,他叫她名字叫惯了,从不称呼她大嫂。

离婚的事是再没提过,她平时仍然住在警队的宿舍,打算熬过新年这波强度最大的任务后再回去,但一周仍有两个调休的日子要在家里过。

没办法,她太想儿子了。

这两天跟妙贤怎么磨合就很微妙了。

白天还好说,他反正也是日理万机的节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光照寺里,偶尔闲暇,会跟她一起带如意出去玩。虽然没什么新意,冬天来了就是在各种室内游乐场打转,但如意很高兴,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这下他终于也有了。

偶尔有不懂事的小伙伴好奇:“你爸爸是僧人吗?为什么呀?”

如意想了想:“因为我妈说,男人没有头发才比较帅。你看我也没头发。”

小伙伴做恍然大悟状。

三梦看看妙贤,他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你这衣服…”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深色海青,“平时都必须这么穿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上回那谁出来的时候,跟钟靖斐一起出来吃饭,穿的是普通衣裤。这算不算破戒?”

其实她是知道的,陈家人除了可以娶妻生子这一条,要守的戒律并不比其他僧人少。外出着僧袍这是规矩,所以上回看到分裂出的妙贤穿着普通衣服就出来了,让她吓了一大跳。

这妖僧,也是够离经叛道了。

妙贤说:“我破的戒也够多了,不差这一条。”

“不不不,这不是你的本意,就算佛祖知道,也不会怪你的。”

他笑了笑:“‘他’还做过些什么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很想知道。”

三梦摸出那个小本子,翻了翻,打算一条一条念给他听。

“你还拿本子记下来了?”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是啊,你还跟我抢过这个本子呢,三梦心里默默吐槽。“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没关系,你说吧。”

霸道不讲理,刚愎自用,不守规矩,爱吃甜食,轻佻,动不动就乱说话、乱写字…念着念着,她忽然想到他抓着她的手,在纸上写的那句话,竟然怔怔地发起呆来。

“三梦?”

她回过神,眼前的男人眸光如水,清净尔雅,跟她本子上记下的这个人真的一点也不一样。

“不好意思啊,”她笑笑,“这么多贬义词形容你,其实挺不好的。”

“识心起而真心隐,识心息而真心现。识心真心本来就互为消长,也许那个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他始终淡淡的,直到听说字迹也不一样,才好奇凑过来看,“真的连笔迹都会变吗?”

他们两个人就捧着个小本子坐在那里,如意跟小伙伴玩得开心,时不时看看他们,然后告诉小伙伴说:“你看,我爸爸妈妈在说悄悄话呢!”

到了晚上就有点进退两难。她要跟儿子睡,如意老气横秋地说:“你都这么大了,不要老是这么黏人,要黏就去黏爸爸吧!姑姑说你们是夫妻,应该睡在一起的。”

“…”

睡客房吧,也不好,圆觉夫妇回来了,见他们好好的分房睡,又要问的。

妙贤说:“你就睡这里,没有关系。”

他是没关系呀,她还是有点怕他又突变了,到时不知该怎么应付。

他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在书房抄经打坐到很晚才回来。

她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枕头底下,倒下佯装已经睡着。

他见她缩在床的一边,就悄无声息地在另一边躺下。

他以为她睡了,其实他的脚步,他的呼吸,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伸手摸了摸枕头下面那张纸条,是那天另一个他写的,她剪下来了,不宽不窄的一条,折巴折巴,塞进了钱包的夹层里。今天想起来,就拿出来看一看。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不尽,生死相依。

十五个字,还有下面两人的指印,叠在一起像一颗不太规则的红心。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正好外面下雨了,她想到书上看到的一段话:白色大雨,哗哗落足一夜,惆怅旧欢如梦。

大抵就是此时此刻。

三梦凌晨是被渴醒的,喉咙里像塞了把柴一样,不知怎么就燥成这样。

外面隐约有吵嚷声,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发现妙贤不在床上。

她连忙坐起来,妙贤正好这时进来,却又急匆匆地要出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啊?”

“罗汉堂起火,我要去看看。”

他向来是淡定从容的,三梦这会儿却从他脸上看出了焦灼。

“我陪你一起去!”她一把抓过床头的衣服,用纪律部队训练出的速度三两下就迅速收拾好自己,站他面前说,“走吧!”

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五十八分。平时这个时候,寺内应该正要敲钟,早课五点半开始,妙贤要带僧众们一起做早课。

起火的地方是侧院罗汉堂,只有近四百年内兴建的大寺才建有这样专门的罗汉堂,光照寺更是供奉了五百罗汉,蔚为壮观,成为有别于其他寺庙的特点。也正因为这样,电影《东归》的剧组才会看中这块区域作为重点拍摄的外景。

火势不小,妙贤和三梦赶到的时候,还能隐隐看到火光,浓烟滚滚而出,在稀薄的晨光雾霭中把整个罗汉堂都遮得看不出轮廓来。

住在后院僧房的僧人听到动静都跑了过来,不能走近,只能跟妙贤他们一样远远地看着。

“里面还有没有人,消防来了没有?”他大声问。

管事的中年僧人回答道:“我们的人都在外面,没有进去过,但剧组的人就不知道了。起火的时候他们人就在这里,不确定是不是都安全。”

是啊,还有剧组的人。妙贤四下张望想找到导演程贵,确定他的人是不是都平安,一回头却发现三梦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啦,希望大家看得过瘾也不要忘了留评。

今天红包不限量,统一在这章评论里送哈~明天还是老时间更新( ̄3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