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公主说,她真心仰慕王,梦中被神佛惩戒,受火刑、木捶、水淹之苦,生不如死,但她仍旧对王一片真心,各国公主想要和她一样留下来,必须经历和她一样的刑罚。”

“文昭公主的亲兵在城外设了法坛,坛中烈火熊熊,公主说,谁敢从大火中走过,谁才有资格说仰慕王。百姓们听说,全都跑去看热闹。”

“其他国公主试着往火坛里扔了一块纱巾,纱巾烧成了一缕黑烟,公主们畏惧不敢上前。”

说到这里,跪在禅室外的近卫语气陡然拔高。

“众目睽睽之下,文昭公主踏进火坛里了!”

“公主的衣裳立马烧着了起来,有公主吓哭了……”

禅室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响起一声佛珠摩擦的刺耳声响,昙摩罗伽睁开了眼睛。

……

暮色深沉,晚霞漫天。

一辆马车驶到王寺角门前。

毕娑和瑶英一前一后跳下马车,缘觉跟着下马,三人说说笑笑,踏进王寺,刚穿过长廊,迎面几个近卫匆匆赶来,看到瑶英,二话不说,拦在她跟前。

“王召见公主。”

毕娑道:“你们等等,公主要回去换身衣裳。”

近卫不近人情,道:“请公主恕小的无礼,王吩咐,不管公主在做什么,我们必须立刻将公主带到禅室,一刻都不能耽搁。”

毕娑眉头轻皱。

瑶英想了想,道:“没事,法师寻我,一定是有要事。”

说着,看一眼毕娑身上的披风,“将军的披风借我一用。”

毕娑脱下披风递给她,她接过,罩在身上,随近卫去禅室。

禅室已经点起烛火,近卫掀开毡帘,带起一阵清风,摇曳的烛火照在蒲团上端坐的昙摩罗伽脸上,那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碧色双眸里似有涟漪起伏。

“法师?”

瑶英走进去,轻声询问。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视线扫过她身上的披风,“解开。”

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瑶英一愣,手抓着披风不放。

昙摩罗伽双眉微皱,下巴朝他身边的蒲团点了点。

瑶英走过去,坐在蒲团上,仰起脸看他。

他低头俯视她,目光威严,“解开。”

语调透出种不同寻常的严厉。

瑶英知道他可能知道火坛的事了,只得低头解开披风。暖黄的烛光映在她身上,照亮她的衣裳,窄袖袍破烂不堪,袖摆袍摆已经烧得焦黑。

昙摩罗伽看着她,耳畔响起近卫的那句话。

文昭公主踏进火坛里了!

衣裳烧着了,人呢?

凡夫肉胎,如何能经受得住烈火焚烧?

他俯视着她,眸光深沉。

落在身上的目光仿佛化成了实物,力道千钧,一寸一寸地切割着瑶英,她心头一阵乱跳,手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法师?”她硬着头皮唤他。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哽住,就在她几乎要浑身冒汗的时候,昙摩罗伽垂眸:“伸手。”

语气恢复平时的温和。

瑶英松口气,伸出手。

昙摩罗伽看一眼她烧焦的袖口,卷起烧焦的部分,探出两指,为她诊脉,动作轻柔。

“有没有烧着?”

他忽然问。

瑶英摇摇头:“法师放心,火坛是我的亲兵亲自布置的,以前他们在长安的时候,行走江湖,常用这种法子唬人,看着吓人,其实都是故弄玄虚,根本不会伤着人。我今天特意穿了这种特制的布制成的衣裳,头发也绑起来了,这些烧着的地方……”

她举起另一只袖子,对着昙摩罗伽晃了晃。

“只有这几块没用特制的龙布,所以遇到火时会烧着,不过烧不坏。”

她笑得狡黠。

“总得冒出点火苗,才能吓走其他公主。”

之前,她逼问朱绿芸的时候,故意引来各国公主的探子,放出谣言,让公主们心生畏惧。今天,她先施展幻术迷惑人心,再以优昙婆罗花让众人折服,公主们才会对她梦中被神佛惩罚的事将信将疑,最后她舍身入火坛,其他公主吓得动弹不得。

此外,献上优昙婆罗花,昙摩罗伽会更受百姓爱戴,她希望以此来弥补自己给他的声誉带来的损害。

优昙婆罗花其实是一种生长于天竺的树种,因为佛经上记载它只在神佛现世时盛放,加上各种牵强附会,才会被当成举世罕见的灵异之花。她让匠人打制的金花几可乱真,见过真花的天竺人也辨不出真假,王庭人更看不出端倪。

瑶英娓娓道来,语气轻描淡写,最后道:“这样一来,以后再没人敢提起效仿摩登伽女的话了。”

谁敢再提起此事,王庭百姓会先跳出来,要求她们踏进火坛烧一烧。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皱了皱鼻尖,歉疚地道:“我为法师带来了很多麻烦,本来我可以在典礼上告知众人,我受到法师点化,已经断绝绮思,从此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法师面前……可是海都阿陵还没失势,我心中有顾虑,只能另辟蹊径,用这种法子断绝其他人的念头,以后法师就能彻底清净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声音压低了些,接着说:“请法师放心,一年期满,不论局势如何,我一定会离开圣城。”

昙摩罗伽仍旧不作声。

瑶英心想他可能不愿讨论摩登伽女这件事情,不说话了。

半晌,昙摩罗伽收回手指。

她脉象平稳。

瑶英收回手,放下衣袖。

昙摩罗伽抬眼看她,沉默了许久,问:“你梦中可有被神佛惩戒?”

瑶英怔了怔,摇摇头:“没有,那些话是吓唬其他公主的,我没梦见神佛。”

昙摩罗伽嗯一声,“公主以后别说这种谶语。”

瑶英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让法师见笑了,我明天抄写几卷经书,向佛陀请罪。”

在他这个出家人面前,她扯了太多谎,他心里肯定不赞同。

昙摩罗伽看出她的不自在,挪开了视线,凝望颤动的烛火。

他不是在指责她。

不让她说这种谶语是因为……他会当真。

烛火晃动。

他心中也跟着晃了晃。

第119章 药(修改,求重看)

瑶英在昙摩罗伽面前立下保证, 说要请罪,当晚就回去抄写了两卷经书。

第二日, 亲兵把经文送到殿前, 寺僧正要将经文和其他信众祈福、告罪的手抄经文、木牌放在一起,缘觉找了过来, 问:“文昭公主送来的经文呢?”

寺僧忙找出经文。

缘觉取走经文,嘱咐道:“这事别告诉其他人。”

寺僧应是。

缘觉把经文送到昙摩罗伽跟前。

昙摩罗伽接了,供在佛像前, 为瑶英念诵经文。

过了一会儿,他诵经毕,问:“昨天文昭公主踏进火坛,你在场?”

缘觉点头,道:“公主的亲兵先私下里演示了几遍, 我和阿史那将军都在场, 确定不会伤着人, 才配合公主吓唬其他公主。”

说到这,他忍不住偷笑。

“王,您是没看到, 文昭公主说要踏进火坛的时候,其他公主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她, 曼达公主冷笑, 说公主在唬人,让人把纱巾投进法坛里,纱巾立马烧着了, 曼达公主傻了眼……”

……

不知道亲兵到底用了什么神乎其神的法子,火坛烈火熊熊,冒出一缕缕幽蓝火焰,靠得近的人都能感觉到灼烧和炙烤,积雪也融化了。

曼达公主和随从检查了几遍,没找到任何机关。

当李瑶英在众人的注视中笑着踏进火坛时,前去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出声,中军近卫准备了几口盛满清水的大缸,一人提了一桶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坛。

巨大的燃烧爆裂声中,瑶英朝烈火迈步,热风吹起她的面纱,她脸上毫无惧色。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从幽蓝火焰走过。她身上锦袍窜出火苗,依旧从容不迫,等幽蓝火焰熄灭,她立在火坛前,虽然衣裳变得焦黑,但却安然无恙。

她走出来,抬起还在冒烟的袖子吹了吹,看着其他国公主,问,“谁是下一个?”

各国公主连连后退,面如死灰,曼达公主也不敢上前。

……

缘觉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王,我问过亲兵了,他们的本事是从江湖术士和波斯祭司那里学来的。他们说,假如火坛吓不着人,他们还有其他法子呢,公主可以滚钉板、吞钉子……一个比一个吓人……”

昙摩罗伽手执持珠,听他说完,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先回来通禀。”

缘觉一凛,恭敬应是。

门口一阵脚步声,般若进殿,向昙摩罗伽请示:“王,寺主和几位管事不知道该把优昙婆罗花供奉在哪里合适,请王示下。”

优昙婆罗花现世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百姓蜂拥而至,赶来王寺瞻仰灵异花。寺主担心灵异花被毁,犹豫着想将金花挪进内殿,其他僧人不同意,认为此花应该供奉在大殿,让所有前来拜佛的百姓观看。

昙摩罗伽平静地道:“既非世俗之物,不必供奉,收起来罢。”

缘觉和般若都愣了一下,大觉可惜。

般若有些不甘心,迟疑着道:“那可是优昙婆罗花啊,是彰显王功德的宝物,就这么让人收起来,让它不见天日?”

昙摩罗伽颔首,唔了一声。

般若小心翼翼地说:“王,百姓们看不到优昙婆罗花,会大失所望,抱怨王寺独占宝物。”

“收起来。”

昙摩罗伽道,语调威严。

般若不敢再劝,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手抄的经文,手指转动持珠。

金花到底不是真的,由她当众献上,一直供奉在佛前,未免欺骗神佛,而且日后难免会引来是非,还是收起来的好。

虽说她从来不在意这些事。

安静了片刻,一名近卫在门外抱拳,道:“王,天竺医者求见。”

昙摩罗伽笼起持珠,点了点头。

缘觉会意,示意天竺医者入殿。

天竺医者捧着一只宝匣进殿,朝昙摩罗伽行礼,道:“王,小人已经为文昭公主调配好了丸药,公主可先服用一丸,若公主并无强烈不适,以后每隔十日服用一次,只需一两年,便可痊愈,以后再不必服用凝露丸。”

他将一份详细的药方递给缘觉,缘觉奉到书案前。

昙摩罗伽拿起药方,看了一会儿,双眉轻皱:“曼陀罗?”

天竺医者心口一紧,暗暗道,蒙达提婆所说果然不错,王庭君主本人颇通药理,决不能把他当成一个自大轻狂的君主随意糊弄。

“回禀王,曼陀罗性温,虽然有毒性,但是也可以用于治疗,花瓣可以止喘,镇咳,尤其还可以镇痛和麻醉。公主天生不足,想要祛根,不得不加大药量,散药时会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丸药中必须添入少量的曼陀罗。”

说完,他恭敬地道:“公主服药之时,小人可在一旁等候,若公主有任何不测,小人愿领罪。”

昙摩罗伽放下药方,“医者不必如此。”

治病原本就是有风险的事,他自己是病人,深知这一点,多问一句并不是怪罪,只是想问清楚服用药丸的后果。

“文昭公主在不在前殿?”

他问缘觉。

缘觉摇摇头,回答道:“公主今天去演武场了。”

早上亲兵告诉他的。

昙摩罗伽道:“等她回来,请她去石窟。”

……

典礼的第二天就是比武大会,赢的人有丰厚奖赏,输的人也不会空手而归。除此之外,各国使团拿出各自的宝物作为彩头,奖励胜者,王庭人和各国勇士踊跃参加,分外热闹。

瑶英之前也挑了几样价值不菲的珍宝作为彩头,拿到了席位。

她让亲兵参加跑马和骑射比赛,自己则趁着比赛时去场边观赛,暗暗观察各个部落的勇士所骑的战马、使用的马具。

海都阿陵制胜的法宝有几样:训练有素、耐力强、可以快速移动的骑兵,精良耐用、能够大量配备的武器,速度快、耐力和负重能力强、数量充足的战马。

不能小看马的作用,马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军队战力的强弱,当年汉武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费尽心血,正是为了改良军中战马,提升军队实力。

眼下,由于连年战乱,中原失去河陇,丧失了优良战马的来源,各国军队大多用西南马行军。

西南马适于山地驼运,不过体型轻,个头矮小,负重能力远不如高头大马,驮了水囊干粮弓箭,再不能载运一个身穿厚重铠甲的士兵,所以士兵不能穿甲,只能以皮盾防护。

再者,西南马的体力、爆发力都不足,不能快速行军,不能发动突袭,因此,中原军队不能像北戎骑兵那样以骑兵冲阵。

如此一来,中原组建不起强大的骑兵,行军作战都以步兵为主。

然而只靠步兵,无法夺回河陇,更无法战胜北戎。

瑶英心里暗暗琢磨,海都阿陵的军队日后所骑的战马好像来自其他部落,要是能在他改良军马之前破坏他的计划就好了。

毕娑从赛场下来,看到场边的瑶英,眉头一皱,提醒她:“你看看那边。”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缩进人群里了。

毕娑道:“是毗罗摩罗使团的人,他们这两天在到处打听你的事。”

其他公主都生了退意,唯有曼达公主没有放弃的迹象。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安慰她道:“月底的时候毗罗摩罗使团必须离开,曼达公主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理由留下。公主这些天得提防着他们,到下个月就没事了。”

瑶英点点头。

下午,两人一起回到王寺,缘觉在门口等着,说昙摩罗伽请瑶英过去。

毕娑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阵诧异之色。

“王今天要见文昭公主?”

缘觉点头。

毕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双手握拳。

瑶英正好有事找昙摩罗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对缘觉道:“你等等,我回去取一样物事。”

缘觉应是,站在院外等她。

毕娑没有走,也在一边等着。

缘觉看他一眼,小声说:“将军,王没有召见您。”

毕娑脸上没什么表情,道:“王不是在禅室见公主吗?我也要去禅室,和你们顺路,正好一起过去。”

缘觉摇摇头:“今天不是在禅室。”

毕娑眉心跳了跳,问:“那是在哪里?”

缘觉挠了挠头皮,道:“在石窟那边的一处禅房,和刑堂离得很近,王已经过去了。”

刑堂那边的院落大多空置,鲜少有人过去,昙摩罗伽前天突然吩咐人打扫禅房,之后没再提起,他纳闷了好久,现在才知道原来王是为今天预备的。

毕娑听到石窟和刑堂几个字,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头,瑶英拿了东西,走了出来,缘觉迎了上去,领着她离开。

瑶英跟着他,穿过长廊,过了塔林,爬上长阶,来到一处石窟前。

石窟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和那面凿满大小石窟的崖壁隔着一条漆黑的甬道,说是石窟,其实更像是一处居所,廊前种了一株树,不过枝干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

“法师在里面?”

瑶英小声问,她没看到戍守的中军近卫。

缘觉点头,道:“公主进去吧。”

瑶英捧着包袱进去,石窟是从土崖中挖出的穴洞房间,白日里也光线昏暗,里面点了灯,罩下一团朦胧的晕光。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灯下的蒲团上。摇曳的烛火笼在他周身,赤色袈裟彤红如火。

瑶英走上前:“法师找我?”

昙摩罗伽侧头看她,下巴朝他对面的矮榻点了点。

瑶英走到矮榻前坐下,放下包袱,等着他开口。

昙摩罗伽打开宝匣,取出药丸,递给瑶英。

“医者为公主调制了药丸,我验看过,公主先服用一丸,可能会有些不适,若难受……”

他还没说完,瑶英接过药丸,咽了下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昙摩罗伽:……

“公主不问这是什么药?”

瑶英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转:“法师为我寻来的药,一定是治病良药,多谢法师。”

昙摩罗伽看她半晌,挪开了视线。

……

王寺外。

毕娑留在原地,站了许久,闭了闭眼睛,转身出了王寺。

王寺外面川流不息,虔诚的信众对着主殿的方向顶礼膜拜,一眼望去,长街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

毕娑骑着马,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神思恍惚。

回到府中,他叫来部下,谈了一会儿军务,莫毗多过来询问发兵的事,两人边喝酒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等莫毗多离去,他已是半醉,躺下呼呼大睡。

他做了个梦。

梦中,少年的他跪在石窟的床榻前,榻上老者奄奄一息,枯瘦的双手不停哆嗦,郑重地递给他一柄寒光闪烁的刀。

“毕娑,你对我发誓。”

毕娑浑身发抖,不敢去接那柄刀,“师尊……我真的做不到!”

老者浑浊的双眼凝视他许久,长叹一口气。

“把缘觉叫来。”

毕娑身上发冷,扑上前,接过那柄刀。

下一刻,老者和刀都消失了。

他看到一座空阔的佛殿,烛火熏熏,沉香袅袅。

一个僧人盘腿坐于佛前法台之上,面孔轮廓鲜明,碧眸暗敛莲华,一身宽大僧衣,周身被沉香和烛光笼住,清冷高贵,翩然出尘。

他看去是那么圣洁庄严,可他怀中却抱着一个肤光胜雪的美貌女子,女子面向着他,藕臂紧紧地缠在他颈间。两人相对而坐,他低头看她。

佛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数火把朝佛殿聚集过来,星星点点,灿若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