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儿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为家国而战,死得其所。

为天下,为苍生,为黎民,只是不为己。

这样的谢家,已经彻底断了血脉。

如烟消,似云散。

十一年后的今天,瑶英站在李德面前,立在两仪殿阔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圣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怜悯,而是以谢家外孙女的身份向谢家忠于的君王讨要一个公道!”

“我阿娘是谢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舅舅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善待与我阿娘,你曾发誓会好好照顾我阿娘,圣上,你做到了吗?”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李德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瑶英。

狻猊香炉继续喷吐着一股股清淡香烟。

瑶英体力不支,身子颤了颤,站稳身子,接着道:“第三笔账,是我为阿兄讨的。”

她嘴角一扯:“阿耶,当年李家族人支持立我阿兄为世子,唐皇后为此和我阿娘相争,女儿想问您一句话。”

李德的脸色仍旧阴沉如水,凤眸里的审视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七娘想问什么?”

瑶英脸色平静:“阿耶,从始至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册立我阿兄为世子?”

李德怔了怔,神情愈发震惊。

瑶英冷笑:“果然如此。”

她一脸讥讽:“阿耶精于算计,从知道唐皇后和长兄还活着的那一刻,你就认定长兄是你的继承人,可那时你还还没有恢复元气,你得依靠谢家,你怕谢家加害唐皇后,故意冷落唐皇后,让我阿娘以为你心里有她。”

这是谢贵妃后来疯疯癫癫的原因之一:她以为李德爱过她。

“后来阿耶羽翼丰满,不需要惧怕谢家了。那时你已经获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门和世家之间冲突不断,我阿兄的外祖是谢家,你故意装作无法在我阿兄和长兄之间做出抉择,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门。”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远的考虑,为了大局,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将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贞拖入世子之争的浑水之中。

瑶英闭了闭眼睛:“可怜我阿兄一直以为阿耶曾真的对他寄予厚望,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夸奖,他天天苦读诗书,勤练武艺……原来他白担了虚名……”

李仲虔一直以为他和李玄贞的世子之争导致了唐氏的死,从而使得李德厌恶他和谢贵妃,年少的他为此消沉痛苦,却不知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德的计策!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灭亡于世家之手,李玄贞一直忌惮世家,从未真正信任世家,为了打压世家,连唐氏和李玄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氏一个女子,他爱她,敬她,也利用她。

后宫里那个出身卑微的荣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后妃大多是世家女,荣妃那样的人就是用来平衡后宫的。

瑶英立在龙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鬓发间。

“李德,身为你的儿女,是我和阿兄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瑶英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为君王者,可以冷酷无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厚颜无耻,可以用残暴的手段达到他的目的,只要他能让百姓信服,能维护长治久安的统治,能让治下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他就不用担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于摆脱世家的掣肘,试图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大力推举科举制来打压世家,结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战争,导致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但是真正灭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纷纷起义,末帝怎么会被迫南逃,最后死于叛臣之手?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和谢家达成盟约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打压谢家。就算没有唐皇后,我阿娘还是会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爱。”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没有吭声。

瑶英对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静水:“圣上,这些账,您打算怎么还?”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过直棂窗,落进幽暗的大殿里,笼在瑶英身上。

似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满树梨花绽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间天上,银霞通彻。

李德看着瑶英,忽然想起一个人。

第25章 二更

谢青在两仪殿前等了很久。

云浮金阙, 兽炉蒸香。

朱红宫门里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阶, 迎上前。

瑶英步履蹒跚, 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作为交换,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瑶英从没指望一番控诉就能唤醒李德的良知, 她离开东宫之后立刻进宫,为的是抢在李玄贞进宫之前和李德做一场交易。

远嫁和亲必然会赔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 不如再做一笔买卖。

和李玄贞交易,是为了让飞骑队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则是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惊于瑶英的果决,离开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许久, 指了指龙案前一块有磨损痕迹的地砖:“七娘, 你看。”

他环顾一圈。

“这座大殿被烧毁过, 前朝的后宫妃嫔就是被关在这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需要修补, 瓦要换新的,地砖要重新铺, 太极殿必须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请整修宫殿。

李德批示:“俭以养性, 静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兴土木。”

他厉行节俭, 令各处正在兴修殿宇的工程停工,只命宫人将宫室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进贡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祥瑞。

皇帝俭朴,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铺张,世家豪族之间刚刚兴起的奢靡攀比之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谁不喜欢鲜衣华裳?谁不喜欢恢弘气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爱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可是朕是皇帝。”

还是一个在群雄并立的时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远远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身为君主,他必须以身作则。

他是皇帝,他必须事事谨慎,他必须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平衡朝堂。

瑶英语气平静:“舅舅曾对阿兄说过,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的富贵,有些人目光长远,看到的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舅舅自小体弱,想平定乱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说,圣上看到的就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当年蛮族南侵,世家纷纷逃往南方避祸,朱氏一族冒着灭族的危险毅然留下,守护无处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国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然而这个在满目疮痍中建立起来的王朝只强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终彻底灭亡。

谢无量和李德曾经就此有过争辩。

李德认为,前朝灭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乱,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间的互相争斗,是腐败的吏治。

朱氏曾经试图挽救王朝,他们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广科举,激起世家的警觉,朝堂内斗不断,皇室子弟互相倾轧,引发几王之乱,继位的君王一个比一个残暴昏聩,天下大乱,改革一败涂地。

李德说,若他登基,绝不会轻易向世家妥协,他会巩固皇权,收拢兵权,让寒族压制世家,不让前朝的几王之乱重演。

世家已经无法阻挡寒族的崛起,他们早就该顺应时势,谋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谢无量忧国忧民,有着和李德一样的长远目光,他深知家族对权力的垄断,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权之间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动荡不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须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扫平所有威胁,彻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让百姓得以居安乐业,远离战火。

谢无量身体孱弱,不能像祖辈那样奔赴战场杀敌,但是那丝毫不影响他为平定乱世积极奔走。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辅佐别人。

他见过一个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豪杰,最终遇到了李德。

谢无量对李德寄予厚望,认为李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会是那个结束乱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预见到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谢无量依然选择给李德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不怕被鸟尽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瑶英望着层峦叠嶂的屏风前漫进殿内的灿烂光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圣上,舅舅将你引为知己,即使你借着冷落谢家来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惜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你,他以为你一定会记得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我阿娘。”

瑶英声音一低,“舅舅肯定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个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无法面对唐皇后的死,无法化解长兄的恨意,迁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东宫针对李仲虔,李德难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没有出手干预。

李玄贞为母仇所困,谢贵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来打磨李玄贞的磨刀石。

他无法掩盖对身边的人的无情无义。

李德沉默。

瑶英接着道:“我在荆南收治流民,开办书馆,刊印书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读得起书……可是我不敢让圣上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之举,圣上也不会因此嘉奖我,圣上只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进而怀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虽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国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认同圣上对我阿娘和阿兄的种种不公,不认同圣上用满门忠烈的谢家来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连忠烈之士都要算计,让他们含恨与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会怎么对待英烈之士?

舍己为公、奋不顾身的英雄豪杰不该被如此轻慢。

李德不配为她和李仲虔的父亲。

也不配为谢无量的知己。

瑶英说完,迎着灿烂的光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大殿,强撑着积攒的力气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瑶英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谢青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衫搀住她的手臂:“贵主,我扶着您。”

瑶英定定神,靠着谢青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广场上洒满炽烈的日光,风声呼啸而过,送来一阵阵檐铃清响。

“阿青,我要嫁去叶鲁部了。”

瑶英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

“我会为你写一封荐书,你可以去投军。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武艺高强,以后一定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谢青扶着瑶英,姿态恭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护卫,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瑶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叶鲁部游牧而居,以游荡抢掠为生,我这一去,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动荡,更加野蛮,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叶鲁部落现在强盛一时,转眼就会败在其他部落铁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瑶英笑了笑。

出了广场,瑶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青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在披风之中,护在怀里,护送她回王府。

长史看到疼得不停颤抖的瑶英,老泪纵横。

瑶英攥住长史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胡伯……我没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来……”

长史哭着点头。

“就好了……”瑶英蜷缩成一团,“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26章 不后悔

太监总管跪在龙案前, 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几片绿丝郁金,香烟氤氲, 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李德望着瑶英离开的方向, 出了一会神,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七娘很像一个人?”

太监放下鎏金银勺, 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国色天香,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风采。”

若说看眉眼,七公主谁都不像, 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双又大又修长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说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谁?”

太监斟酌了一会儿:“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脸上笑出细密的皱纹,凤眸闪过惆怅之色。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盈一个女人, 但是唐盈从来不曾懂他, 她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丈夫, 一个温馨圆满的家,而不是一个帝王。

“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谢无量。”

太监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

李德明白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谢无量最懂您,您怎么对谢贵妃和她的儿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当年一次次质问他一样:郎君爱我敬我, 为何还要娶其他女子?

因为他不仅是李德,还是无数将士效忠的魏郡大将军。

唐盈死后, 很多人问李德:后悔吗?

刚刚失去唐盈的李德当然后悔, 他一夜白头,雷霆大怒,将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谢满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个人, 从没问过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静地替谢满愿整理了行装,将她送走避祸,要求李仲虔弃武从文,从此专心研读书卷,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对擂鼓瓮金锤。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荆南,再也没踏出荆南一步。

最后死在了荆南。

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这世上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爱的儿子反复无常,阴郁深沉,日后羽翼丰满,必定会杀了他这个父亲,为他母亲报仇。

李德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因为唐盈的死而负疚痛苦。

但他不后悔。

魏军收复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国,假以时日,他和他的子孙一定能完成统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业。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这条路注定艰难,也注定孤单。

他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即使结果是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为君者,本就该如此。

李德翻开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儿女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监眼底掠过一丝欢喜:圣上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目露嘲讽。

他即将下旨让七娘和亲降番。

若七娘不是谢满愿的女儿,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凭她的这份通透,他或许会把她留在身边。

可惜她是。

他不会给李玄贞留下任何隐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她。

……

瑶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东宫派人过来探问消息,被挥舞着长矛的中郎将徐彪赶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李玄贞亲自来了。

胡长史拦在门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们贵主能下地了再来?”

李玄贞眉头轻拧。

魏明站在他身后,笑着问:“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医理,不如就由某为公主看看脉象。”

刚刚谈好了交易李瑶英就病了,这病怎么来得这么古怪?

长史双手紧握成拳,满脸愤恨,正想破口大骂,身后传来开门声。

谢青拉开了门,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拦。

长史咬了咬牙,让出道路。

李玄贞踏进里间,听到魏明耸鼻轻嗅的声音。

屋中没有药味。

魏明小声说:“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装病……”

他说得十分笃定。

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瑶英时,语气立马变得不确定起来,慢慢收了声音。

瑶英面色苍白,双唇微青,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确实像是重病的样子。

魏明心里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贞站在脚踏前,离床榻很远的地方,视线在瑶英脸上停留了片刻。

日光漫进屋中,被镶嵌刺绣山水人物图屏落地大屏风细细筛过,笼在他肩上,溶溶的金光里,他俊朗的面孔隐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

一双狭长的凤目,冰冷黑沉。

瑶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贞对视了片刻,忽地轻声唤:“阿兄……”

屋中众人怔了一怔。

瑶英微微细喘,目光落在李玄贞的脸上,低声喃喃:“阿兄回来了。”

长史低头抹泪。

李玄贞没有作声。

谢青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这是太子殿下。”

瑶英神情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色一点一点褪去,双眸黑白分明,秋水潋滟。

她看着李玄贞,慢慢认出他来,神色渐渐变得冷淡。

“长生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一声叹息似有若无,仿佛只是李玄贞的错觉。

他抬起眼帘,心底好似被人轻轻投下一块石头,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等他回过神时,瑶英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经向圣上禀明代嫁之意,过几日诏书就会颁布下来,太子殿下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

她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又娇又柔,却透着一种疏离之意。

李玄贞沉默地看着她。

魏明忍不住道:“某斗胆,请公主给出一份可以当凭证的信物,否则飞骑队不会踏进黄州一步。”

瑶英嘴角轻翘,讥讽地道:“这份信物想必是要送去叶鲁酋长手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