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始有负罪感了。”

“偶尔。”几个呼吸之后,徐徐说。

“任何一个真正的老千,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看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然后解决它。”

“怎么解决?”徐徐问。

“洗手不干,或者坚定地干下去。”

“听起来和解决不了没什么两样。”

“所以重要的是前面。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两眼模糊,但我们这行干的就是琢磨人心的活,有天赋的人很早就会看见这道关口。”

“把你的说给我听听。”

“世界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孙静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别人产生了伤害,那么负罪感就会产生。”

“难道不是吗?”

“食品厂的工人把一堆添加剂放进食物的时候、建筑工同劣质水泥和铁管造房子的时候、饲养员用化学饲料喂鱼喂猪的时候、炼钢厂印刷厂工人努力工作把废水废气排入河水或天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觉得对别人产生伤害?”

“但并不都是这样的。”

“司机按喇叭会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压力积累就会有创伤;路口闯红灯的人拥有许多追随者,其中的倒霉蛋有朝一日会死在因此产生的交通事故里;看见小偷偷窃的时候大喊一声或许会让失主挨刀。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带来伤害,我想说的是,伤害是常态。它总在发生。”

徐徐想着孙镜的话.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

“人总是看不清自己,其实看清自己的欲望,就看清了自已。我们让别人付出代价,这样他对自已的欲望就认识深刻。”孙镜轻轻笑起来,“这是等价交换,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当然,就我而言,不会对那些还没成长到需要看清自己欲望的人下手。”孙镜补充了一句。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油水吧。”徐徐说,“但我怎么觉得,你还有螳没说。”

“命运。”孙镜无声地笑,“让别人感觉到命运的捉弄,这很有趣。某种程度上说,我参与了他们命运的制造。”

“但把握自已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你的期望值很高啊。”孙镜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那封信,交给徐徐,“这儿有封你的信。”

徐徐撕开信封,躺着把信看完,交给孙镜。

“挺有趣的。”她说。

孙镜把信的内容草草溜了一遍,这居然是封匿名举报信,被狠狠攻击的对象是文贞和。比如管理能力低下。多次对女实习生性骚扰,贪污办公费用等等。

让写信者意料不到的是,他的努力抨击并没能改变文贞和在徐徐心目中的形象,因为本来已经足够糟糕了。

“这个笨家伙怎么对文老头怨气这么大?”徐徐问。

吞吞吐吐假模假式的匿名写信者在徐徐看来着实可笑。对文贞和的情况这么了解,又知道在徐徐这里败坏文贞和的形象,好叫他当不成所谓的私立博物馆馆长的人,当然只有文贞和唯一的下属小陈了。

“那天我就看他表情不太对劲,回头我去了解一下。”孙静说。

咕叽。徐徐的肚子又叫起来。

她像是恢复了力气,跳起来站在床上,探出一只脚丫子在孙镜两腿之间拨弄,“起来起来,出去吃饭了。”

孙镜捞住她的脚踝一扯,徐徐惊呼着重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是周六,博物馆的人都休息了,捎带着徐徐也空了一些。但还有场地租借要赶紧敲定,开幕式嘉宾得一一邀请,算起来事情也烧不到哪里去。前些日子忙起来,欧阳文澜那里照应得少了,休息日里也得抽时间去陪陪老人,还没到卸磨的时候,要多哄着。

在欧阳文澜处带了两小时,一出门徐徐就打电话给孙镜报喜。

“欧阳文澜自己跟东博联系过了,馆长答应签好租借协议,投了保,最快下周就能把巫师头骨送过来。他的面子真是好使,这样你的时间就充裕一点了。”

“还有可能更充裕。”孙镜报了个地址,问徐徐多久能到。

这是在五角场,离复旦大学很近的地方,二十年前还极偏僻,现在的房价已经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了。

一小时后,徐徐从出租车里钻出来。

孙镜在路边抽烟,看见徐徐,灭了烟头扔进废物箱。

“你猜陈炯明为什么这样恨文贞和?”孙镜问。

“小陈?他女朋友被文老头把走了?”

“他年终奖被罚光了,原因是私自带外人进入文物仓库。”

“外人?”徐徐眨眨眼,然后吃了一惊,“韩裳?”

“就是韩裳,在她死的前两天。韩裳带了个数码摄像机,把巫师头骨好好拍了一通。”

“聪明。”

“文贞和知道了立刻就通报上去,我们第二次去找文贞和那天,陈炯明刚收到处罚通知,扣发年终奖。”

“怪不得,这个可怜的人。你是想把韩裳拍的录像搞到手?查到他父母住处了?住在这附近?”

“是你去搞到手。一个男人去他父母家要遗物……呵呵,你去的话就不会让人多心了。”

“怎么要?”

孙镜对她笑笑:“你说呢?”

徐徐想了想,说:“欲取先予。”

“基本功不错。”孙镜从包里拿出一款没拆封的新款佳能数码相机递给徐徐,“刚买的,香港行货。”

给徐徐指了韩家在那幢楼,孙镜在小区花园里找了张干净的长椅坐着等她回来。他没有和徐徐具体讨论怎么欲取先予,没这必要,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伎俩。比如说自己从香港出差回来,才知道好姐妹的死讯,数码相机是韩裳托她从香港带的,现在只能交给韩父韩母了。徐徐和韩裳差不多年纪,这样一说谁还会怀疑她身份。录像的事也很好办,就说那摄像机里有一段聚会录像,想拷贝回去作为对逝者的追忆。能把摄像机借回去最好,要在韩家当场拷贝,多考一份巫师头骨的录像也很好找说辞。至于为什么找不到聚会录像,必然是被删掉了,只能表示万分遗憾。

凭徐徐的本事,活肯定能做得比他想的更漂亮。

坐了半个多小时,徐徐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早呢么,不顺利?”孙镜奇怪的问。

“他爸爸和妈妈都在,他们说,韩裳租的屋子已经退了,遗物也全都整理好了。”徐徐说到这儿,眉毛愈发地皱起来,”可是没见到摄像机。“

“什么!”孙镜猛吃了一惊。

“他们说,知道女儿有个数码摄像机,但就是没找到在哪里。”

韩裳拍完巫师头骨的第三天就死了,中间隔了不到四十八小时,摄像机会去了哪里?

掉了?坏了送去修了?

这么巧?

徐徐走过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沉吟着说:“会不会……那天晚上?”

孙镜一拳砸在手心上:“对,一定是这样。”

他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摸着额头,那儿已经基本长好了。

“他要找的不是韩裳的口述录音,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他要的是摄像机!这么说韩裳的死是因为她拍了这段录像?仅仅一段巫师头骨的录像有什么要紧,只隔不到四十八小时就下手杀人,这么匆忙,究竟她拍到了些什么东西?”孙静的眉头越皱越紧。

徐徐的思考角度却和孙镜不同。

“如果这段录像是杀人动机,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几个人能知道这段录像存在?难道是……文贞和?”心底里对文贞和的厌恶,让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在徐徐的脑海里蹦出来。

“他的确有嫌疑。如果巫师头骨因为什么原因不能曝光,他这么强硬地拒绝我们进库房就有了理由。但嫌疑者不止他一个,韩裳餐馆文物仓库的第二天上午,文贞和就向馆里通报了陈炯明的违规行为,所以知道的人很多。这事情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许多人都当八卦在传,没准一些和博物馆关系密切的人也会跟快知道。”

“这样啊……”

“要是能看到这段录像就好了。你再去韩家一次,说不定韩裳会把拍到的内容拷在她的手提电脑上。”那天晚上孙镜在韩裳的屋子了大概看了一遍,不记得她有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没瞧见,但向来是肯定有的。

“别手提也被那家伙一块儿顺走了。”徐徐说。

“不会,要是带这个手提,他没跑得那么利索。”

“徐徐再次前往韩家,这回孙镜没法像先前那样悠闲,转着玉戒指,时不时往徐徐的去路上看一眼。”

现在孙镜已经认定韩裳必然死于谋杀,至于凶手究竟怎么让谋杀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他却没有多想。参加神秘实验的人个个都有古怪,一定有办法做出常识之外的谋杀案来。

只隔了二十分钟,徐徐就回来了。孙镜远远一打量就知道没戏,去时一个提包回时一个提包,什么都没多出来。

徐徐的表情却并不很失落,说:“韩上的手提给他们卖了,因为放着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就前几天卖的,不知还赶不赶得及。卖之前他们把磁盘给格式化了,只要找到机子,恢复起来不会很困难。”

手提电脑是卖给附近一家电脑医院的。两人找到那家小店,店主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们电脑还在。

韩家把电脑卖了两千八,现在他们得花四千块买回来,包括一个恢复硬盘内容的服务。这都不是问题,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在附近随便吃了点晚饭,终于把这个亮银色的手提拿回了家。

当然还是孙镜家。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翻遍了恢复出来的硬盘内容,一无所获。

不过徐徐觉得孙镜还是有所收获的,他们在一个文件夹里居然发现了韩裳对着穿衣镜的自拍照片,乳房挺拔,粉色的乳晕,腰很细,双腿并得很紧。

“人都有不为所知的一面。”孙镜叹息着,“可惜还不够火爆。”

“你还想要看怎样火爆的?”徐徐跳起来去掐孙镜的脖子,“你这个没道德的窥私狂。”

孙镜有点喘不过气来,却不挣扎.搂起徐徐的腰肢,她的手就自然松了下来。

“我看你是因为自己身材没人家好才气急败坏。”

“怎么可能!”

,, 孙镜的手滑进她领口。

“要么让我来拍几张和她比比看。”

徐徐抿着嘴不说话.用力拧孙镜后腰的软肉。

太阳照在眼皮上,徐徐手往旁边摸摸,没碰到孙镜。睁开眼睛,侧过头,看见孙镜坐在餐桌边。

徐徐拉着被子半坐起来,瞧见桌上有油条,有豆浆。韩裳的笔记本打开着,放在孙镜面前。

“你很早就爬起来了?”徐徐迷蒙着问,还没完全醒过来。

“一个多小时。”

徐徐“唔”了一声,坐在那儿舒服地发了会呆,又问:“你在看她电脑啊,昨天不是仔细看乐好几遍嘛,什么都没有。”

说刭这里,她突然醒过来,一掀被子跳下床,怒气冲冲,“你又在看她照片!”

孙镜指了指拉开的窗帘,然后徐徐手忙脚乩开始穿衣服。

“人会有盲点的,所以我早上起来又看了一遍。”孙镜说。

“切,昨天四只眼睛都没找到,谁知道你一早起来在看什么。”

“别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孙镜笑了,“我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这时徐徐已经穿好衣服,冲到孙镜身边。

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韩裳存放13述录音文件的文件夹。昨天早已经看过了的。

“这有什么问题?”徐徐不明白。

“昨天我们都没注意,你看,这里有九个文件。”

“啊!”经过孙镜这一提醒,徐徐反应过来,存在u盘里的只有八段录音,这里多了—段。昨晚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是巫师头骨录像的视频文件上,也没细看就忽略过去了。

“多了一段最新的录音,看时间是韩裳死的前一天晚上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把U盘放到吊灯灯罩里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叫起来,她说了什么?”

“我等着和你一起听。”孙镜笑笑,“也不急你这点睡觉时间。先去洗脸刷牙吧。“

”噢。“徐徐低眉顺目地乖乖走去卫生间。

手提电脑里传出韩裳的声音。

上次听见这个声音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月。但孙镜此时听来,却多了一份亲切,一份悲凉。

“借到巫师头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实际上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东博甲骨部的负责人不好打交道,我不确定他是太古板还是胃口太大。不过昨天我成功地绕过了他,他的下属把我领进了库房,让我见到了巫师头骨。但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步了。

“也许是之前太多期望和想象,见到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失望。我以为可以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也许是一种灵魂的悸动,也许我的幻觉会再次出现。然而都没有。当然,在我用摄像机绕着它细细拍了一圈又一圈后,头骨上环绕着圆孔的古老符号开始让我感觉到一些神秘的气息。它缓慢地浸润人心,并不急风骤雨。但我又怀疑这只是错觉,也许任何人看见古老的甲骨都会生出神秘感吧。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斯文·赫定这样重视巫师头骨,一定有文物价值之外的原因,或许他有我无法企及的洞察力吧。拍回来的录像我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好好研究,也许并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几十年来.那么多专业人士部研究过头骨上的甲骨刻字,却一直没有得到公认的合理破译。”

说到这里。韩裳轻咳一声,稍稍停顿。

这几句话韩裳说得有点急,给孙镜的感觉并不是急切.而是浮躁。之前所有的录音里,除了提到她死去的男友,韩裳表现出来的情绪都是冷静的,她镇定地讲述所遭遇的一切,甚至像个旁观者。”

但这段录音不同。也有语气平缓的时侯,可孙镜觉得那是故作镇定的造作。听到这里,语速时缓时急,断句犹犹豫豫,显然韩裳情绪不稳,心不在焉。

“带我进入库房的人叫陈炯明,他先前又发短信给我,约我明天见面。说有关于巫师头骨的重要消息告诉我。也许他想再多要些钱,呵呵。”

录音里韩裳轻笑了两声,笑声稍显生硬。孙镜和徐徐已经愣住了,韩裳在这里说的明天,就是她死的那天呀。

“我打回给他,想问清楚一点,他却关机了。明天就是《泰尔》首演的日子。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约的时间恰好在首演前,地方有点奇怪,但离剧院不远。我也很期待他会告诉我些什么事情,希苴别耽误我太长时间,呵呵。”

她又笑了笑。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停下来了。”徐徐喃喃地说。

韩裳没说约定的地点奇怪在哪里,但孙镜和徐徐都明了她的意思。一般人约见的地点,如果不是茶馆咖啡厅之类,那么就是大厦的入口或某个标志物前。但陈炯明短信上告诉她的,多半只是一个小街的门牌号。韩裳找到这个普普通通的门牌号,停下来等待约她的陈炯明,然后就被坠落的花盆砸死了。

韩裳还在继续说。

“说起来明天会发生很多事,首演,陈炯明,还有孙镜。孙镜就是孙禹的曾孙,我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从孙家接连四代的特殊情况,我想这很有可能。我用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方式约他见面,希望他喜欢。我想给他留下一个良好而深刻的印象,这样他也许会有耐心听我讲一个离奇荒诞的故事,而不是立刻把我赶走。”

韩裳又停了下来。这次她停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长长地吸气,吐气。

“希望,和他见面……愉快。”她缓慢地,低沉地说。录音到此结束。

“她预感到了。”徐徐说。

“是啊。”孙镜叹息。

这第九段录音,和前八段明显不同。之前的录音,都是韩裳某一阶段的调查有了结果之后,冉以录音的形式将其保存下来。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那么韩裳应该在对巫师头骨的录像研究有结论后,或者在和陈炯明见面获得了有价值的情报后,才会录下第九段录音。

可是她没有,在这段录音里,说的只是她刚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还没结出任何有价值的果实呢。韩裳的口述录音从来就不是心情日记,她力图揭开神秘实验的面纱,把每一步的脚印用声音保存。如此反常,只有一个原因——她对自己的死有所预感,不管这是因为神秘的直觉,还是对茨威格剧本诅咒的恐惧。

想必她的心情是极矛盾的。即便她已经把u盘放人了灯罩,取下来也并不很麻烦。没这样做的原因,是想有个好兆头吧。

……何必这么急呢,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似的。

她一定这样对自己说过。

没有人愿意死去,隐隐约约有了不祥的预兆,就更不愿去做沾染了不祥意味的事情。

录音停止之后,孙镜和徐徐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韩裳的情绪还是她透露的消息,两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怎么……会是陈炯明?”过了会儿,徐徐开口说。

这样一个原以为无足轻重的,甚至有点笨有点可笑的人,突然之间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这实在让人意外。

他是凶手?他和神秘实验有关系?可是他怎么又写了那样一封可笑的信给徐徐?

“有问题。”孙镜摇了摇头,“我们原本的假设是,韩裳因为拍摄了巫师头骨才被害,可陈炯明却是领她去看巫师头骨的人。”

“但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接触一下这个人。”徐徐说。

“就算不是陈炯明,危险人物也一定在陈炯明的周围。怎么接触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孙镜把一卷厚毡毯扔地上,展开。

他套上橡胶手套,掀开旁边广口大陶罐的盖子。

里面是黄浊的液体,一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在空气里挥发,也不全是臭,还混杂了酒精和酸菜味,恶心得很。

孙镜屏着气.手伸进去,捞出浸在里面的头骨,放在毡毯上。

他用布把头骨抹干净,放在手里慢慢转动。表面的颜色略有改变,比原来稍浅些,还有点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