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答案让徐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从古代就开始了,甲骨文……"

她闹不明白的是,明明对青铜器上金文的研究从古时就开始,到今天对这种文字的认识已经比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种文字,怎么会还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译呢。她的疑问被孙镜的眼神打断了,孙镜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铜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孙镜说,"金文是破译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为两者记载内容的类型不一样,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从未在金文里出现的字。另外金文是铸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锐器直接刻出的,书写方式不一样,同一个字的字型也就会有差异。但它们还是同一种文字,这是……"

孙镜忍住没说出"这是常识"的话来。徐徐也对甲骨文做了许多功课,网上搜罗了不少资料,但太过常识性的东西,却往往不会在资料里反应出来。比如她就从来没见到过"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种文字"这样的话。

问题在于,徐徐在之前的谈话中,把她搜集来的甲骨知识运用得很不错,给人以"相当专业"的感觉。这也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一个对甲骨文非常喜爱,收集了大量甲骨藏品,对甲骨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出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犯如此可笑的错误?

"你要向文老师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孙镜摇头叹息。

"我都是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学来的,文老师要是有时间给我上上课,那是再好不过了。"徐徐赶紧跟上。

文贞和笑了:"上课不敢当,老头子就是找不到聊天的人,说说话有的是时间。"

两个人为了补救这个大篓子,又说了许多话来填漏,观察文贞和的表情,倒好像并不很在意。大概对这老头来说,能多些机会和徐徐谈心才重要,这就是美色的关键作用了。

"一个好的博物馆,除了展品的数量外,质量我觉得更重要。总得有几件镇馆之宝,就像上博的巫师头骨。可惜今天没见到。"徐徐开始进入正题。

"听说这件藏品通常是不展出的,这太可惜了,我也一直想见一见而不可得呢。"孙镜说。

徐徐凝视着文贞和,用柔和的声音说:"文老师,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们到库房里看看这件藏品,饱饱眼福?"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份。文贞和是主任,他带个把朋友进库房看看藏品,虽然破例,但实际上常有人这么做。而且如果未来真的合作建博物馆,不管是算长期外借还是其它什么形式,这件藏品总会和其它的甲骨文物一起带到新馆去,先瞧一眼算什么。

孙镜也只是需要瞧一眼而已。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计划,先从不太为难的要求开始,再一步步深入下去。就像冬天晚上烫脚,热水不能一下子加下去,得慢慢升温。

"这个……"文贞和笑了笑,眼神在徐徐脸上溜了两圈,"这个恐怕不行。"

徐徐和孙镜都愣住了,他们又等待了一会儿,因为这老头可能是故作惊人之语,再来一个转折,就像先前一样。

"不好意思,这个恐怕不行。"

他们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毫无转折,进一步肯定的陈述。

竟然在第一步卡住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在制订计划时,谁都没有想到这点。前面所有的步骤都非常顺利,除了徐徐放的那一炮。照理说,这是个顺势而下的要求,该水到渠成没有一点阻碍的。

精心为文贞和炮制出来的那么多可能性,都没法让他迈过这一个坎?这根本就不算是个坎呀。

难道是徐徐刚才犯错的后果?可看起来他对此并不在意啊,没表现出来?

两个人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却没有一个有助于解决现在的问题。

"徐小姐和我提过许多次头骨。"孙镜知道不能让场面僵下去,也许他需要加一些筹码,也许文贞和需要一个台阶。

"如果这件东西不是被上博收藏的话,她肯定会不惜代价买下来。对一个新的博物馆来说,太需要这种等级的珍品压阵了。她会为这样的东西准备专门的保管和展示方案的。文老师你也知道,亲眼看到东西和看图片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徐小姐一定非常感谢您。当然,也不能让文老师太为难。"

孙镜把"非常感谢"这四个字说得十分诚恳,如果文贞和要台阶,那么这就是了;如果他要的是其它什么好处,也完全能从这四个字里咂吧出滋味来。

"确实为难呀。"文贞和叹了口气,"这方面博物馆是有规定的,必须要馆长签字同意才可以,我想帮也没有这个权力。要么我帮你们问问看,但馆长会不会签这个字,可保不准。"

两人这回是彻底傻眼,这样的口气是毫无疑问的回绝,最后拖的那个尾巴,只不过是中国人说话特有的客气而已。

当然上博可能是有这样的规定,然而就和其它许许多多的规定一样,并不当真的。难道文贞和就是这样一个死板的或者说极有原则的人?哪怕面对这么多的诱惑,还依然坚守着不知被其它人突破了多少次的所谓规定?

他们开始明白这个老头为什么如此不被人待见了,韩裳之前的无功而返也就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当然没有了谈话的兴致,向文老头告辞后,沿着上博地下办公区通向地面的坡道往上走,两人都默然无语。

这是一个完整而复杂的计划,当初制订出来的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完美,结果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测并且毫无理由的,就像命运一样。

但真的是毫无理由的吗?孙镜看了走在侧前方的徐徐一眼。

或许不是他那么的坚守原则,而是徐徐放炮让他起了疑心?

徐徐……徐大炮,这么低级的错误……好吧,她总是犯低级错误,不过这次的错误,是和从前无数次的无心之失一样,还是说……

孙镜抚动着戒指,疑心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骗取巫师头骨是徐徐的提议,更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自己参与进来,她应该没有理由做出损害这个计划的事情来。

可是从韩裳离奇死亡的那天起,徐徐就有点不对劲起来。

韩裳为什么会死?从她留下的录音来看,她死前做的事情只有三样:一是准备话剧,二是找到了自己,三是要向上博借巫师头骨。如果没有错过别的什么信息,那么她死亡的原因就该是三者之一。孙镜不相信她的死真是一场意外。

简单的排除法。如果认为韩裳死于谋杀而不是诅咒,那么在其它证据出现前,第一条可以排除;如果韩裳因为找自己而死,那么自己这些日子早就不得安宁了,第二条也可以排除。

就剩下巫师头骨。

徐徐是有秘密的。也许因为这个秘密,让她在韩裳死之后改变了对巫师头骨的态度,不准备照着原先的计划来??

当然这样的猜测很可能是错的,徐徐只是和往常一样放了一炮,文贞和的断然拒绝也与此无关。然而孙镜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徐徐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轻轻吁了口气,对搭档起了猜疑之心,继续合作下去,就变成一场高难度的智力游戏了。

老千这一行,玩的本就是智力游戏。

天色已经暗下来,徐徐站在车边,回头看了暮色笼罩的上博一眼,忽然对孙镜说:"对不起。"

她嘴巴朝左侧一歪,似乎有些说不出口,嗫嚅一番,还是呐呐地说:"我又放炮了,事情搞砸了都怨我。"

"你是对自己的天赋太有自信了,表现欲太强。"

徐徐瘪着嘴沉默一会儿,说:"要么我们从馆长那里找突破口?"

孙镜摇头:"那需要为你设计一个经得起推敲甚至查证的背景,这会是个大工程,而且容易出漏。出漏的后果也会很严重。好了,先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徐徐固执地站着不动,盯着上博的方向看,似乎一定要找出某种方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你等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扔下这句话,飞快地朝博物馆跑去。

"你去哪?"孙镜在后面喊了一声,却没得到任何回答。他皱了皱眉毛,也向上博走去。

远远的,孙镜看见徐徐往礼品部去了。他心里一动,猜到了徐徐想干什么。

等他不紧不慢走到礼品部门口,徐徐已经捧着个精美的纸盒子,笑逐颜开地跑出来。

"你猜这是什么?"徐徐问。

"一个模型。"

"正确。"徐徐把盖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铜制模型。

巫师头骨的模型。

上博礼品部售卖的货品,大多是珍贵藏品的仿制品。国宝级的珍贵文物很多都有仿品出售,除了书画类,其余都按一定比例缩小。甲骨类的仿制礼品只有一种,就是巫师头骨。

这种仿品的标准十分严格,除了大小外,和原品的形态完全一致。很多青铜类文物的仿制品,就连颜色都能做到和真品一模一样。

不过这件铜制的假巫师头骨,和图片所见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这是一具完整的人头骨。原因是网上搜得的照片拍摄年代较早,而上世纪九十年代,上博请专人复原了头骨缺损的下半部份,让它看起来成了一整个的骷髅头。仿制礼品制作时依据的范本是复原品,在拼接处用刻痕示意。

"我们能查到原件的尺寸,再对照这件仿品的缩小比例,这样你就可以……"徐徐后半句话没说,因为他们这时还没走出博物馆。

"如果文贞和答应我去库房亲眼看看实物,效果倒的确不一定比有这件东西来的好。"孙镜掂掂这个拳头大小的铜头骨,把它放回礼品盒。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博物馆,来到外面的广场上。

"可是,"他看了徐徐一眼,"这个要求只是我们一系列步骤的第一步。现在后续已经不可能完成,就算有了这东西替代了第一步的效果,也完全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徐徐不想自己的努力被无视,"事情都是一步步做的,你能想出一个计划也能想出第二个。"

"原来你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孙镜耸耸肩膀。

徐徐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看了一眼,立刻抬头对孙镜说:"是文贞和。"

孙镜心里一喜,原来这老头依然只是在刁难而已,拖到现在再给个甜枣出来,是想换取更多的重视和好处吧。

徐徐对着电话"嗯啊好的谢谢"了一番。

"他说什么?"等徐徐挂了电话,孙镜问。

"他说,我筹建这个博物馆的话,最好去拜访一下甲骨收藏家欧阳文澜。说他的藏品很丰富,地位很高,巫师头骨就是他捐给上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