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渐渐的,有的人冷汗涔涔,不停哆嗦,有的人面露诧异之色,久久回不过神,有的人眉开眼笑,磕头谢恩。

他们没有想到,大战过后的第一天,昙摩罗伽就开始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表彰此次大战中立下功劳的人,惩处上次动乱里趁机生事的官员,趁着这次机会提拔一批出身草莽的将领,命文官修订旧的律法,编纂新法,改革服制,限制世家的权力。

从今天开始,王庭的权柄归于君主之手,世家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掀起风浪。

最后,礼官宣布减免税赋,与民休息。

官员们几家欢喜几家愁,百味杂陈,聪明人已经心计飞转,思考怎么利用眼前的时机大展宏图。

台下,老百姓听说王免除了几年税赋,而且以后他们的子女不用被逼去贵人的庄园服劳役,满心欣喜,齐声欢呼。

等礼官宣读完诏书,众臣拜礼起身,躬身告退。

百姓不愿散去,留下帮忙打扫清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劫后余生,肆虐的北戎再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王继续统御群臣,西军和王庭和睦,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整个大典,瑶英一直待在毡帐里,和昙摩罗伽站在一处,接受万民朝拜。

当台下的百姓和大臣山呼昙摩罗伽的尊号时,她侧过身,想避让到角落里去,昙摩罗伽抬眸,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温和,带有几分强势的力道。

“陪着我。”

他肩笼霞光,轻声道。

瑶英挑眉,笑了笑,不动了。

……

大典在明媚的暮色中结束。

昙摩罗伽走下台阶,新上任的大相、五军统帅、诸部酋长、莫毗多和毕娑跟了上来,簇拥着他。

诸部酋长看着长阶两侧残破的废墟,连连叹息,道:“圣城繁华富庶,商贸发达,各部心向往之,没想到会毁在这场动乱之中。”

大臣们跟着感慨,战事后,应当举行一场盛大隆重的典礼来庆祝,但是现在半座圣城成了废墟,王又要求一切从简,大典准备得仓促。

走在前面的昙摩罗伽脚步一顿。

众人忙停下来,几个酋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面面相觑。

“圣城毁了,还可以重建。百姓的安危、王庭的长治久安当在其先。”昙摩罗伽回头,扫视一圈,道,“我守卫的从来不是圣城,不是王宫,而是王庭的百姓。”

大臣们脸上掠过愧疚之色。

诸部酋长呆了一呆,凛然正色,不无敬佩地道:“王宽厚仁慈,心系万民,是我们的众汗之汗,我们永远效忠于王,追随王左右!”

其他人跟着附和。

昙摩罗伽面容沉静。

见他忙着和大臣商讨政务,瑶英站在一边,没有过去打扰,指挥亲兵帮忙清扫王宫,整理战场,忽然感觉到一道热烈的视线朝自己看了过来。

她回望过去。

莫毗多站在人群之后,银甲白袍,器宇轩昂,朝她一笑,走了过来,抱拳道:“公主,这次动乱,多亏西军相助,我们才能趁海都阿陵不备集结兵马。”

瑶英回了一礼,“西军和王庭是同盟,本该如此。还没恭贺王子升迁。”

此前,莫毗多配合毕娑引蛇出洞,故意被近卫军抓住,原本的计划是以此揪出幕后之人,釜底抽薪。不料毕娑放弃了整个计划,他听说近卫军背叛昙摩罗伽,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如果留在王庭,一定会被仇视乌吉里部的大臣除掉,趁看守不严逃了出去,打算回乌吉里部带领族人搬迁——假如昙摩罗伽被逼死了,乌吉里部不会再效忠于王庭,不跑的话,他们会马上被贵族当成牛马驱使。

不久,昙摩罗伽死在动乱之中的消息传遍王庭,莫毗多的父亲不敢耽搁,当夜就带着族人迁移。所以,当莫毗多听说昙摩罗伽还活着的时候,乌吉里部已经跑出几百里地了。

莫毗多收到信鹰送去的昙摩罗伽的亲笔信时,正和父亲商量为他复仇的事,父子俩欣喜若狂,连忙带着部落掉头,按昙摩罗伽的指示联络各部,收拢兵马。这一切都要做得隐秘,不能让海都阿陵听到一丁点风声,为了不走漏消息,他故意让一部分族人继续往西,其实已经带着精锐赶回圣城。

此次大战,莫毗多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擢升,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

莫毗多咧嘴笑了笑:“都是因为王指挥如神,器重信任我,予我重任,我才能立此大功……”

王重用他,教他怎么统领兵马,怎么御下,怎么和同僚相处。

文昭公主没有因为他的口音和乌吉里部古怪的习俗嘲笑他。

王和公主站在高台上的时候,是那么般配。

唯有王,才能配得上公主。

莫毗多停顿了好一会儿,掩下惆怅和失落,挠了挠头皮,两腿并拢,朝瑶英行了个最正式的大礼。

“公主,我输给王这样英伟仁慈的大英雄,心服口服。我祝福公主以后和王鸾凤和鸣,白头相守。”

瑶英眉眼舒展,展颜一笑,头上束发的丝绦跟着一颤一颤,笑容灿烂明艳:“谢谢王子的祝福。”

两人沐浴在夕晖中,相视而笑。

一个英姿勃发,一个光彩照人。

周围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莫毗多听到毕娑的咳嗽声,疑惑地看过去,毕娑朝他使了个眼色。

一道雪亮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和大臣说话的昙摩罗伽抬起眼帘,视线越过众人,看了他一眼。

莫毗多不禁哆嗦了一下。

红日西坠,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城中百姓大部分无家可归,昙摩罗伽命将士在城外搭起毡帐,暂时将百姓安置在帐篷里。

雪地里一顶顶毡帐绵延开来,灯火幢幢。

昙摩罗伽叮嘱官员:“房屋街道一定要清扫干净,你们亲自带着禁卫军去各处撒石灰水,战后务必注意防疫,若有患病的人,先挪到一处集中诊治。”

官员应是。

毕娑紧跟在他身边,等其他人退去,皱眉问:“王,您为何不缓几天再颁布诏令?”

昙摩罗伽望着不远处站在毡帘前和亲兵说话的瑶英,“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改革吏治太过激进?”

毕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破不立,打破樊笼才能建立新的规则。治理王庭当以长远为重,现在开始改革吏治,不论成与败,世家都无法再撼动新的选官制度。”

昙摩罗伽缓缓地道。

“毕娑,别小看百姓,蝼蚁之力微贱,可蝼蚁虽小,也可覆象。开设学堂,让平民子弟也可日日受到教诲,假以时日,他们可以遏制世家,让百姓富足安定,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毕娑恍然大悟,暗暗感慨,昙摩罗伽并没有指望改革马上就能奏效,他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王庭贵族之间内斗不断,危及社稷,唯有加强王权,才能避免世家任意废立皇帝的事情再发生。王庭需要政治清明,朝堂安定,否则会陷入无止境的内讧之中。

正说着话,缘觉走了过来,小声说:“王,公主劝您早些休息,您背上的伤还没涂药……”

昙摩罗伽嗯一声,目光一直凝定在瑶英身上,问:“卫国公呢?”

“卫国公和西军将领的营帐设在东边。”

昙摩罗伽点点头,“把东西取出来送过去。”

缘觉应是,小跑回库房,叉着腰指挥近卫把一只只鎏金礼匣送到李仲虔的营帐去。

昙摩罗伽走到自己的营帐前。

瑶英立马拉着他进帐篷,眉头紧皱:“早知道你大典之后还要忙这么久,在马车上我就该帮你涂药,伤口疼不疼?”

“明月奴。”

昙摩罗伽抬手示意亲兵退出去,碧眸微垂,握住瑶英的肩膀,凝眸看着她。

帐中点了蜡烛,烛火映照下,他眸光格外深沉。

瑶英仰起脸看他:“怎么了?”

“我以后还是会看经文,会研究佛理……”

昙摩罗伽慢慢地道,语气郑重,声音沙哑,“明月奴,即使我不是沙门中人了,我依然要修我的道……你刚才看到了,我是王庭的君主,会经常像今天这样忙于处理政务……”

瑶英怔了一会儿:“你今天让我陪着你,是为了让我看这些?”

昙摩罗伽颔首,轻叹一声,“明月奴,我从小在佛寺长大,知道怎么做一个僧人,做一个君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情郎。”

他不是莫毗多那样的少年郎,不懂该怎么去讨她的欢心。

瑶英这回愣得更久,就像喝了几碗高昌葡萄酒似的,心里酸酸麻麻,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满满胀胀的。

什么都会的罗伽,居然会在意这个。

从前,他心无挂碍。现在,他踏入她的红尘,努力为她做一个好情郎。

瑶英心潮起伏,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笑意盈盈:“你这样就很好了,然后呢,还要听我的话,要好好涂药,我叫你回来休息,你得听进去。”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轻轻嗯一声。

她不介意,那么,从现在起,他是她的情郎。

瑶英想到他背上的伤,心疼地道:“好了,我让人把伤药拿来了,你坐下,我帮你擦药。”

昙摩罗伽摇摇头。

瑶英双眼微眯,他刚刚才答应要好好听她的话。

“我得去见卫国公……”昙摩罗伽解释说,“他是你的兄长,我现在应该去见他。”

瑶英有些甜蜜,又有些哭笑不得,看一眼燃烧的蜡烛:“明天再去吧。”

她和李仲虔下午见过面,李仲虔这会儿应该睡下了。

“不。”昙摩罗伽摇摇头,抱了抱她,走出大帐,“我这就去见他。”

他要珍惜和她的每一刻,每一瞬,不想耽搁。

第181章 王后

李仲虔下午和瑶英见了一面, 商量了几句撤兵的事,傍晚时和部下议事, 吃了些馕饼, 刚刚睡下,亲兵禀报说昙摩罗伽命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他披衣起身。

缘觉满脸带笑, 领着侍从入帐,不一会儿营帐地下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宝匣,烛光摇曳, 一室宝气浮动,晃得人眼花缭乱。

李仲虔似笑非笑。

早就听说过王庭富庶,果然如此,海都阿陵许诺纵容士兵抢掠王庭,才能说动那些部落酋长随他发兵攻打圣城。

今天李仲虔没闲着, 巴米尔和几个近卫军将领陪着他在圣城转了一大圈。百姓在官员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清理废墟, 虽然满目疮痍, 但是经过一场大的动乱,兴风作浪的世家贵族大半死在战火之中,活下来的生怕被牵连, 一个比一个更谨小慎微,一切欣欣向荣, 生机勃勃, 各部酋长真心敬畏昙摩罗伽,王权得以巩固,上下齐心, 相信不久就能重新建立起一座繁华的都城。

昙摩罗伽倒是用心良苦,白天还俗,让他看到王庭以后不会再轻易发生动荡,夜里派人抬来这一箱箱价值连城的宝物。

李仲虔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满地宝匣,目光转过一只打开的黑匣时,忽然凝定不动,少顷,凤眸里隐隐掠过一道异色,震惊,诧异,怅惘,不敢相信。

“为什么送这些东西?”

他沉默了很久,问。

缘觉笑着答:“因为这些都是公主喜欢的,公主喜欢什么,我们王都记得。”

李仲虔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毡帘晃动,亲兵禀报:“阿郎,王来了。”

李仲虔回过神,淡淡地道:“请他进来。”

毡帘掀开,昙摩罗伽在近卫的簇拥中踏入帐中,身上穿一件金银线绣赤色翻领及膝窄袖锦边短袍,腰束革带,革带上嵌满各色宝石,挂有匕首,短刀,长剑,脚上踏长靴,衣裳领边、前襟、袖口都镶绣有富丽鲜明的兽纹,光彩夺目。

帐中众人朝他躬身行礼。

李仲虔头一次看昙摩罗伽穿王庭君主的骑射服,不禁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昙摩罗伽气度从容,穿一身华丽的锦衣,依旧清冷出尘,高贵雍容,不带一丝烟火气,让人望尘莫及,只是多了几分健朗英武。

李仲虔不动声色,走到长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只长腿曲起:“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昙摩罗伽眼神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道:“今夜我来拜访卫国公,不是以王庭君主的身份,只是昙摩罗伽。”

李仲虔嘴角勾起,凤眸微眯,打量他几眼,摆摆手:“那请坐吧。”

昙摩罗伽坐到他对面,整衣危坐,一派肃然。

李仲虔给自己倒了碗酒,“找我什么事?”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曾问过我几个问题,当时我不能回答。”

李仲虔喝口酒,回想了一下,“喔?我问过你什么?”

“卫国公问我,是否对公主动了男女之念。”

“是否打算一直瞒下去,只和她暗中幽会。”

“假若为她还俗,日后会不会追悔莫及。”

“娶了她,能不能让她远离是非,安稳喜乐。”

昙摩罗伽一句一句地道。

李仲虔没料到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日说过的话,放下酒碗,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昙摩罗伽望着他,眸中倒映出摇曳的烛光,眉聚山川,目若流星:“彼时,情境不同,我不敢强留公主。然而公主对我一片赤诚,我危难之时,她不顾安危,陪我共度患难,我自知无法放手,此时,我可以重新回答卫国公的问题,我对公主有男女之念,不是一时的情动,我希望公主能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想和她朝夕相对,相守一生。一日不见公主,我心神不宁。”

他停顿了片刻,眸光坚定,“我想求娶公主,做她的丈夫。”

嗓音清泠,字字铿锵。

李仲虔瞪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面色如常,接着道:“公主乃西军首领,两国联姻,不该如此草率,明日王庭会正式遣使向魏朝提出请婚,诏书已经拟定好。卫国公是公主的长兄,长兄如父,公主敬爱卫国公,我此来,想先征得卫国公的许可,望卫国公成全。”

“若能和公主结为夫妻,我必敬她,爱她,让她平安喜乐,远离是非。”

帐中安静下来,一片沉寂,帐外偶尔传来一阵沙沙的马蹄声。

李仲虔沉默不语。

昙摩罗伽现在是王庭君王,百姓接受他还俗的事实,王权和神权逐渐剥离,以后神权不再凌驾于王权。他力挽狂澜,得万民敬仰,既有僧人的慈悲,也有几分乾纲独断、心如铁石的帝王威仪,显然,自己当日提出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横亘在他和瑶英之间的枷锁。

从他立志让王庭远离战火,逐步推行改革、加强王权的长远布局来看,他意志之坚定超出常人想象,认定一件事,谁也阻止不了。

大战结束,他就肃清朝堂,解决王庭的忧患,然后来找自己求亲,快刀斩乱麻,坚决果断,可见他的决心和诚意。

李仲虔想起骗瑶英离开王庭的那段日子。

她眼睛受伤也天天给昙摩罗伽写信,他好几次听见她让侍女代写,几封信都是她吃了什么,到了哪里,嘱咐昙摩罗伽好好吃药。

瑶英喜欢这个和尚。

李仲虔抬起下巴:“王庭和中原万里遥隔,礼仪风俗不同。”

昙摩罗伽道:“我自幼熟读汉文典籍,熟知中原的礼仪风俗,不会强迫公主改变她的喜好和生活习惯。”

“假如她思念家乡,想要回中原看看呢?”

昙摩罗伽眉间微动,道:“我会派亲兵跟随保护公主。”

李仲虔轻哼一声:“听说王庭以前的君主三妻四妾,我家明月奴受不了这个委屈。”

昙摩罗伽道:“我虽然还俗,以后还是会清修,我倾慕公主,只求公主一人相伴。”

李仲虔深深地看昙摩罗伽一眼,“明月奴不喜欢束缚,从前她在府中,我从来不拘束她,她喜欢出门就出门。长史劝我,说女子应当言行得体,明月奴天姿国色,更应该谨言慎行,我太纵着她了。她引得那些少年郎争风吃醋,会被人笑话。”

昙摩罗伽抬眸,一字字道:“公主天性烂漫,冰雪无邪,言行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

这句话在李仲虔听来,无比顺耳。

他可不希望瑶英嫁一个迂腐古板的和尚。

李仲虔想起另一个难题:“你是王庭君主,她是西军首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

昙摩罗伽颔首,说:“我会处理好王庭事务,让她无需为王庭烦忧,她仍然是西军首领。”

李仲虔摸了摸下巴,“假如有一天,明月奴变心了,喜欢上了其他人,想回中原呢?你会怎么做,放她回中原,还是杀了那个男人,强迫她留在你身边?”

昙摩罗伽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没有作声,闭目片刻。

“我不知道。”

佛陀也化不开他心中的执,他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李仲虔皱眉沉吟,昙摩罗伽很诚恳,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说会大度地放瑶英离开,自己可能要怀疑他求娶是假,其实暗地里打算哄瑶英陪他入佛门。

两人都不说话,帐中安静了一会儿。

烛光映在昙摩罗伽脸上,轮廓愈加深邃,他打破沉默:“还有一事,我想向卫国公坦白。”

李仲虔挑眉:“什么事?”

昙摩罗伽抬眸,和他对视,平静地道:“我所练功法奇诡,需要以丹药压制,多年下来,已病入膏肓。不久前,我已病重,为了赶回圣城,胡乱服用了几瓶丹药才能支撑到现在。我一直撑着没有散功,不知道这次能够坚持多久……”

李仲虔一怔,神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昙摩罗伽颔首,平静地道:“是。”

李仲虔浓眉紧锁:“那你还敢来提亲?我岂会同意把明月奴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昙摩罗伽望着帐中那一盏明黄的烛火:“我也曾这样想,既是将死之人,怎敢让公主留下?”

他闭了闭眼睛。

“我曾对公主说谎,骗公主离开,我告诉毕娑,等我死后,将我送去公主身边……后来,王庭内乱,我已有死志,公主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象……”

他冲下城头,紧紧地抱住她,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他告诉瑶英,自己时日无多,她说,那就好好地珍惜剩下的日子。

“那一刻,我想活下去。”

昙摩罗伽迎着李仲虔审视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我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够遇到公主。卫国公,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我会珍惜眼前的日子。”

生死不过是轮回,一切如梦幻泡影,但是瑶英在这一世,他想紧紧抓住这一世,挣得一天是一天。

李仲虔脸色沉了下来,冷笑:“为什么要告诉我实情?你就不怕我坚决反对?”

昙摩罗伽镇定地道:“公主曾告诉我,她自小和卫国公相依为命,在这世上,卫国公是她最重要的亲人。瞒着卫国公,她夹在当中,一定会为难。”

他不想再因为任何事让瑶英为难。

李仲虔冷冷地瞥他一眼,神色缓和了些。

昙摩罗伽抬手,将一只宝匣推到他面前,打开。

李仲虔低头,宝匣里是一顶镶嵌珠宝玉石的金银王冠,和昙摩罗伽白天戴的王冠样式很像,不过要小巧一些,王冠上有繁复细密的花纹,一串串珠玉、玛瑙、珊瑚串珠点缀垂挂。

“这是王庭王后的冠冕。”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我在一日,王庭和西军盟约稳固,即使我不在了,继任的王也会按我的遗诏遵守盟约,但是如果魏朝皇帝和太子加害公主,王庭不便插手魏朝国事……”

李仲虔皱眉,昙摩罗伽说中了他的一个担忧。李德活着一天,他一天不能放放心。李玄贞那个畜生起了那样的龌龊心思,李德迟早会知道,以李德的性子,很可能为了李玄贞而加害瑶英。他打算等西域这边安定下来,回长安一趟。

昙摩罗伽话锋一转:“公主做了王庭的王后,即使我不在了,王庭上下也会尊敬她,好好保护她。”

李仲虔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昙摩罗伽,心头震动。

原来昙摩罗伽提亲还有这一层打算,瑶英当了他的王后,以后王庭会永远庇护她。他的佛子之名依然在各国流传,瑶英是他的妻子,受过他恩惠的部落不会对瑶英见死不救。

这个男人把什么都想到了。

他救过瑶英,救过自己,他时日无多,那瑶英更不可能抛下他不管,如果逼迫他们分开,以后他真的出了事,瑶英会痛苦一辈子。

与其让瑶英遗憾终生,不如让她好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一顶王后的冠冕,对瑶英来说,就是多一条后路。

李仲虔思索了很久,权衡利弊,凤眸扫视一圈,视线从满地箱笼转过,最后在那只黑漆匣子上停留了一会儿,心里长叹一口气。

“明月奴长大了,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她性子好,不爱计较,我眼里揉不了沙子,假如你敢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不会因为顾忌王庭和西军的盟约就畏手畏脚。”

李仲虔神色冷峻,一瞬间,身上散发出阴沉凶悍的气势,一字字地道:“你若负了她,不管她同不同意,不管你病得多重,哪怕你马上就要咽气,我也会立刻带她离开。”

昙摩罗伽微微松口气,直起身,双手合十:“多谢卫国公成全。”

李仲虔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还是个和尚!

他浑身不舒服,忽然指指一只黑漆匣子,语气凶狠:“为什么送这个给明月奴?”

昙摩罗伽正要出去,闻言,怔了怔,看一眼黑棋匣子,回答说:“我曾让公主去库房随意挑选她喜欢的东西,公主只挑了一枚夜光璧。”

瑶英喜欢搜集夜光璧,每次商队从天竺、拂林等地回来,她都会问胡商有没有买到好的夜光璧。

李仲虔冷哼,不耐烦地挥挥手。

等昙摩罗伽出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匣子前,拿起一枚夜光璧,脸上神情复杂。

夜光璧也叫明月珠,这枚夜光璧是他送给瑶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