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他的心跳依然很慢,平稳从容——他清醒地知道她的这份喜欢是给苏丹古的。

僧人的他和摄政王的他,在她眼里不一样。

昙摩罗伽下意识去摸佛珠,站起身。

“我确实对公主有爱慕之情……”

晨风轻拂,昙摩罗伽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响起,语调冷漠。

“不过我早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

瑶英收起笑容,两道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倒回毡毯间,掩唇咳嗽。

肩上微暖,昙摩罗伽立刻俯身,拉起毡毯裹住她,打了个牢固的结,把她束缚在毯子里。

“我让你的亲兵过来照顾你。”

他轻声道,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瑶英嘴角抽了抽,气得咬牙,咳嗽着坐起身,想解开他打的结。

“公主……”

昙摩罗伽脚步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头顶苍穹。

昨夜大雨,晴空被雨水洗过,蓝得澄澈,朝霞还未散去,一轮红日爬上半空,金灿灿的日晖洒遍峡谷的每一个角落。峡谷寸草不生,漫天黄沙飞卷,他背对着她,背影孤绝。

他微微叹息,伸手,一圈一圈摘下头巾,撕开疤痕面具。

晨光在峡谷洒下一片金辉,两边高耸的山崖罩下幽暗的廓影,他立在峡谷前阴影和日光交汇处,只生了茸茸浅青发茬的脑袋暴露在她面前,风吹衣袂翻飞,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刚猛悍戾,而是清冷淡漠,身姿翩然欲飞。

他站在那里,肩披霞光,背影在日晖映照下显得无比的高大,威严,圣洁。

瑶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身为佛子的他不会和她坦白,所以逼问苏丹古,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松懈,吐露真情。

现在,他自己解开了头巾。

“我不是苏丹古。”

他依旧背对着她,“我是昙摩罗伽,是王庭佛子,我对公主的念头只是一时忘情……因为我所练功法是王寺隐秘,所以一直隐瞒公主,未想会变成这样,让公主误会了,请公主见谅。”

不告诉她实情,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她特意来问苏丹古是不是喜欢她,肯定对苏丹古有意,以苏丹古的身份拒绝她,她会失落难过。

唯有让她发现苏丹古是他,她才会失望,才能忘却苏丹古,不会伤心太久。

他不能再隐瞒她了。

也不想瞒她。

一直以来瞒着她,只是因为不想她因此遭受一点痛苦烦难。

他的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响起。

昙摩罗伽闭目。

果然,她动心的人是苏丹古,一个世俗男子。

他握紧双拳,抬脚走开。

“罗伽!”

峡谷里,传来一声微怒的清喝。

接着,一串长靴踩过乱石的声音骤起。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接着往前走,脚步声越来越近,手臂骤然一紧,被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拽住了。

他回过神来。

瑶英跑得气喘吁吁,面颊烧红,拉着他的胳膊,面上薄怒。

“罗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摄政王是一个人吗?”

“你以为我想问的人是摄政王?”

“不,我那句话是问你的!”

“我从高昌赶过来,是为了见你,罗伽。”

她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愣住。

瑶英气极反笑:“法师,你觉得我会同时对两个男人一样亲近、一样信赖吗?”

“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一个人!”

“你不想告诉我,我就当不知道。在我眼里,不论你是法师,还是摄政王,都是同一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误会过。”

她一直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一个品性高洁、信念坚定的僧人。

他让她觉得安心,待在他身边,她很放松,不知不觉间会忘记男女之别。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动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她都对他分外信赖敬仰,不去细想不同身份的他对她的种种特别之处。

如果是毕娑、莫毗多对她这么好,她早就发现他们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昙摩罗伽,他总是用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告诉她,他照顾她,只是因为同情她。

她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亵渎他。

这段时间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愁闷、矛盾、伤心、忧思、气愤和担忧尽数涌上心头,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昨夜找到他的情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泪水涌了出来。

“你骗我,罗伽。”

她不想哭,说话的声音却带了哭腔。

“我成了你的心魔,毕娑说你心情抑郁,病势加重,是因为我,对不对?”

她终究给他添了麻烦。

昙摩罗伽怔怔地看着她眼睫上晶莹闪动的泪花,出神了很久,抬起手,又缩了回去,挪开视线。

“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静的缘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顿了一会儿。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若是没有遇见她,也便罢了。

遇见了,留下了痕迹,叫他难以放手。

瑶英喉头发紧,淡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他从未将她视作麻烦,即使因为动情煎熬,也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眼睫间的泪花被绞碎:“法师,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遇上法师,是我之幸。”

瑶英长舒一口气,轻笑,眉宇间的忧色尽数褪去。

“所以,在第一次发现法师喜欢我的时候……我错愕,诧异……但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种莫名的欢喜。”

昙摩罗伽失神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第156章 我不在乎你是个和尚

峡谷里长风猎猎。

昙摩罗伽怔怔地立着。

瑶英扯着他的袖子, 咳嗽了几声,面庞浮起浅笑。

“从前, 我对法师敬仰信赖, 对摄政王时的法师也是,从未想过其他。”

不管他是昙摩罗伽还是苏丹古, 一直冷静沉稳,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更没有表现出男人的欲望。

而且她不小心看到他赤身时, 他很坦然,完全没有其他情绪,清冷如玉。

瑶英以为,昙摩罗伽把她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加之她担心李仲虔的安危和西域各州的局势,就更没有余暇去分心想这些事。

“后来, 法师患病的时候, 毕娑一次次请我陪伴法师, 那时我虽然心有疑惑,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我了解法师的病情, 而且会为法师保守秘密,所以毕娑才会找我。直到上一次, 我才开始怀疑……”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的侧影。

“那晚, 法师趁我睡着时,为我盖被,想要……碰我……”

当时, 他久久凝视她,久到她怀疑他是不是想做点什么。

听她提起那天夜里的事,昙摩罗伽没有做声,风吹袍袖轻扬。

瑶英斩钉截铁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梦。”

……

昙摩罗伽是个和尚,不可能仅仅因为同情怜惜而想碰她。

那一夜,瑶英的怀疑得到证实,如五雷轰顶,心脏狂跳,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她很庆幸昙摩罗伽正病着,不然肯定能听到她如擂鼓的心跳。

在她眼中,昙摩罗伽参透万事万物,因为什么都看透了,也就不会在乎,有时候他甚至冷静理智到近似冷漠,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动情?

他居然会喜欢她?还想挽留她?

瑶英一夜没睡,脑子里混乱一团,思绪潮涌,难以形容。

很多从前隐隐觉得不对劲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带她去佛塔祈福,请天竺医者为她诊脉却不告诉她,雨中的拥抱,毕娑说他心情抑郁难纾,他时常一言不发地凝视她,梦里对她说想要她留下来陪他……

一道道回忆涌上心头,瑶英翻过身,望着长榻上侧身而卧的昙摩罗伽,心里酸酸胀胀,万钧沉重。

震惊、错愕、茫然、矛盾、惶惑、酸楚……

唯独没有被隐瞒的气愤。

也没有和他共处一室的害怕。

假如换成其他男人半夜三更想趁她熟睡时伸手碰她,她早就卷起衾被找借口离开了。

可是换成昙摩罗伽,她一点都不怕。

瑶英很难过。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昙摩罗伽。

他是出家人,书中的他至死都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对她动了情,还把她留在身边,心里肯定受了很多煎熬。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很可能会在无意间伤害到他。

她的每一次亲近,于他而言,都是考验。

她还那么多次高高兴兴地和他谈起回乡的事……

瑶英凝望着他,想了很多事,想了很久,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

日头升到山崖顶上了,一阵阵凉风刮过,古怪的啸声回荡在峡谷里。

瑶英抬起头。

“法师,那天早上毕娑进屋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做了一个决定。你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吗?”

昙摩罗伽任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应声。

瑶英道:“我懂了法师的心思,仔细回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决定郑重地向你求证。”

如果他否认,她就离开。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明白法师的信念有多坚定,也了解法师身为佛子所承担的责任,既然法师从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情意,又在我几次试探之后矢口否认,说明法师意志坚定,男女之情只是一时的冲动。法师佛法高深,必定参得透,不会为男女之情所扰。”

“从前,我不知道法师的心思,无意间给法师添了麻烦。后来我知道了法师的心思,怎么能继续赖在圣城,再打扰法师?”

“既然法师已经做了抉择,我不会逼着法师承认对我动了男女之情,那么做只会让你我都不痛快,徒增烦恼。”

“我想和法师愉快地道别。”

这样一来,以后当他们回想起对方时,心中只会记得对方的好。

那时瑶英心想:虽然昙摩罗伽对她动了情,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她何必去深究?

他既无心,她绝不纠缠。

于是,她离开了。

瑶英迎着倾泻而下的灿烂日光,轻轻地道:“法师,你知道吗,上次我离开圣城的时候,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我不会再见你了。”

她语带笑意,轻描淡写。

昙摩罗伽闭了闭眼睛。

“我不会以私人名义给你写信,不会再来圣城。”

“这一生,我和你再无任何瓜葛。”

“死生不复相见。”

瑶英一字字道,语气平静。

昙摩罗伽不语,吹在脸上的风冰凉。

瑶英笑了笑:“法师,我当时想,自己可以说到做到,绝不回头打扰你。”

她是这么打算的,而且她也这么去做了。

离开王庭后,她不再给他写信,不打听他的消息,即使在高昌遇见他的亲兵缘觉,她也一句都没有提起他,只讨论了一些王庭的军情。

他们这样分开,她心里感激他,他默默关心她,从此天各一方,各生欢喜。

万里之遥,天堑无涯。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回昙摩罗伽脸上。

他刚刚撕开面具,脸上还有些痕迹,墨笔勾勒的五官深邃苍白,眉聚山川,眼似琉璃。

“这就是法师想看到的结果,是不是?”

昙摩罗伽沉默。

对,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你想和我彻底了断,哪怕今天你不小心在我面前泄露了心事,让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会更改意志。你宁愿暴露身份,直接告诉我你就是苏丹古,也不想让我对你有任何念想……即使是伪装的身份,你也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松懈。”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

他不敢松懈,她喜欢苏丹古,他必须告诉她实情,因为他知道,以苏丹古的身份去应对她,他会一步步放纵自己,那对她不公平。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更要斩断那个可能。

“你清醒理智,事事都想得通透……”

瑶英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影,长叹一声,亦喜亦悲。

“罗伽,那你为什么要来高昌呢?”

这一句问出,周围安静下来。

昙摩罗伽沉默着,眸底有碎光浮动。

瑶英看着他:“法师是高僧,应当比我更有决断,更有毅力,法师既然能够克制得住,为什么要亲自来高昌救我阿兄?”

“罗伽,你放不下我,即使我离开圣城,你还是放不下,是不是?”

“你病势沉重,我陪着你,你会好受点,是不是?”

“罗伽,出家人不打诳语。”

瑶英一句句道,声音暗哑,和他眸光相对。

“罗伽,你不要再骗我了。”

“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的身体?知不知道当我发现阿毗是你,你千里奔袭,之后一个人带伤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不知道我下定决心忘了你,不打扰你的修行,你却一次次来关心我,我也会难过?你有很多顾虑和心事,你一个人闷着,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是你修行路上的劫难,给你添了麻烦,下定决心远离你,你又来招惹我。”

“我喜欢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会好好喜欢他,如果他不需要我的喜欢,那我就离开。”

她面色冷下来。

“你呢?”

“你说你喜欢我,不关我的事,让我别在意……好,我不在意,我远离你,以后不再见你……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下一次,你是不是还会瞒着我,悄悄来到我身边,然后悄悄离开?”

昙摩罗伽垂眸凝望瑶英,手指做了个摸佛珠的动作,脸上闪过淡淡的苦笑。

原来她都知道。

上次离别,确实是诀别。

“公主,我是出家人。”

“我知道法师是出家人,也知道法师的选择,我尊重你。”

瑶英直视昙摩罗伽,话锋一转,“那么请法师也不要干涉我的选择。”

风声安静下来,几只灰不溜秋的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

昙摩罗伽视线停在她脸上:“公主的选择是什么?”

瑶英侧过身,面对着金灿灿的光照,遥望远方错落有致的山石,脸庞皎然生光。

“你现在病势沉重,你的心魔是我,我想帮你度过心魔。”

“不管发生什么,这是我的选择。等你想通了,我自会离开,不会纠缠你。”

“我明白,你是王庭佛子,你不仅信仰坚定,还是无数信众心目中的佛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

“不还俗就不还俗罢。”

瑶英淡淡一笑,咳嗽几声,挥挥手,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我不在乎你是个和尚。”

“罗伽,我不会逼你抛下你的责任和信仰,我只想好好关心你。以后,别再瞒着我了。”

她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所谓的名声。

山风吹卷,她鬓边的乱发被风吹得蓬乱,双眸清亮有神,道:“我是你修行路上的一个劫难,让我陪你度过这道难关。”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地站着,风吹云动,一抹光束恰好落在他英挺的面庞上,映出他鲜明的轮廓,细碎光芒在他眸中潋滟浮动。

她愿意为他度过心魔,那她自己呢?

他怔怔地望她片刻,转身就走,袖摆轻扬。

瑶英唇角轻翘,抬脚跟上他,走了几步,头昏眼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堆里走着。

走在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背对着她抬起胳膊。

瑶英嘴巴张了张,心中微酸,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他不忍心看她摔跤,却要一次次送她离开。

她靠着他,心中安定,疲惫渐渐涌上来,轻轻咳嗽。

……

火堆早就燃尽了。

昙摩罗伽掀开瓦罐,里面的水还是热的。

他倒了碗水,递到瑶英唇边。

瑶英说了太多话,嗓子火烧一样,每一声咳嗽听起来都撕心裂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感觉到衣袖上力道一松。

瑶英松开手,阖上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面容憔悴。

刚才拼着一股劲,就是为了把所有想说的话告诉他,让他没有逃避的机会。

现在这股劲儿没了,浑身酸痛,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