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殿门紧闭,只有侧门开了一条细缝,身着通肩、半臂袈裟的僧人从两边廊道陆续入殿。

薛延那一口气爬上高台,怒道:“王既然召见我,为什么不开门?”

没人回答他,脚步声骤响,两队身着蓝衫白袍的中军骑士从四面八方涌出,走下廊道,将薛延那和亲随围在最当中。

薛延那冷笑:“我犯了什么罪过?”

骑士们沉默不语。

薛延那冷哼一声,继续上前:“滚开!”

倏忽一道金色亮光闪过,一道劲瘦矫捷的黑影从天而降,如闪电般扑向薛延那。

高台上安静了片刻,继而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远处的瑶英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高台前,薛延那神色惊恐,左手鲜血淋漓,在亲随的簇拥中踉跄着直往后退,又被身后的蓝衫骑士逼了回去。

他忍痛抬头四顾,面孔抽搐了两下,仓皇中抬刀劈砍。

黑影耸身跃起,灵活地躲过他的长刀,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身边的一个亲随。

亲随被扑倒在地,还来不及发出惨叫,浑身抽搐了几下,鲜血从喉咙溢出,转瞬就没了气息。

其他亲随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紧紧围在薛延那身边,脸色发白。

地上的黑影放开亲随,抬起染满鲜血的脸。

瑶英站在阶前,心口跳得飞快。

那是一只金黄色花豹,毛色斑斓油亮,爬满古钱状的斑纹。它一口咬断亲随的喉咙,尾巴摇了摇,蹲坐在尸首旁边,看向正殿旁的阁塔,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舐染血的前爪。

殿阶前死水一般的岑寂。

薛延那冷汗涔涔,看一眼惨死豹口的亲随,望向阁塔。

夕阳西下,殿宇楼阁间洒满金色辉光,涂饰金粉的窗户前隐约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人影,一身玄色锦袍,清癯瘦削,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猎豹。

薛延那怒吼:“苏丹古!你杀了我的人!”

人影大刀金马地负手而立,似乎完全不把薛延那放在眼里。

薛延那额前青筋暴起。

瑶英心中一动。

苏丹古,那个代昙摩罗伽摄政的男人?

昙摩罗伽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苏丹古则是世俗中掌握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他跟宽和悲悯的昙摩罗伽不同,乾纲独断,狠辣无情,百姓私底下戏称他是守护佛子的金刚修罗。

修罗夜叉,凶狠好斗,狰狞恐怖,可止小儿夜啼。

苏丹古行踪不定,据说去了高昌,瑶英这些天常常听僧人提起他。

中军近卫盼着苏丹古早点回来,朝中大臣相反,他们怕苏丹古回来——难怪他们害怕苏丹古,他回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废了薛延那的一只手。

薛延那左手血肉模糊,强撑着站稳,朝正殿大吼:“苏丹古,你敢在殿前杀人,把王置于何处?!”

阁塔中的男人恍若未闻,转身离开,地上的猎豹一跃而起,跳上长廊,几个纵身,斑斓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垣顶之间。

身后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爪印。

殿门开启,中军近卫走了出来。

薛延那左手伤口作痛,怒道:“你们没看见苏丹古刚才做了什么?他养的畜生杀了我的人!”

近卫睨视薛延那,高声道:“这几天薛将军数次擅闯王宫,惊扰贵客,摄政王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王已经知晓了,王还说,假如以后再有人擅闯王宫,摄政王可以就地处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薛延那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面色隐隐泛青。

中军近卫缓缓拔出长刀,往前逼近了一步。

阶前刀光闪闪。

近卫道:“王要和摄政王议事,薛将军告退罢。”

亲随抖如筛糠,小声劝薛延那:“将军,您受了伤,还是先回去治伤要紧……听说摄政王养的猎豹牙齿带毒……”

其余的话亲随不敢说出口:摄政王之所以敢在殿前伤人,还不是因为将军受了相国康莫遮的撺掇,这些天屡次擅闯王宫!王是佛子,从不杀生,摄政王却是杀人如麻的夜叉啊!将军完全是自作自受……

薛延那怒目圆瞪,气喘如牛,身子晃了晃,伤口越来越疼,不禁疑心花豹是不是真的带毒,咬牙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苏丹古!”

亲随满口附和,搀扶着薛延那,狼狈离去。

蓝衫骑士拖走死去亲随的尸首,很快有奴隶提着水桶过来清扫地上的血迹。

瑶英从长廊走过,感觉阁塔中的那道黑影仿佛还站在那里凝望殿阶,回想刚才花豹一口咬断亲随喉咙的情景,手心冰凉。

摄政王苏丹古,果然名不虚传。

缘觉领着瑶英入殿。

殿中幛幔低垂,香气氤氲,所有珠宝玉石、珍奇陈设都被撤下去了,廊柱背后金光闪颤,身穿法衣的僧人们盘腿而坐,低声念诵经文,有梵语也有胡语。殿中四角燃烧香烛,案前供奉鲜果鲜花,空气里有股浓烈醇厚的檀香味。

僧人的吟唱声肃穆凄冷,瑶英没有抬头多看,走进内殿。

床榻前也围着一层层金纹纱帐,已近迟暮,最后一道余晖从窗口斜斜落进殿中,金砖地上罩下点点光斑,光影潋滟,宝气浮动。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后传来:“王庭大臣无礼,让文昭公主受惊了。”

清清冷冷,仿佛不带一丝感情,但听的人却觉得心头震动。

瑶英怔了怔。

昙摩罗伽快不行了,特意请她过来,竟是要对她说这句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纱帐后,昙摩罗伽低声询问缘觉:“赤玛公主呢?”

缘觉请瑶英回避到一旁,答道:“赤玛公主就快到了。”

话音才落,侧门传来响动,两个面白如雪的婢女簇拥着赤玛公主入殿。

赤玛公主红发褐眼,五官深邃,身姿玲珑,走到纱帐前,目光从瑶英身上一扫而过,先是漫不经心,突然反应过来,冰冷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勃然变色。

瑶英已经听僧人说了昙摩王室惨死在张氏刀下的旧事,不意外于赤玛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里疑惑:昙摩罗伽这是想做什么?

赤玛公主比瑶英更加惊愕,怒道:“罗伽,你叫这个汉女来做什么!”

纱帐后传出昙摩罗伽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波动:“赤玛,薛延那是不是你放进王宫的?”

赤玛公主愣了一会儿,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昙摩罗伽没说话。

赤玛公主一把扯下面纱,抬起头,褐色眼眸盈满泪光,神情激愤:“不错,我故意放薛延那进宫,我还让侍女告诉他,汉人公主就住在王宫偏殿。罗伽,你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汉女?你忘了昙摩家的仇恨?昙摩家两百多条性命……两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人是你我的长辈,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张家人当着你和我的面,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恨张氏!恨所有汉人!”

帐前侍立的近卫都低下了头。

殿中鸦雀无声。

“诛杀昙摩家的人是张氏。”纱帐后,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与文昭公主何干?”

赤玛公主身形僵住。

瑶英眼帘抬起,忍不住看了一眼纱帐。

赤玛公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罗伽,你是圣人,是佛子,你从小博览经文,慈悲为怀,你斩断了尘缘,虽然是昙摩家的王子,心里却根本没有昙摩王室!没有我这个姐姐!你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只有一个个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张氏杀了我们的亲人,你依然善待汉人……众生平等,你把所有人视作你的臣民,那我呢?昙摩家呢?我们算什么?”

她哈哈大笑。

“我不是你!我是昙摩家的公主!是凡夫俗子!我恨不得杀光王庭的所有汉人,以他们的尸骨来祭奠昙摩家!”

她猛地上前,掀开低垂的纱帐,飞扑到床榻前:“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汉女!是当着你的面残忍杀死我们的母亲、杀害你我兄弟姐妹的汉人!”

纱帐扬起,近卫来不及阻止,赤玛公主扑到了床榻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弟弟,目瞪口呆。

瑶英睁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一身绛赤色袈裟,靠坐在宝榻上,双手垂在腿边,腕上一串光泽黯淡的持珠,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还有几分生气。

赤玛公主愣了半晌,脸上疯狂之色慢慢褪去。

“罗伽,你快死了。”

她冷淡地道。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平淡地道:“生老病死,如烟消云散。”

声音清朗,似在吟诵经文。

赤玛公主后退了两步,低笑:“你就快死了,还要为一个汉女来指责我……你都快死了!罗伽,你怎么能如此绝情?你修了佛,就真的斩断所有尘缘,把昙摩家全割舍了?”

昙摩罗伽慢慢抬眸,望着赤玛公主。

“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法师的恩人……赤玛,你以佛陀起誓,以后不能无故伤害文昭公主。”

赤玛公主呆了一呆,看着弟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罗伽,我是你的姐姐。”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万钧之势:“赤玛,我是你的君主。”

周围的近卫看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环顾一圈,呵呵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近卫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赤玛公主回头,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赤玛公主怒极反笑,“好,我昙摩赤玛今日起誓,假若对文昭公主有加害之心,必遭反噬,永堕轮回之苦,不得超生!”

她双目圆瞪,怒视昙摩罗伽:“王,你满意了吗?”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收回视线。

赤玛公主浑身发颤,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剜了瑶英一眼,拂袖而去。

瑶英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昙摩罗伽眼界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真的离开了尘世。

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面孔上盘旋了很久,正想开口,他眼睫抬起,深碧色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文昭公主,你可以随蒙达提婆法师前往天竺,再从海路归乡。”

瑶英心头轻颤。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的话。

第44章 有救了

殿中回荡着肃穆庄严的梵唱。

香花堆叠如山, 金银塑身的菩萨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 目光垂视, 神情悲悯。

宝榻上,昙摩罗伽斜披袈裟, 面相清癯,双眸深邃,周身似有淡淡佛光氤氲, 比案上的金像更像一座禅定的佛。

他看着瑶英,眼神平静,似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蒙达提婆明早会离开王庭,公主可与他同行, 我的亲卫缘觉会护送公主至天竺。”

瑶英眼睫轻轻颤抖, 修长的媚眼定定地望着昙摩罗伽。

北戎先后三次败于昙摩罗伽之手, 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时半会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得到昙摩罗伽的庇护,暂时可以松口气, 但是昙摩罗伽病势沉重,般若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假如昙摩罗伽死了, 王庭危如累卵,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这几天瑶英考虑过了,如果昙摩罗伽还是逃不过病逝的悲剧, 她就和蒙达提婆一起去天竺,然后走海路回中原。

只要海都阿陵还活着,她就永远不能取道河陇回故土,只能辗转绕道去天竺,不然还是会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这些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所以被关押的这段日子她没有闲着,每天拉着亲兵一起和僧人学习梵语。

没想到昙摩罗伽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

而且连护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将不久于人世,居然还不忘为她这个陌生人思虑。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的腿上。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那双肿胀的腿,从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盘坐着参禅。

这个人生前为万民供奉崇仰,一生守护王庭,死后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当北戎人攻占圣城,冲进佛寺,看到他的尸骨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连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说昙摩罗伽果然是阿难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坏,坐化得道。

瑶英没见过坐化的高僧,她看着昙摩罗伽沉静俊美的面容,想象着这个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为王庭熬干心血,直到孤独死去,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他年幼时,族人惨遭张氏屠戮,赤玛公主因此憎恨汉人,他并未迁怒无辜,始终仁慈。

瑶英和兄长李仲虔十几年来因为李德、李玄贞父子的迁怒而过得小心翼翼,遇到昙摩罗伽这种历经坎坷,依然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宽厚温和的君主,很难不心生感触。

她敬仰这样的人。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瑶英出了一会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边,拿起旁边案上盛放鲜花的木盘,裹上轻纱,叠成元宝的形状,轻轻塞到昙摩罗伽的袈裟旁,挨着他的腿放好。

周围几个近卫满脸诧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往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调整木盘的位子,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颤动的烛光,肌肤雪白,束发的红色绸带垂在颈间,绸带殷红,雪肤散发出凝脂般的光泽。

满室浓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师,你试试,这样你能好受点。”

瑶英抬起头,朝昙摩罗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

小的时候她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只能躺着靠着,这是医者教她的法子。

昙摩罗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像流云拂过晴空,不带一丝涟漪。

他明白过来,双手合十。

瑶英回以一礼,起身离开。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这个男人临终前能少一些痛苦。

缘觉送瑶英出了正殿。

两人穿过长廊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两声咕噜声。

戍守的士兵纷纷后退。

咕噜声变低沉了些,带着示威警告的意味。

瑶英抬起头,身上滚过一道寒栗。

一只古钱纹花豹立在墙头的阴影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浅黄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慑人的磷光。

缘觉挡在瑶英身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摄政王养的豹子,野性未脱,只听摄政王的话……公主,您千万别动,别看它!”

瑶英挪开视线,一动不动——看到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花豹,她双腿有些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人豹对峙了片刻,长廊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缘觉连忙小声喊:“摄政王,阿狸在这!”

那道人影晃了两下,腰间佩刀寒芒闪闪,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花豹耸身跃下高墙,跟了上去。

瑶英松口气。

长安的太极宫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李仲虔闲时经常带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过那些异兽都是作为贡品进献的,养得很温驯,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豹子。

这晚,般若和阿史那毕娑没有赶回圣城。

正殿烛火燃烧了一整夜,留守圣城的中军骑士赶回王宫,宫中禁卫森严。

不到两个时辰,摄政王废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传遍圣城,朝中大臣暂时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宫外的探子,胆小的还张罗了厚礼送至王宫。

寺中僧人为昙摩罗伽祝祷时,蒙达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召集弟子和随从,准备启程。

瑶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达提婆师徒几人一起离开。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回望身后的王宫,长叹了口气:“贫僧无能,不能救治佛子。”

瑶英驱马跟上他,问:“为什么不多等几天?”

蒙达提婆回头,双手合十:“没有几天了。”

瑶英沉默。

蒙达提婆接着道:“佛子心慈,担心王庭大臣为难贫僧和公主。贫僧刚来王庭时,曾和佛子辩经,输给了佛子,贫僧和佛子立下约定,留下为他诊治,今天就是期满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没有理由扣留贫僧。”

他输给了昙摩罗伽,按照辩经的规矩,理当拜昙摩罗伽为师。昙摩罗伽却道他们所研习的佛经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脱也不同,不敢当他的师尊,只要求他留下当王宫御医,期满之时就能离开。

瑶英知道佛教自天竺发源,在传播至西域、中原后和本地信仰杂糅交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渐渐发生分化演变,产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据统治地位,这里高僧辈出,塔寺林立,从国王到奴隶都是最虔诚的信众,西域各国兴建了大批佛寺,流传着大量的佛经典籍,年年举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称为“小西天”。

而在蒙达提婆的家乡天竺,佛教已经呈现衰微之势。

瑶英记得当初蒙达提婆排除万难也要来西域,为什么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呢?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蒙达提婆微微一笑:“贫僧见过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并非虚妄,佛陀度众生,各有各的因缘,应以何种形式度,即以何种形式度脱,西域不是贫僧的归处。”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那双暗敛莲华的碧色双眸,问:“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种度脱?”

蒙达提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选择了一条很艰难的修行之路。”

瑶英心中微叹。

她觉得昙摩罗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义。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点来说,小乘佛教认为普通人不能成佛,强调自身修炼,以求自我得道解脱,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释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还追求普渡众生。

昙摩罗伽守卫王庭,心怀万民,显然是大乘教派。

他们离了王宫,穿过一道道石墙,爬上栈道,走过一座长长的狭窄阴暗的石窟,前方豁然开朗,有炽热的亮光透进来,风中送来嘈杂人声。

瑶英来到圣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后一直待在王宫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圣城,听到人声,好奇地张望。

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苍穹辽阔,晴空万里无云,蓝得澄澈。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高耸入云,初露的晨辉倾斜而下,给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说不尽的瑰丽雄壮。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浓淡碧绿,云遮雾绕,秀丽旖旎,隐约可以看见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脚下峡谷幽深,河谷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块块蓝绿宝石般镶嵌其间,倒映着蔚蓝天光,湖边绿草如茵,地势平缓。

瑶英往南看去,一望无际、麦浪翻涌的千里沃野映入她的眼帘。

而在沃野尽头处,便是昙摩罗伽守卫的圣城。

那是一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绕着耸立的高大城墙流过,城墙四角高塔耸峙,气势磅礴。城中布局像长安一样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南边是一座座热闹的坊市,随着地势起伏,北边的宅邸房屋越来越密集。最北端,层层殿阶拱卫环绕的高处矗立着千余座伽蓝,崇楼复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着一座,数百座高达数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昭示着它在王庭的崇高神圣。

那是昙摩罗伽的佛寺。

城中车马塞道,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尘滚滚,商人赶着骆驼、大象、马匹、长毛牛羊往城里走,琵琶乐曲声中夹杂着愉悦的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瑶英勒马停下,望着脚下的圣城,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雄伟的山峰,碧绿的山谷,繁华的都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岭,湖光山色,太平安乐的人间烟火,宛若一幅幅壮美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在这远离中原八千里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远处那一座座直冲云霄的连绵雪峰、长河外漫漫无际的黄沙、城中迥异于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着自己,瑶英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穿过的那条栈道让她一下子回到荆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