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察觉到他的注视, 回过神, 抹了下眼角,鼻尖微红。

“做噩梦了?”

昙摩罗伽问,声音比他自己以为的更轻柔。

瑶英准备躺下接着睡, 听他语气温和地发问,动作顿住, 嗯了一声, “我今天听杨念乡他们说,我阿兄的武功废了,他不能再使那对金锤了……他的伤还没好就来找我……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刚才梦见他……他……”

李玄贞武艺高强, 又有亲兵保护,都伤成了这样,杨念乡他们十死一生,可想而知北戎人的封锁有多严。李仲虔身受重伤,不会说胡语,冒险穿过封锁来找她,得吃多少苦头?

不管吃多少苦头,只要没找到她,李仲虔绝不会回头,他就是这么执拗。

从小到大,李德的打压猜忌,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得她受委屈……他居然当众刺杀李德,直接撕破父子君臣的表象,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瑶英声音轻颤,说不下去了。摇曳的烛光里,一双眼睛水光潋滟,泪水似要夺眶而出。

昙摩罗伽心中默念的经文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泪珠滴落的声音。

一滴一滴,泛开涟漪。

她应该多笑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明艳照人,恍如经书中描述的金沙铺地、树现佛刹的极乐世界里,众妙天花缤纷飘落,一切万物,皆放光明。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轻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梦罢了。公主和兄长兄妹情深,他当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嗓音清冷,没有一丝情绪,却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轻轻地嗯一声,笑了笑,摇摇脑袋,眸中泪光敛去。

“将军说得对,只是梦而已,阿兄一定会平安无事,我会找到他,和他团聚!”

她长长地舒口气,坚定地道。

两人沉默下来,瑶英重又躺了下去,呼吸渐渐均匀。昙摩罗伽合上眼睛,接着打坐。

不一会儿,长案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瑶英两手撑地,绕过长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抓起毡毯裹住自己。

昙摩罗伽低头看她。

她挪了过来,和他离得很近,中间只有半尺的距离,她的毯子盖住了他的袍角。

他目光冰冷如霜,没有责怪之意,但就是给人一种威严的压迫感,瑶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卷书册,小声说:“将军,我实在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梦……我可以坐过来吗?我想看会儿文书再睡。”

昙摩罗伽没有作声,下巴轻轻点了点,闭上双眸。

瑶英轻笑,低头翻看书册。

帐中沉寂下来,两人一个闭目禅思,一个裹着毡毯看文书,静悄悄的,唯有纸张沙沙轻响。

满帐朦胧烛光。

昙摩罗伽默诵经文,诵完了一品《阎浮众生业感》,忽然觉得胳膊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轻轻贴了上来。

他一怔,睁开眼睛。

烛火还未熄灭,光影交错,瑶英脸朝下靠在了他身上,眼睛闭着,浓睫微颤,睡意沉沉,手里还拿着翻开的书册。

昙摩罗伽没有动。

啪的一声轻响,瑶英手中的书册滑落坠地,她似乎被惊醒了,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抬手攥住昙摩罗伽的衣袖,贴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变得绵长。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没有推开她,碧眸望着案上静静燃烧的蜡烛。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台冒出一缕青烟,烛火熄灭。

瑶英动了动,身体向下滑。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抬臂接住她。

瑶英顺势扑进他怀中,这回姿势更舒服,无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压在他身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扯起滑落的毡毯,一直拉到她下巴底下,裹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手指蹭过她的脸颊时,停了一停。

她眼睫旁似有泪花闪烁。

他手指微曲,一点一点靠近她的眼睛,想为她拂去那点泪意。

一声细细的爆响,炭火闪烁。她神色平静,眉宇舒展,睡得很安稳。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念诵经文。

……

李玄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天光透进毡帐,光线沉浮,现出帐中陈设大致的轮廓。

几口堆叠的大箱笼,烧得通红的炭盆,悬吊的马扎、弓箭、箭囊、几张兽皮,摆满皮纸书卷的长案,凌乱摆着碗盏、茶壶的小几,盘里有一叠没吃完的硬馕饼……

李玄贞环顾一圈,视线最后停在长案旁的两道身影上,猛地清醒过来。

男人挺拔劲瘦,戎装勾勒出肌理线条,虽然坐着,依然不掩一身沉稳气势。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枕着他的腿,闭目酣睡,双颊晕红,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他静坐不动,垂眸看着熟睡的女子,脸上神情沉静。

李玄贞气息急促。

男人抬眸,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道冷清,一道阴沉,似刀剑相击,寒霜迸溅。

李玄贞不认得眼前这个满脸伤疤的男人是谁,但他认得躺在他身上的女子——在这世上,除了李仲虔,李瑶英什么时候和其他男人如此亲近?

她骑马穿过长街,鲜衣华服,裙裾飞扬,爱慕她的少年郎打马在后追逐,她从不会嘲笑奚落他们,更不会欲擒故纵玩弄他们,但是她也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少年郎的爱意。

这样的她,为了活命,抛弃矜持和自尊,当众纠缠一个和尚……每次听胡人用下流语气说起文昭公主和王庭佛子之间的香艳故事、讨论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引诱佛子,就像有把刀在李玄贞的心口搅动,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想撕碎那些人嘴巴的冲动。

他不敢去细想瑶英为了活下去牺牲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和李仲虔会救她离开,让她淡忘这段经历。

此刻,看着瑶英无比信赖地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酣睡,找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狂喜之余,李玄贞被迫面临一个血淋淋的现实:这一切都是李德和他造成的。

他把她送到叶鲁部酋长的床上,害她被海都阿陵觊觎,流域到万里之外,吃尽苦头。

李玄贞浑身颤抖,剧烈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嗽出来。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弥漫在他五脏六腑间的痛楚。

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熟睡的瑶英,她爬起身,茫然了几息,下一刻,瞳孔一张,飞快爬起身,冲到李玄贞身边。

“李玄贞,我阿兄在哪里?他的金锤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她披头散发,脸颊边还有压痕,看着他的眼神冷淡,嫌恶,警惕,还有紧张——为李仲虔紧张。

李玄贞痛得眉头紧拧,柔声道:“你别担心,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

身上的痛楚愈加强烈,李玄贞浑身直颤,“他可能在北戎牙帐……”

瑶英脊背窜起一股凉意:“北戎牙帐?他怎么会去北戎牙帐?!”

李玄贞喘了口气,强忍痛苦,道:“北戎封锁消息,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以为你还在北戎……找到伊州……后来,我们打算去王庭,路上出了些变故……”

兄弟俩混入北戎军中,原以为可以顺利到达王庭,途中,瓦罕可汗突然改变路线,队伍停下,奴隶被派去服侍牙帐的贵族。

期间,李玄贞遇到几个秘密潜入北戎的熟人——李德派来劝说他返回中原的亲兵。

李玄贞坚决地打发走亲兵,不想那几个亲兵发现李仲虔,竟然想动手杀了他,而且第二天就暴露了身份,还把李仲虔在北戎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连带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也被北戎人追杀。

好在当时海都阿陵不在,他的部众暂时没有动作,追杀他们的是瓦罕可汗的人。

“我们一路逃到北戎牙帐,遇到几个汉人,他们是杨迁的义军细作,我听说海都阿陵回来了,把李仲虔交给他们,让他们先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我用李仲虔的金锤,引开追兵……后来我遇到杨念乡……”

追兵实在太多了,他好几次死里逃生,庆幸自己没带上李仲虔,不然两人一个都逃不掉。不久前他遇上杨念乡,他们身怀密信,也在被北戎人追杀,大家同是汉人,绝境之中结伴奔逃,李玄贞渐渐获知杨念乡他们的身份,知道他们从中原返回,要去阿勒部见李瑶英,欣喜若狂,和他们同行。

李玄贞断断续续道出大半年来的遭遇,语气真诚。

瑶英却听得双眉紧皱。

李玄贞的这段话在她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听不懂了。

李仲虔怎么会和李玄贞结伴去伊州?

李玄贞又怎么会为李仲虔的安全以身涉险,引开追兵?

他抛下太子之位离开中原,不是为了朱绿芸吗?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朱绿芸,一路和李仲虔同行?在找到朱绿芸后,还跟着李仲虔来王庭?

李玄贞的讲述,她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一句都不信。

她看着李玄贞,怀疑他是不是重伤发热烧糊涂了,“你为什么要帮我阿兄?”

李玄贞苦笑,凤眸直直地望着她,声音暗哑:“为了你,阿月。”

这一句道出,营帐里安静了一瞬。

瑶英眉头皱起。

李玄贞脸上难掩苦涩,“阿月,你不信我?”

瑶英沉默了很久,嘴角一翘:“太子殿下,假如换了你,你会信吗?”

他一直想置李仲虔于死地,为此默许魏明培养游侠刺客,怎么会为了保住李仲虔的性命冒险?

李玄贞浑身抽痛,嘴唇哆嗦:“阿月,我确实多次加害李仲虔……可我没对你说过谎……李仲虔身份暴露,北戎人肯定会抓住他威胁你,所以我得保下他。”

瑶英没说话。

李玄贞确实不是会撒谎哄骗她的人,他阴郁深沉,反复无常,好几次当着她的面加害李仲虔,下手毫不手软,但是他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撒这种荒谬的谎言。

他不屑这么做。

“阿月……”

“别那么叫我,阿月早就死了。”

瑶英一口剪断李玄贞的话。

李玄贞满头是汗,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咯咯响,“好……我不叫你……你别担心,李仲虔很安全,北戎牙帐在后方,我引开追兵后,他会和那几个细作一起绕路去高昌,然后去王庭,那条路线更安全……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到高昌了……”

他望着瑶英,目光发直。

“阿月,你别怕,你不会再吃苦了……我带你回家……”

瑶英面无表情,试图从一团乱麻中分析李玄贞的哪些话最可信。

李仲虔真的脱险了?

他的每句话都像真的,合在一起,就成了胡言乱语。

万一他没有撒谎,她得赶紧给杨迁和尉迟达摩写信,请他们派兵接应李仲虔。

瑶英脸上神色变幻。

李玄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腾地一下坐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你信我……”

瑶英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旁边伸过来,两指轻轻一点,李玄贞一阵脱力,松开手,倒回毯子上。

他凤眸瞪大,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瑶英身边的昙摩罗伽。

“你是王庭的人……告诉你们的佛子,我知道北戎大军主力在哪里……我大魏可以出兵攻打北戎……”

他不顾身上裂开的伤口,再次挣扎着坐起来,和昙摩罗伽对视。

“条件是……王庭必须答应,立刻放文昭公主还乡。”

第132章 结盟(修别字)

曙光透进毡帐, 帐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

李玄贞咬牙坐着,形容憔悴, 双颊深陷, 看着昙摩罗伽那张骇人的脸,眼神坚毅。

“把文昭公主还给我, 我就告诉你北戎主力在哪里。”

昙摩罗伽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淡淡地道:“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是王庭的囚犯。”

瑶英回头看他。

昙摩罗伽也在看她, 碧眸微垂,对上她信赖亲昵的注视,神色淡然,接着说,“公主的去留, 由她自己决定。无论何时何地, 王庭不会以文昭公主来和魏国做任何交易。”

她要留, 便留下。要走,他派人护送她离开,哪怕他心中已经起了贪欲, 他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该让她留下。

留下的话,她必会遭到王庭信众唾骂。

瑶英唇角微微翘起, 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

两人无声对望, 一个没有笑,但眼波流转,眉梢眼角隐隐焕发容光, 笑意浮动,情态妩媚,另一个眉眼沉静,面无表情,似乎心如止水,可是眼神却透出温和,二人中间有种只属于他们、别人无法融入其中的微妙关系。

李玄贞神色阴沉,唇边扬起一抹笑:“阁下是谁?阁下能代表王庭佛子?”

“我是王庭摄政王,可以代表佛子。”

昙摩罗伽道,抬眸瞥一眼李玄贞,反问,“太子能代表魏国?代表文昭公主?”

李玄贞表情微僵。

瑶英转头看他,眉头轻蹙,道:“李玄贞,大魏若能抓准时机攻打北戎、收复西域,对大魏来说是功在社稷、惠及子孙的伟业。你身为太子,应该知道其中的轻重利害,两国邦交,非同小可。”

李玄贞眉头紧锁,“你是魏国的文昭公主,你的安危不是小事,我不是在说笑。”

瑶英看着他的眼睛,一脸漠然。

“李玄贞,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被海都阿陵掳走,逃到王庭,得到佛子的庇护,这才能逃过一劫,王庭从来没有扣押过我,我想回乡,没人阻拦!阻拦我的是北戎!你和王庭提出这样的条件,莫名其妙!”

“你是魏国太子,你拿我来和佛子交易,李德会答应吗?朝廷会答应吗?”

“我若真成了交易,他日回到中原,以后的生死荣辱岂不是得由李德和你说了算?”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她语气冷淡,停了一下,“再有,我回不回乡,与你何干?”

李玄贞仿佛被狠狠抽了几巴掌似的,面色苍白,凤眸里波澜翻腾涌动。

他浑身轻颤,渐渐从找到她的狂热中冷静下来,万千情绪尽数敛尽眸底。

“和我有关系。”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在不在意,七妹,你是我送去叶鲁部的,我要把你带回去。”

瑶英不为所动,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曾经觉得李玄贞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一个善待百姓的好将领,所以真诚地对待他,希望他能理清仇恨和迁怒,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李仲虔步步退让,别无所求,只想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他还是不肯放过李仲虔,而且手段下作,曾下过毒,她对他早就没了任何期待,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

李玄贞轻声喃喃,面颊抽搐了几下,自嘲一笑,看向昙摩罗伽,“我和舍妹说几句话,还请摄政王暂避。”

他强调一句:“事关魏国机密,请摄政王见谅。”

昙摩罗伽看一眼瑶英,瑶英想了想,朝他点点头,“若有事,我会叫将军。”

他嗯一声,起身离开。

待帐中只剩下李玄贞和瑶英两人独对,他再也支持不住,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砰的一声,重重地往后倒在毡毯上,疼得眉心直跳。

瑶英立即问:“我阿兄伤得重不重?他现在的武艺恢复了没有?你和他分开的时候,确定他是安全的吗?”

李玄贞望着帐顶,半晌没吭声。

许久后,他闭上眼睛。

“七妹……我好疼啊……”

她心里眼里只有李仲虔,哪怕他是为救李仲虔受的伤、疼得快死了,她也不会心疼他。

他不想再听她一遍遍问李仲虔的安危。

瑶英眉间轻蹙,起身走到长案前,找出纸笔,一边写信,一边问:“太子想和我说什么?太子到底想不想和王庭结盟?”

李玄贞嘴角一勾,一面隐隐绞痛,一面又觉得这才像她,“从眼下的局势来说,我们想返回中原,必须穿过北戎的领地。从长远来说,北戎是大魏的劲敌,北戎一日日壮大,以后势必会威胁中原。我当然想和王庭结盟,削弱北戎。”

瑶英头也不抬,道:“那太子刚才为什么要提出那种荒谬的条件?太子要和王庭结盟,就该拿出诚意,而不是在获救以后质疑王庭扣押我。王庭离中原太远,完全可以不理会中原,太子若是真的心念西域百姓,想立不世之勋,以后还当谨言慎行。”

李玄贞一手撑着毡毯,艰难地爬起身,仰靠在小几上:“那不是荒谬的条件……我只是想试探一下王庭。”

瑶英没有抬头。

李玄贞看着她的发顶:“七妹……王庭佛子确实救了你,可他终究是他国君主,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他不肯放你走呢?”

如果各地流言是真,她这样的美人用尽心计手段去讨好那个和尚,万一和尚要她留下来侍奉他,她怎么脱身?李德巴不得交好王庭,假若王庭提出要求,李德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命她和亲。

在天竺的一些地方,寺庙里就有专门侍奉长老的年轻女子,据说除非长老厌倦,否则那些女子无法离开寺庙。

在来找瑶英的路上,只要一想到她为了活下去不顾自尊去勾引一个和尚,李玄贞心中愧疚难当,隐隐作痛。

那个和尚对她好不好?有没有……有没有逼她做那些事?

但是真的找到瑶英了,李玄贞压根不敢问起她过得好不好。

只有李仲虔才有资格关心她。

他提起那些事,就像在她的伤口撒盐,只会激怒她,让她觉得更加痛苦,更加屈辱。

所以,他一句也不问,他必须想到最坏的可能,在和王庭结盟之前,解决一切麻烦,让她离开时没有后顾之忧。

瑶英手中的书写的动作一停,“这就不劳太子忧心了,佛子慈悲为怀,正直高洁,非寻常人,佛子待我恩重如山。”

昙摩罗伽对她这么好,怎么会强留她?

李玄贞苦笑:“七妹,你不是男人,僧人也是男人,我比你更清楚男人的心思。”

瑶英皱了皱眉头。

在她心里,昙摩罗伽没有私欲,绝不会对她有任何超出同情、怜惜之外的感情。

她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没搭理李玄贞,写好给杨迁、谢青的信,放进小铜管里,交给帐外戍守的亲兵,道:“我写了一封信,你们拿去抄写,每隔三个时辰送出一封。”

北戎会射杀信鹰,只写一封不够稳妥。

亲兵应是。

瑶英回到毡帐,看着李玄贞,倒了碗水放在他面前,取出一张舆图,摊开。

“太子,佛子乃一国君主,心系万民,我和佛子之间的事不会影响两国的结盟,更和你无关。我现在以西军代表的身份和魏国太子商量与王庭结盟的事,太子如果继续纠缠我和佛子间的事,你我之间无话可谈。”

李玄贞抬眸看她,无奈地叹口气,“好,我不过问你的私事。”

瑶英问:“你知道北戎的主力在哪里?”

“我知道。离王庭越近,瓦罕可汗心中的顾虑越多,北戎贵族内部发生争执,认为他瞻前顾后,不敢和佛子正面对敌。”

李玄贞嘴角勾起,“在北戎军中,很多人改变信仰,偷偷供奉王庭佛子,我和李仲虔放出流言,煽动奴隶闹事,瓦罕可汗为了稳定军心,当众杀了一批信仰佛教的奴隶。”

他和李仲虔不是第一次在北戎军中闹事了,驾轻就熟,军中原本就流传佛子受佛法庇佑、战无不胜的传言,两人不过是添了一把火,流言越传越玄乎。

瓦罕可汗当机立断,以“妖言惑众”为名,当众射杀那些士兵,仍然不能阻止流言的传播。

此时,李玄贞和李仲虔发现,北戎内部有人推波助澜,流言才会无法遏制。

瑶英听到这里,眼帘抬起:“是海都阿陵,还是其他北戎贵族?”

李玄贞道:“是北戎贵族。”

瑶英心中明了。

瓦罕可汗和北戎贵族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来自不同部落的贵族和贵族之间也有矛盾。

上次北戎内乱,海都阿陵没搅出什么水花,反倒是那些贵族差点立了一个新酋长,北戎险些四分五裂,矛盾激化,所以瓦罕可汗必须打败王庭以确立他的统治地位。贵族中的很多部族酋长大字不识一个,满脑子只有金银财宝牛羊土地,早就对稳重行事的瓦罕可汗心存不满,又目光短浅,会在这个时候拖后腿,不足为奇。

李玄贞接着说:“北戎军心不稳,为求稳妥,海都阿陵劝说瓦罕可汗改变路线,还说要去西方请援兵,瓦罕可汗的大军分成了大约六支队伍,每支队伍都由他的儿子领兵,他率领主力精锐扑向撒姆谷。”

撒姆谷?

瑶英对这个地名不陌生,苏丹古和毕娑提起过好几次撒姆谷,还派了一支斥候过去探查过。

撒姆谷的东面是高耸险峻的巍峨山脉,西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原,北面有两条滋养绿洲的大河蜿蜒而过,西北则是沙漠和内湖。总的来说,撒姆谷地形平坦广袤,东高西低,往东是层峦叠嶂的雪山,往西是沟壑纵横的峡谷。

假如瓦罕可汗抢先占领有利的地形,然后引诱王庭出兵,可以轻而易举将王庭大军困死在峡谷里,然后分兵攻打圣城。而王庭明知撒姆谷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出兵,因为如果瓦罕可汗孤注一掷,穿过撒姆谷、和西方的部落国家联合,从西边攻打王庭,那王庭危矣,圣城更加危险。

对瓦罕可汗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稳妥的选择,在世人眼中,苏丹古已死,他出其不意,稳操胜券。

不过他绝对想不到苏丹古还活着,而且王庭早已派出军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随机应变。

即使现在瓦罕可汗猜出王庭军队的动向,也没办法再改变策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