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顾珩就要走了,谁知他突然俯下身,趁她猝不及防时,伸出手抽走了她头上的发簪。

季嫣然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珩已经将发簪收好扬长而去,下一次再遇到顾珩,她会先一步将发簪藏起来。

收藏女子的发簪,这是什么嗜好。

从福康院出来,季嫣然直接去了李约的小院子里去看医书。

院子里看不到几个下人,一屋子医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以便取阅。上次她过来看到的满屋子脉案,也整齐地摞放在那里,这些该不会都是李约亲力亲为的吧。

翻看了几本脉案季嫣然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每一本中她都能看到李约夹在其中的字条,就像是一个细致的目录,将其中的内容简单罗列,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大海捞针般地去寻找她想要的内容。

李约帮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却没有过任何感谢的举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季嫣然立即迎了出去。

李约带着杜虞走过来。

季嫣然上前行礼。

李约的目光落在季嫣然手上:“看吧,如果有哪里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找不到的脉案也能与我说,半个月内我都能告诉你那些都记录在哪本书上。”

季嫣然不禁好奇:“为什么是半个月?”

李约温煦地一笑:“因为半个月之后,我就记不得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我们见过

“为什么?”季嫣然不禁诧异,能将这一屋子里的脉案都记住可见李约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可为什么半个月之后就会记不得呢?

李约神情自若地道:“从十年前就开始这样,只不过近年越来越严重。”

是十年前受伤太重伤及根本了吧。季嫣然道:“那其他的呢?人和事时间久了也会忘?”

李约笑起来,定定地望着她:“当然不会。”

李约清湛的目光,看得季嫣然有些心虚,其中总好像藏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她想要仔细去琢磨,却又有窥探人心的嫌疑。

季嫣然松了口气:“这就好,至于那些忘就忘了吧,换做我别说十五天,一天我也记不住,有句话说的好难得糊涂。”

这些都不重要,她怀疑李约十年前的伤太重,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也会更加明显。但是有些损伤已经存在了就很难再弥补,再好的郎中也不能让受伤的身体完好如初。

李约真是很可怜,她都替他感到惋惜,常宁公主也算是个幸福的人,活着有人爱护,死了也会被人念念不忘。

季嫣然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思量李约的病症:“我觉得四叔平日里喝的那些药可以调整一下方剂。”

李约道:“一会儿吩咐杜虞去改药方。”

季嫣然看向李约:“就这样?我还没有诊脉。”这也太过儿戏了些,到底是太相信她,还是没有将她蹩脚的医术看在眼里。

“那就诊吧。”李约让人送了一只小杌子到身边。

季嫣然坐了过去,眼看着李约将手腕放在了诊枕上。

李约穿了一件窄袖长袍,季嫣然伸手将袖子提了上去,比起李约的脸色,他手腕上的皮肤看起来更白皙,她将手指放在上面静下心来仔细地感觉着他的脉搏。

李约外表波澜不惊,他的脉搏的跳动却没有那么的平静,本来是轻按不得的沉脉,脉来时十分的缓慢,可是随着她手指用力,脉象就随之变化,脉搏忽然加快,呼吸间脉息起伏,如波涛腾涌奔腾而至,季嫣然不由地松开手抬起头来,却看到李约如往常般平和的神情。

季嫣然正觉得奇怪,血脉发源于心,呼吸定息脉行六寸,她要诊脉就是要排除了外界因素,直接看个清楚,可是她却怀疑自己切脉错了。

季嫣然道:“四叔,你的脉搏跳的很快。”

李约微微一笑:“诊不出来吗?那也不怪你,本来我的脉象就不太清楚。”说着就要收回手腕。

季嫣然却伸手拦住:“我还没有诊完呢。”

其实人的脉象是很奇怪的东西,不能小瞧它,只要它跳动就代表人还活着,活着两个字是多么让人欣喜。

季嫣然收回思绪,这一次探脉仿佛就容易了许多,本来是沉脉,却又会变成结脉。

是气血瘀滞伤及内腑的脉象,血滞而阳气不畅。

季嫣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李约的手掌。

不似常人的温热,有些凉意。

季嫣然收回了手。

“诊完了?”

听得这话,季嫣然点点头:“诊完了。”只不过这样的病情没有很好的法子,即便能让血脉通畅起来,也已经迟了。

李约字益寿,这名和字都是他自己取来的,只是…他真想要字面上的意思吗?

“少思虑,”季嫣然道,“忧思过重对病情没有好处。”

她知道即便这样说,也不会改变李约的习惯,一个人太聪明必然要劳神,这就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道理。

事事想得周到,被他照顾的人定然会很舒服,他看起来像是和光同尘,其实最难的部分都是他自己一力承担。

要不然怎么能做李家的宗长。

“要去写方子了?”李约忽然问过来。

季嫣然点点头,就要起身。

“先看看这个字念什么?”李约将手中的一张纸推了过去。

季嫣然正在思量方子,没有多想扫了一眼立即道:“胆。”

“这个字呢?”

“从。”

“这个。”

“归。”

李约一连问了三个字,季嫣然忽然明白过来,这些都是简体字,她虽然已经在避开自己的习惯,用这里的字来书写,可有时候还会习惯性的忘记,尤其是在快速记录脉案的时候。现在这些字都被李约看了出来。

“四叔…这是,我写的错字。”

“是错字,”李约道,“以后要记清楚,不能再写错,尤其是在宫中出入,更要注意。”

李约这话不光是在提醒她不要写错字,难道李约看出了什么?发现她与从前的季嫣然不同…

不可能,没有亲生经历过穿越的人,是绝不会想到一个现代人会突然回到古代。

虽然这样想,季嫣然的心仍旧慌跳起来。

“我记得你问过我,从前有没有见过你。”

李约整理了身上的衣衫,然后抬起眼睛:“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季嫣然抿了抿嘴唇,她总不能告诉李约,她在现代见到他之后才会来到这里,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季嫣然道:“我只是胡乱说的。”

“是吗?”李约的眼睛异常清亮,“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可以帮上你的忙…也许我们真的见过。”

季嫣然一直认为李约是她回到现代的关键,若是几个月前李约说出这句话,她只怕要日日夜夜都跟在他身边寻找这个答案,可是现在有些不同了,即便要回去,她也想先将父母和兄长从边疆救回来再说。

她虽然没有见过他们,可是随着留在这里时间越来越长,有些感情也每日俱增似的。这里也开始让她放不下。

“四叔,你是在说笑,还是真的?”季嫣然道,“您之前真的见过我?我说的不是在这里而是…”

这件事本来就说不清楚。

李约并不回答这话,只是道:“你教冉六的曲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季嫣然一时语塞,这些事她有想过,京剧唱法传播出去之后必然会有人来问:“是从一个变文本子上看到的,曲子是听的雅乐。”

李约点点头:“你的这些说法足以应付冉六那些人,若是朝廷来查呢?”

季嫣然不禁一怔,为什么朝廷要查问这些。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他舍不得

季嫣然不禁思量,李约又怎么会知道她这是在应付。

“变文”在武朝已经盛行,恰好“雅乐”也是达官显贵的心头好,这两样合在一起勉勉强强能够将她教冉六的戏曲唱腔给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但是细究下来,里面的东西没有准确的出处,这就是李约问的吧。

只要再给她半年,她相信等到这些传出去,自然会有人动笔修改唱本或是稍作修改,变成更适应现在审美的东西。

到时候想要追本溯源就不容易了。

李约像是知晓她在想些什么:“谢變不会给你那些时间。”

谢變,这个名字如同琴弦一样,突然在她脑海里拨动了一下,显然谢變这个人给她身体的正主留下很深的印象。

“你知不知道武朝有关于异人的谶言。”

季嫣然摇了摇头。

李约接着道:“在武朝凡是从前未曾出现过的新奇事物,必然先过谢變的眼睛,这便是当今圣上对‘异’的理解,不同寻常的人或事,都是圣上最为感兴趣的。”

“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他心中担忧,怕真的会有异人出现,推了他的王朝,将他赶下龙椅。”

没想到李约会跟她说这些,季嫣然有些惊讶。

李约说完话喊了一声:“杜虞。”

门立即被打开,紧接着走进两个人。

“他叫秦坤,善写‘变文’曾在寺院讲唱也写传奇,他手里有不少的本子,不曾让外人瞧过。”

秦坤上前向李约和季嫣然行礼。

李约指向另外一个人:“他叫孙启不但对雅乐有一定的造诣,还会燕乐和清乐,达官显贵私下里作乐都曾找过他。”

孙启道:“宗长让我找来的《春元乐》残卷,若说以它改作了三奶奶传授的曲子,应该不会有人质疑,但是其中还有些曲调我也没有见过,精通曲乐的人定然会存疑,不过也不能找到确实的证据。”

“秦坤与李家有些渊源,是你通过李老太太认识的,至于孙启的哥哥曾与你父亲交好,就算朝廷问下来,这两个人也不会出任何的纰漏。”

孙启道:“宗主、三奶奶放心,这些事我和秦坤应付的来。”

等到两个人退下去,李约道:“他们住的小院子我也买下来了,这样谢變查起来的时候,也就不会太突兀。”一张地契就推到了季嫣然面前。

季嫣然嘴唇嗡动在这一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四叔为什么这样帮我,而且…您也没问我这曲子我是怎么得到的。”

她总觉得李约知道所有事,包括她从现代而来,已经不是从前的季嫣然。

可是他不但没有逼问她,还背地里帮她遮掩。

“从前常宁就被认为是‘异人’,”李约的温和的声音传来,“不过那时我们并没有在意,因为常宁是林家女,又被太后娘娘信任、宠爱,她平日里做事十分谨慎,规规矩矩很少能被人质疑…”

听着李约的话,季嫣然能够想到常宁公主的处境,常年在宫中要面对各种礼数和窥探,想要做些事就更难。

李约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如今看来谨慎自持未必就能平安,倒不如想做什么就去做,至少心中欢喜。”

季嫣然仔细地思量着李约的话,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难不成他能选出那些字,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全都是因为…常宁也是个穿越者?

所以,他才会对她的举动一点都不惊讶。

她要不要将这些事都讲给李约听呢?他做了那么多事,按理说即便是心中感激也不应该再接着隐瞒。

她皱起眉头,眼睛中都是犹豫的神情,那一丝忧虑爬上了她的脸颊,他看起来就十分碍眼,本来想听听她要怎么说,可是忍不住就开了口:“有些事你知道就好,不必说清楚了。”

她的眉角果然松开了些,就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整间屋子。

“若是皇上让人查下来,你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为你父亲伸冤,”李约道,“以江庸的性子,应该已经派人去边疆将你父兄除之后快,所以…也不必再隐瞒。”

季嫣然心中一颤,空气仿佛都凝滞起来,虽然她让秋叔盯着江家的举动,可是江家毕竟是大族。

李约望着季嫣然,忽然想起当年站在船头看到不远处采莲的少女,她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一般,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他转身回到船舱,提笔就描了一幅画卷送给了她。

那是他与常宁第一次相遇。

如今她人不在了,那副画卷却仍似崭新的般挂在那里,她应该一直欢笑不必忧伤。

“不会有事,”李约道,“只要你将整件事揭开,江家就不能肆意妄为,边疆那边有李家人照应,不会出太大纰漏。”

这就是为什么李约和李雍要对付江澹。

季嫣然道:“我没有想的那么缜密,以后…”

“不需要思量太多,”李约宝蓝色的直缀就像是天空中最鲜亮的那么颜色,“束手束脚反而会不成事,这样就好。”谨慎都是受挫之后得来的,滴水不漏就是将自己编织的太紧实,会让人透不过气来。

“也不好,”季嫣然道,“我们都将事做仔细了,四叔也就少了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