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把现场重重包围,已经过了拿赎金的时间。里面的状况不清楚,歹徒拒绝谈判…我是当天的狙击手,对方两个人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指挥官认为并不是最好的时机,还可以再等等。是我太急了,也太自信,虽然打得不差,正正好好一枪爆头,但是陈一还在他手里啊,被血和脑浆溅了一身…”

陈卓长长的吁口气:“他回来以后,整整一个月都没怎么讲过话。那时候都不懂什么儿童心理学,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加上当时里面发生的其他事也没人知道,死无对证,大人们只当他是被吓到了,没有及时干预,就成了今天这样。”

怎么能指望陈一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呢?那种可怕的情形,连他重新回忆起来,都这么艰难,足以在一个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心里留下永久的阴影。

三梦咬着唇,抱着膝盖的手也握紧成拳头。

“他分裂出的那个人格表面上看是为了保护熙云,其实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他被愧疚感折磨得太厉害,觉得自己太懦弱无能,才会衍生出另一个强势的人格来,最好也能拿枪,不要那么儒雅,不要讲什么仁义慈悲,就像我,或者你。”陈卓看着她笑笑,“你一定不知道吧,他大学填志愿之前还一本正经地考虑过咱们的特勤专业。要不是他的主人格及时回来了,我帮他突击特训一段时间,说不定还真的能考上。”

换做以前,三梦一定很有兴趣听他多讲一点陈一这样的轶事,然而如今她只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人格分裂的?”

“他十二岁的时候,差不多跟熙云同时。事实上我们两个人应该是最早发现他这个秘密的人了。”

“怎么发现的?”

“他跟人打架,身上脸上都是伤,还说是摔的。你能想象么?陈一跟人打架?”

是的,无法想象,可是更无法想象的伤害都已经发生在他身上了。

三梦低头掰着自己的手指,陈卓说:“我也想让他治疗,可是他对心理医生非常抗拒,加上那时候还在读书,也很担心会影响他的前程。他似乎很少发作,除了个性变化,也没有影响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就由他去了。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候他的另外一个人格就已经开始懂得伪装成本来的他,瞒过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了。”

后继人格那个“他”的确是有这样的本事。

“后来熙云离开J市,跟父母去了国外,就更加不见他发作了,我以为他好了,直到…”

“直到你跟白熙云结婚?”

陈卓道:“不,直到他遇见你。”

三梦一凛。

他笑笑:“没错,同时期正好熙云回国,之后我们结婚。他是反应很大,但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即使天崩地裂也是藏在心里,轻易不会流露出来的。分裂出的他就不一样,跟我大闹了一场,差点大打出手。不过你别误会,那不是为了抢一个女人兄弟阋墙,‘他’仍然是为了原本的陈一,认为我们对他太不公平。”

谁对谁是绝对公平的呢?三梦慢慢松开握紧的手,他曾经对她说过,让她放心大胆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实陈卓即使当年开枪救人有点冒进,也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罢了,压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她揉了揉蜷得太久有点发麻的两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陈卓跟着她站起来:“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能告诉你的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是要走吗?”

她没答话,她今晚反应有点迟滞,仿佛什么都要想很久,随便一句话都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她看了看陈卓:“我的手好了,是不是就可以销假回去上班了?”

“嗯,要有医生证明,还要通过队上的体能训练和测试。”

三梦点头表示明白,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三梦。”陈卓叫住她,“你不等他醒过来吗?”

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把她的手从他紧握的掌心抽离,等会儿他醒来一看她不在身边,肯定很受伤。

她却只轻轻摇了摇头。

妙贤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刚蒙蒙亮。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输液针,手臂微凉,没有力气。

床边椅子上放着陈卓的外套,他刚刚应该都还在这里,没有走远。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了,三梦不在这里。

陈卓很快推门进来,妙贤闻到他身上沾的烟味。

“你醒了啊?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医生?”

妙贤轻声说不用,问他:“三梦呢?”

“就知道你要问。”陈卓说,“我让她先回去了,孩子还在家里呢,她不得先顾着小的啊?”

“如意还好吗,有没有被吓到?”

“你也不看看他妈妈是谁,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他乖着呢,知道你是生病了,说好了等你回去呢。”

妙贤输液那只手又动了动。

“你可别乱动,病来如山倒,病区如抽丝,这事儿急不来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把病养好了,什么都不是个事儿。”

“嗯…现在几点了?”

“快七点。”

“三梦什么时候走的?”

“快两点的时候,她也累。”

谁说不是呢,要是可以选的话,他也不想爱一个这么复杂的人。

她不等他醒就走了,应该就没打算再回来。

“…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他有点虚弱地喃喃道。

陈卓看了他一会儿:“你的事,一点都没跟她说过?”

“没有。”

好吧。陈卓仰头深吸口气:“三梦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何况她心里有你,迟早会想明白的。”

妙贤苦涩地笑笑。她是把他放在心上珍藏得太久了,所以他辜负她也辜负得太深,这一次她可能是下了狠心真的要把他从心里拔除了。

第45章

傍晚, 郝家养鸡场。

三梦胸前系着围裙, 带着袖套,把刚杀好的一只鸡放到水下冲洗干净, 掼进盆子里, 然后四下看了看脚边的一地狼藉。

孙有凤牵着如意过来,指着地上那一堆鸡毛说:“喏, 鸡毛都在那儿, 自己去挑吧,挑最好看的啊!”

三梦见了连忙抬手一拦,压低声音道:“妈, 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杀鸡的时候不要给孩子瞧见, 你怎么又把他带这儿来了?”

“噢, 他说要几根鸡毛,我想你这不正好杀鸡嘛,拔下来的让他挑几根。”

三梦蹲下来, 扶着如意的肩膀把他扭了个方向,不让他看地上的血腥,问:“说吧,要鸡毛干什么?”

“幼儿园老师说要做手工, 用自己身边的东西,变废为宝。”如意眨着眼睛,“外婆这里总有很多鸡毛,扔了好可惜, 我想拿来做鸡毛毽子。妈妈,你会踢毽子吗?”

“会啊,我踢得可好了,会好多花样。”

“太好了!”如意拍手,“那我做好了你教我踢。”

“行,不过这些鸡毛刚拔下来挺脏的,我得清理一下再给你。”

“我不能自己挑吗?”

“你信不过老妈的眼光吗?”

如意想了想:“那好吧,你要帮我挑漂亮一点的哦。”

“嗯,放心吧。你先跟外婆去吃点心,我把这儿收拾好了就来找你。”

“嗯嗯。”

三梦挑拣了半天,最漂亮神气的几根鸡毛都被她挑出来做了简单的清理,再找本书夹一夹,应该就更挺拓些。

这里不比在陈家,没有多少大部头的书,她进屋翻开桌上那一本,中间一张纸片就掉了出来。

她捡起来,怔怔看着上面的铁画银钩。

情缘不尽,生死相依。

妙贤握着她的手写下这八个字,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这纸条她本来放在钱包里的,前两天回家来,不想随身还带着这东西,眼不见心不烦,就随手夹到案头那本《刑法法典解读》里了。

现在再看到,她忽然什么精力都没了,无力地往床上一坐,盯着手里那张纸条发呆。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归队啊,这样天天闲在家里,她都要长蘑菇啦!

她向后仰躺在床上,把那纸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隐隐约约听到老妈在叫她,大概是叫她出去把没清理干净的那一堆清理完,又或者是今天的鸡汤要下锅了,问她加什么料…

她不想理,闭上眼,随手把纸团往后面的垃圾桶扔,好像打到墙后弹落到地上。

咦,居然没投进?

她重新睁开眼睛向后看,有人站在房门口,刚刚纸团就打到了他身上。因为她头冲门的方向,眼睛里看到的身影也是倒着的。她迟疑了一秒钟,立刻一骨碌翻身起来,先拉扯下身上的衣服,然后飞奔过去把纸团捡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妙贤声音浅浅的:“我来找你。”

他一身素白的衣服,衬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更显得整个人浅淡得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样。

这么虚弱,也不知道病到底好了没有。

她不松口邀他进屋,他也不动,两个人就一直在门口傻站着。

孙有凤气喘吁吁跑过来,冲着三梦说:“哎呀,我叫了你这么多声都不答应,听不见呐?陈一来了你也不叫人家进去坐…快,别站着了,进去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来,三梦反而被挤得贴着门让他们。

“我火上还焖着鸡呢,走不开,你们先聊。陈一啊,身体好一点了吗?等会儿晚上留下来吃饭,我现熬得鸡汤,很补的,喝一点再走,啊?”

“好,谢谢妈妈,辛苦了。”

孙有凤眉开眼笑地走了,三梦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病好了?”

“我昨天出院。”妙贤说,“你这几天还好吗?”

她能有什么不好的,三梦想。“你身体刚好,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别到处乱跑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啦!三梦有点抓狂,接触到他的眼神,又狠不下心把他打出去,只能尽量平静地说:“我意思是你回你自己家去,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不用管我。”

“我明天约了王老师,疗程可以继续了。”

哎?他这是什么态度,怎么牛头不对马嘴自说自话起来了呢?

正要发作,如意来了,冲进来就是个熊抱:“爸爸!”

妙贤把他抱到身上,摸了摸他的头:“这两天乖不乖,有没有惹妈妈生气?”

“没有,我很乖的。”

如意谨慎地瞟一眼旁边的三梦,心想惹妈妈生气的人是爸爸你吧…

但大人不懂事,他不能也不懂事,他都想死爸爸了,其实他知道妈妈也是,还非要死扛。

他粘着妙贤不放,坚持发挥牛皮糖的潜能,闹腾得让三梦都没机会赶人走。

“妈妈,你鸡毛挑好了吗?我要跟爸爸一起做鸡毛毽。”

三梦把鸡毛递给他,他又扭头对妙贤说:“爸爸,我们快点做好,让妈妈教我们踢毽子哦,她说她会好多花样的!”

三梦狠狠瞪他一眼: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拿着鸡毛当令箭,说的就是你!

如意朝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妙贤温柔地笑:“好。”

父子俩大手牵小手去做手工了,三梦深吸口气,又重新倒回床上。

晚饭过后,如意可算是把鸡毛毽子倒腾出来了,欢天喜地的捧在手里跑来找她:“妈妈妈妈,毽子做好了,你试试吧!”

三梦拿在手里掂量掂量,一看就知道如意这小脚小手绑不了这么结实,妙贤肯定帮了不小的忙。

她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弯起腿来踢了两下,边踢边说:“看好了啊,这是最简单的内踢,用脚的内侧,控制好节奏。踢毽子最关键就是眼到脚也到…”

说着说着,已经不知不觉地踢了起来。好久不玩有点生疏,还得找找感觉,内踢控制不好了就用膝盖、小腿救回来,然后就伸长了腿变成直踢,踢高了就换脚后跟外踢…花样慢慢出来了,如意不时发出哇的惊叹,她有点小得意,都忘了还有妙贤这号人物的存在,一时力道太大,毽子飞了出去,直踢也够不着了。

妙贤本来跟孩子站在一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渐渐活泼起来,心情也跟着放松变好。毽子飞过来,他就绷直了腿脚去接了,他是直踢的高手,用膝盖调整一下节奏之后就换到脚背开始垫,就像足球运动员练习垫球一样,毽子像长出根无形的线似的在他脚上起起落落就是不会落地。

他垫了一会儿,在如意的惊呼声中又把毽子踢还给了三梦。

三梦接过来,不服输似的,用后脚跟朝外踢,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背后长眼。

天已经擦黑,只有郝家屋檐下的两盏灯给小院提供着光亮,他们就在这昏黄的光线下玩了起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踢着毽子,如意已经看呆了,蹲在地上看高手对垒,完全忘了自己要学这回事。

这样的快乐单纯、平常,对他们来说却是很稀有的。妙贤眼角眉梢的笑意勾动了三梦心里的某根弦,她分了心,脚跟没接到毽子,欢快就戛然而止了。

他显然年幼时就会踢毽子了,这些繁复的技巧,他曾跟谁一起演练?

如意嚷嚷道:“妈妈,怎么不踢了呀?”

妙贤也看着她。

“累了。这是有氧运动,刚出院的病人气虚血弱,不能太过头,踢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再继续。”

“哦,好吧。”如意有点失望地嘟囔一句,但很快又快活起来,拉住妙贤,“那今天我跟爸爸睡,我来照顾他。”

三梦:“…”

“爸爸就给我讲故事做交换好不好呀?讲两个,不不,讲三个!”

如意伸出三个胖乎乎的手指,认真地谈条件。

妙贤微笑:“好,讲到你不想听为止。”

爸爸万岁!

三梦对这父子俩也是没什么办法了,总之就是不想走呗!

看她晚上把门锁死,妙贤别想踏进她的房间半步。

她有张良计,如意有过墙梯,洗完澡就抱着故事书爬她床上来了。

“妈妈,我今晚要在这里睡。”

“不行。”三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不是要照顾你爸爸跟他睡的嘛!”

如意扁了扁嘴:“可我的小床太小了,睡不了两个人呀!你的床那么大,外婆说睡三个人都没问题,不要那么小气嘛!”

这真是…坑妈的儿子和坑闺女的妈,合起来整她呢?

“那你们俩睡这儿,我去睡你的房间去。”

她才不妥协呢,在陈家可以迁就妙贤,在这儿她说了算。

然而她忽略了一点,就是如意的房门不能从里面反锁,她洗完澡出来,妙贤已经不请自来坐在房间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天神遗孤的文快完结啦,有兴趣的亲们可以收来看昂~《长夜终有灯》御姐与小狼狗的超级甜甜甜文,日更,文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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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三梦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没好气儿地说:“不是说陪儿子吗, 又过来干嘛?”

“他睡了。”

“那你也早点睡。”

她把毛巾扔一边,拿过儿子的护肤乳液挤出一点在手上抹匀, 往脸上拍拍拍。她对护肤美容不是很在意, 除了日常的防晒,通常就是有什么用什么, 儿童面霜也拿来擦, 身上带着小朋友似的香气,没有刺鼻的脂粉和香水味。

妙贤走过来,拿起毛巾:“你头发还没擦干。”

她想说不用你管, 他已经隔着毛巾把她的头发捏在手里了。

他轻轻揉搓着她的头发,把上面多余的水分吸干, 恰到好处的温柔, 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亲昵。

“你总是不吹干头发就睡觉,这样容易头疼、感冒,也伤头发, 以后都要记得吹干。”

三梦很好奇,他知道?她初初入职时,工作三班倒,生活作息不定, 常常累得洗完澡就倒下呼呼大睡,头发也顾不得吹干。偏偏她头发还不短,海草一样细而密,弄干要好长时间, 她总是缺乏耐性。

她从没想过陈一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耐心为她仔细地擦干头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僵直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