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钟鼎文停下来,做好了全副的准备,打算应付孙镜的问难,好保住自己的名誉。

孙镜向他露出仿佛温和的笑,说:"看起来钟老师的意见和我有分歧,那就多找些专家一起研究一下好了。"

钟鼎文张大了嘴,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能把"好"字发出声来,像条砧板上的活鱼一样呼呼喘气。

主持人恨得用手按着额头,闭上眼睛哼出沉重的鼻音。

"砰!"

观众席最后面的导播室门忽然被重重推开,导播"腾腾腾"一路跑到台上。

"我们去小会议室谈。"他压着嗓子说。

一个多小时后,孙镜和胖子走出电视台的大门。拐过两个街角,在一个小弄堂前停下脚步。

"有没有考虑过改行当演员?你做魔术师真是屈材了。"孙镜对胖子说。

一张愁云惨淡的胖脸在这句话后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笑得两条眉毛都飞了起来。

"魔术师本来就要会演,否则怎么转移观众的注意力。不过你的建议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哈哈。"

"如果他们拿录像细看的话,会不会有问题?"

"不会,摄像机好骗得很,我注意着机位呢。放心,他们的赔款一到账我就划给你,下次有这种好事还要叫我啊。那些龟甲怎么处理?"

说着胖子把装着龟甲碎片的锦盒递给孙镜,左手的袖子一抖,另一块没碎的龟甲滑了出来。

孙镜没伸手接。

"都扔黄浦江里去吧。"他耸耸肩,和胖子挥手告别。

这里是最繁华的商区,孙镜没走几步,就有个女乞儿斜着冲出来,抱住了他的腿,旁边的行人立刻绕开。

孙镜低下头去,乞儿抬头看他,嘴里飞快地说了一串讨钱的话。他没给她任何表情,只是盯了她几秒钟,又抬起头往前走。乞儿被向前带了半步,立刻松开了手,她知道有些人不管怎么抱都不会有效果,还是换一个继续营生吧。

只是孙镜又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说:"有钱人总是这么吝啬?"

他皱眉立定回头。指责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很年轻,留着短发,长得挺不错,如果墨镜后的眼睛不太难看的话。

"的确有很多人会给钱,那样就能买到自己的同情心或者别人的自尊心。还有,我不是有钱人。"说完这些,孙镜就打算继续走自己的路。

"不是?我看不见得。"

孙镜笑了:"美女,你这是在搭讪吗?"

说完这句话,孙镜有些惊讶地看到,面前的女子并没被呛得扭头就走,反而露出洁白的牙齿,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笑容。

"我想你总比我有钱,对不对,你可是刚赚了笔。"

"什么?"孙镜的第一反应就是装听不懂。

"先前我也坐在观众席,就在你后面几排。表演真不错,那胖子哪儿找来的?"

孙镜的眼皮垂下来,只露出一条缝,好像下午的阳光太强似的。他抱着手,右手无名指上的饕餮纹古玉戒指慢慢转动着,看起来有点神奇,实际上是因为藏在手掌里的拇指正在无意识地拨动。

"让我猜猜你都是怎么干的。看钟鼎文的样子,他自己也觉得被敲碎的是真东西,是之前看走眼了……还是他看到的其实不是同一件?很经典的招数,什么时候把东西换掉的?那个胖子干的?"

她究竟想干什么,孙镜在心里飞快盘算着。而且,他越来越觉得面前的女人眼熟起来,但她的墨镜实在很大,让他一时难以辨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镜继续否认,他可不是经不得吓的菜鸟。

"国内的甲骨现在卖不出真正的高价,没有关系又很难把甲骨带出国。那块比较完整的龟骨虽然看起来价值高,但实际上很难变现,你现在先拿一笔赔偿,碎了的粘合修补一下又更容易出手,怎么算都划算。"

孙镜耸耸肩,一副无所谓随你说的样子。

"如果我现在回电视台,提醒他们用慢放再看一次现场的录像,你说会怎么样?他们还没那么快把钱转到你账上吧。"墨镜女郎开始施加压力。

"随你的便。"

"看起来手尾收拾得很干净啊。"

"你以为我是像你这样的菜鸟?"孙镜笑了,他终于认出眼前的是谁,"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镜,怒气冲冲地瞪他:"你叫我什么?"

"徐大炮,呵呵,好吧,徐徐。"

"别读第一声行不行,徐徐,小李广徐荣的徐,清风徐来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在大多数的骗局里,一个机灵的漂亮女人总能起到关键作用。徐徐本该是所有老千组合都想要吸纳的热门人才,而且任何内行都得承认,徐徐有天分,有这种天分的人如果不在演员或老千这两种职业里择一而从的话,都是莫大的浪费。

徐徐加入了一个又一个的组合,在这个过程里徐大炮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

孙镜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短暂合作。他们在一间破屋的院子里埋了块刻着金国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个研究女真历史的学生,孙镜的身份是她的教授。当然还有其他各司其职的职业老千,对象是个有着大肚腩的城管领导。他们试图让大肚腩相信,这是块墓碑,下面是个金国贵族的坟墓,有着大量的陪葬。

他们几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经打算把院子高价买下来,并且给每人一笔封口费,如果不是本已把这个中年男人迷得晕晕忽忽的徐徐忽然说了句,据金文(注1)典籍记载这里如何如何的话……

连徐徐也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放炮。

"我已经不再放炮了。"徐徐强调。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汉里的那个小李广,他叫花荣。东汉末年倒是有个将领叫徐荣,但我不知道他的外号是什么。"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眯了起来:"花荣?"

"嗯。"

"扯这些没用的干吗,刚才那胖子是你现在的合伙人?"

"噢,我基本已经洗手不干了。你知道我毕竟是搞学术的。"

徐徐拈着墨镜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忘了刚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打算承认?"

"那些专家席上的家伙靠这个节目不知赚了多少,把假货在电视上鉴成真的,再报个高价,回头转手卖掉。这种手段他们会的多着呢,整个节目组都心知肚明,这么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么行。我说,你不会开着录音笔吧。"

"不用那么费事,现在手机都有录音功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口气,我怎么听说,这个节目最初是要请你去当青铜器和甲骨文鉴定专家,后来觉得你没有教授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又太年轻,才换了这个钟鼎文的?"

孙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起来今天我们不是偶遇啊。"

"我请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小巧的红色手提电脑摆在两个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国际古董市场上,这几年甲骨的行情越来越好,几个拍卖行对今后相当一段时间甲骨价格的预期都很乐观。明年三月份,伦敦伯格拍卖行要进行一场甲骨专场拍卖会,拍品的征集现在已经开始了。"

孙镜慢慢转动盛着浓缩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只想当个旁听者。

"国际甲骨市场上现在都是碎甲骨,高价值的完整甲骨几乎看不见。近几十年国内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馆或大收藏家手里,但要办好这场拍卖会,至少要有几件压轴的珍品才行。对于能提供'好货'的卖家,拍卖行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比如免除拍卖费,并且以某些方式来保证不会流拍。"

徐徐一边说一边看孙镜的表情,结果让她很失望。

"有客户,有好价钱,只要搞到货就行。你是行家,在国内能不能收到好东西?运出去我来想办法。今天那块东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卖的钱会是那点赔偿金的多少倍?"

"国内的情况和国外差不多。好东西都在博物馆里,藏家手里也有少量的好货,但都不可能拿出来。"孙镜开口说。

"那你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孙镜一笑,摇摇头,不说话。

"不能告诉我吗?"徐徐抿起嘴,很认真地注视孙镜,眼睛里的神情单纯得像个天真的十岁小女孩。

孙镜耸耸肩。

徐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放松了的双唇立刻变得饱满亮红。她上身朝孙镜倾过去,眼角稍稍向上翘起,多出了一抹二十岁女孩都不会有的意韵来。

孙镜忍不住笑了。

徐徐"砰"地靠回椅背上,恨得磨了磨牙。

"好吧好吧,我也做过功课,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徐徐把孙镜的甲骨放到一边,照原计划说了下去。

"不过呢,大多数的甲骨珍品还是藏在国内,他们的主人愿不愿意出手并不重要,我们可不是古董贩子,不是吗?"

徐徐说着,摆弄了几下她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些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