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室内,闻、沈二女按照绣娘师傅的教导用地心绣着。

绣娘师傅出恭去了。

闻雅云道:“这便是皇城第一才女?真是笑话,我怎没听人说过。这才女,却是连绣花针都不拿的,女红不通,也能堪称才女?真正的才女,女红、女德、琴棋书画都会才行。”

沈诗宁嫣然一笑,并不接话。

钟兴一觉醒来,走到窗前,就看到西厢房书画室的窗前站着素妍,手里握着笔,一动不动地静立着,像是一尊雕塑,小小年纪,竟有这份耐力与坚持。

院门外,进来一行人,走在最前面正是虞氏,一张娇颜怒火丛生,止住脚步,双手叉腰,一副凶悍模样。“江素妍,你敢不学女红?给我滚出来!你天天练字,这字能当饭吃?”

素妍探着小脑袋,敢情是青嬷嬷告密了。

这下可糟糕了!

想好如何应付,素妍出了书画室,笑嘻嘻地道:“娘,你把女红当饭吃,我便学。”

虞氏握起扇子落下,扇柄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素妍的头上,不晓是气,还是真的恨铁不成钢,只要触及素妍,虞氏就敲打几下。

素妍大叫两声,往丫头、婆子中间钻,虞氏十之*都落了空,不少次打在在丫头、婆子身上,还把她自个儿累得气喘吁吁。

虞氏大喝道:“江素妍,我告诉你,这女红你必须得学。”

“我才不要学,那绣花针总扎我指头,又痛又难受,我不要学!”江素妍一边叫嚣着,飞野似地钻进了得月阁。

她不安呀,青嬷嬷和白菲不在,搞不好一会儿她娘就追到得月阁,拽着她去女红室。她坚决不学那东西,拿着极绣花针,天天绣着花呀、鸳鸯呀的,累不累啊。

素妍把自己可以去的地方都粗粗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一个去处,自然是朱宅;其次是李府,李碧菡家。

这般一想,她不愿久呆了,收拾了一身换洗衣裳,提着个包袱就从小门溜了出去。找了个看着老实可靠的车夫,付了钱,让他送自己去城南平安巷。

到了朱宅,宅里只留有一对看宅的老夫妻,开门的是朱婆婆,见是素妍,放她进门。

素妍想到为了逼她学女红,她娘居然当着旁人的面出手打她,这也太没面子了。

还是她娘么?她怎么感觉她像是后娘。越想越生气,越委屈就越想哭,当她与这位朱婆婆说完时,那泪珠儿就滑落了下来。“朱婆婆,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没有见到我。呜呜…”

朱婆婆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抱着她安慰好一阵,素妍哭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素妍去了朱家藏书阁,寻了一本书,躺在小书房的凉榻上,不知不觉间又沉沉地睡去。

江府闹翻了天,小姐失踪了。

江舜诚与江书鸿回府,就听人说素妍不见了。

问明原因,正想责备虞氏几句,虞氏自个儿都哭成了泪人,这可是她盼星星盼月亮般得来的小女儿,为了生下素妍,她自己的半条命都快没了。

“我哪儿知道这孩子脾性这般大,就是打了她几下,她就不见了。青嬷嬷说,她的首饰没少,就是匣子里放下的十几两银子不见了,还有一套水红色的夏衫也没了。这一下午,能寻的地方,我都遣下人去寻了,闻府、张府、李府,就连胡府、朱宅也派人去问了,都说没见着人。”

江舜诚道:“孩子不想学女红,别逼她就是。这孩子像我,打小就怕疼,针扎指头是怪疼的!”

虞氏愤愤地瞪着江舜诚:“你这会儿知道说这种话,一早干嘛去了。我的妍儿呀,这天都黑了,人去哪儿了,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呜呜…现在,外面的坏人那么多,她又长得像个小仙女,万一有个好歹…呜呜,我也不活了!”

江舜诚急得团团转,天色已暗,一个小姑娘能到哪儿去,可以打听的去处都寻了。“妍儿已经做得够好了,你也不要逼她。你以前天天盼着她能早些懂事,如今不顽皮了,安安心心地读书、识字,很不错了。”

江舜诚属于“孩子就是自己的乖”类型,对于素妍的改变和进步,他全都瞧在眼里,是引以为傲的,甚至在自家女儿身上,看到了才女与非同寻常的潜质。

“可是,你看看闻家六姐儿,再看张家三姐儿、沈家宁姐儿,人家个个都会女红,哪里像她,拿着针就开始叫嚷,绣不了五针,一扎指头就丢开,我还不是为她好。我不就是用扇子打了她几下,她就学着离家出走,呜呜,城外那么乱,还住着好几千难民,你说万一被人给卖了、拐了,我可怎么办…”

虞氏则是完全属于“别人家的孩子好”类型,今儿听了青嬷嬷的话,也是气得不行,沈、闻两家的孩子都能安心学习,唯独她的女儿,就是不愿去学女红。女儿家,贤不贤惠,可体现在女红、主持中馈这些事上,在琴棋书画上可体现不出来。

她认为重要的,被素妍完全给忽视了。她认为可有可无,素妍却学得又好又认真。她是着急呀,看着别人家的女儿女红精湛,而自家女儿碰都不碰,怎能不发火。

江书鸿见母亲哭得痛断肝肠,按捺不住,找了在皇城府衙的朋友帮忙,在几处城门口打听。如若素妍要出城,她长得可爱,见过的人都会有所印象。偏打听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见过素妍的人。

右相府里乱成一锅粥,素妍却躺在朱宅藏书阁里睡大觉,一觉醒来,朱婆婆已经送了可口、清淡的菜粥,笑盈盈地看素妍吃完。

“今儿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让你朱爷爷送你回家。”

“不!我才不要回去,我娘打我,还逼我学女红,你不知道绣花针多可恶,每次都扎我指头。”

059家学

朱婆婆笑道:“哪是绣花针可恶,分明是你不会用针,待你有经验,不会再扎着指头。”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要学绣花。看看那些女子,也太无聊了,一件嫁衣绣上几年,这太痛苦了。我不要学!”

朱婆婆笑着,宠溺地伸出手来,轻捧着素妍的脸颊:“今晚,你睡在藏书阁?”

素妍摇了摇头:“我和婆婆一起睡。”

“好!好!去我的院子。”

朱婆婆替素妍备了浴汤,看她沐浴完毕,换了干净的肚兜、亵裤,二人躺在榻里。

朱婆婆见素妍睁着大眼,呢喃道:“素妍呀,婆婆是过来人,你娘打你、逼你,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跑出来,她指不定还多担心呢。现在想想,婆婆都后悔替你说谎了,要是你家里人找不见你,你娘该哭成什么样子…”

“可是,我就是不想女红。无聊得很。”

她对这事儿,的确没有半分的好感,尤其是针尖扎在指头上那种疼痛,那份懊恼,足让她抛开。

在庵堂里那么苦,有一阵子她也逼自己学女红,可到底没有学会。

“你能习好书法,也能跟着先生学绘画,怎么就学不了女红。”

“可我就是不喜欢女红,有时候讨厌一件东西是没有道理的。就说我娘,女红很好,可她嫁给我爹后,也没怎么再亲自做过东西。最早,是到外面成衣铺里做,那是她忙,实在没工夫,要照顾我祖母,还得照顾三个哥哥。后来,我爹高中做了官,她就更不用做了,家里自有绣娘。既然学了,也用不上,我为什么要学?”

朱婆婆笑意微微:“那你学书法、绘画,又学琴棋,怎么就知道往后一定能用得上?”

素妍一时诧然,她可以学其他东西,为什么就这么反对学女红,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她不想做闺阁中的女子,可她本身就是这样的女子。“先生的书画千金难求,我也想像先生这样。”

朱婆婆呵呵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轻抚着素妍的脑袋:“孩子,你还太小,做大儒、才子是孤独的,你看先生就知道。”

“我就想做先生那样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游历山河,恣意畅快,快意恩仇。”

突然间,素妍想起江书麟说过的话,他也想过这样的生活。如今想来,朱先生这样的人生,倒也别样。“婆婆,我想去天龙寺找先生,跟他一起游历山河。”

朱婆婆倏地坐起身,久久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子。

“婆婆,你让我去吧。我不要做一个井底之蛙,不要守在闺阁,北齐开国太祖皇后是女子,她助太祖帝立下不朽功业。那样的人生才恣意、洒脱,与众不同。婆婆…”

朱婆婆一把年纪,此刻听素妍说起,有热血沸腾之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素妍揣着新的希望,一夜兴奋得睡不着,转而想着母亲找不到她,许会急坏的,又担忧起来,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好不容易才睡着,睡得正香,听到一阵雄鸡报晓声,她翻身起床。

整好衣衫,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包袱,就让老朱头送她回右相府。

右相府的大门,昨儿一宿未合,见素妍从马车上跳下来,门子揉揉眼睛,大叫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顿时,整个相爷都知道素妍回家了。

素妍神采奕奕,即便昨晚未睡好,还是飞野似地进了如意堂,一入院子,就看到花厅里站着虞氏与江舜诚。

虞氏神色憔悴,双眼红肿如桃,素妍大叫一声:“爹、娘,我回来了!”

“你这个臭丫头,一声不吭地溜出府去,让娘担心死了。我的妍儿,你没事吧?没遇到坏人?”虞氏从上到小的打量一番,抱住素妍一个劲儿地抹泪,“回来就好,娘再不逼你学女红了,我的女儿不学女红也有漂亮衣服穿。”

素妍冲江舜诚灿然一笑,甜甜喊了声:“爹爹。”

这丫头还真有本事,右相府把卫森严,她就这样神鬼不知地溜了出去。

江舜诚问:“有事?”

“等爹爹回来,女儿再陪爹爹下棋。”

江舜诚点了点头,“用过晨食了么?”

素妍摇头,“爹爹放心,昨晚我在朱宅过的,是我悄悄从朱宅小门溜进去,然后躲在了先生的书房里,所以他们都不知道。直到今儿早上,我才拉了朱家的老管家送我回来。”

江舜诚道:“以后,不许再离家出走。你娘也是为你好…”

“爹爹,我知道。”素妍又对虞氏道:“娘,我饿坏了。”

虞氏松开素妍,真是冤孽呀,一天不见她,心里就跟失了魂似的。“来人,传晨食!”

看着女儿津津有味的喝粥吃菜,虞氏回想起江舜诚的话,她对女儿的要求真的太高了,也至于昨日才会逼着素妍学女红。

“太太,张三小姐入府了,要过来拜见太太。”

张三小姐闺名张双双,与沈诗宁同岁,温和有礼,举止得体。随后,与素妍一起去了清音轩,今儿教引嬷嬷也到了,虞氏与沈氏制定的课程也定了,每日都会按照课程来,与教引嬷嬷一同来的,还有府学的先生,每日负责教授她们读书、写字。

虞氏默认了素妍不学女红,但其他几位小姐都中规中矩地学习定制的课程,唯有素妍,在她们学女红的时候,不是练字,就是弹琵琶。

张双双许是因与沈诗宁同岁的缘故,二人一见如故,也聊得投缘。张双双已学过一些琴棋书画,她一来,就抢去了闻雅云不少的光芒,闻雅云对此颇是不满。

“素妍,等我像张双双那么大时,我指定比她厉害。看看诗宁崇拜的模样,我就觉得恶心。”

素妍笑而不语。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日时间如箭飞转,很快就到了酉时,几位小姐各自散去,当闻府的下人接走了闻雅云,沈诗宁与素妍也该回各自的住处。

二人走了一程,在后花园里放缓脚步,沈诗宁道:“你见你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着,今日你对张双双好像特别好。”

“这个…这个…”沈诗宁支吾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060相求

素妍追问:“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那个…”

“诗宁,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就说嘛。我就是觉得你对张双双有些特别。”

沈诗宁揉挫着手中的帕子,一脸娇羞:“姑母说,府中六爷定亲之后,大表哥的婚事只怕就近了。那个…那个…姑父已经与张大人一早就说好了,有心结亲…”

素妍恍然大悟,她怎么忘了这事儿,前世里张双双的确嫁给了江书鸿的长子,而后来,大奶奶有意让沈诗宁配次子,可二少爷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只得作罢。张双双虽说年龄不大,但自小便襄助张太太(江素婷)主持中馈,早有贤名。

江家嫡长孙媳的人选是很严格,首先得是绝对忠于江舜诚父子的人家,更得有贤名,还有一定的能力。而这张双双无疑是不二的人选。

“那么,若是大奶奶有意给大少爷与张三小姐订亲,那你是不是要和二少爷…”

沈诗宁张口结舌,惊异得不能自己,她隐约从父亲口里好像听出这么个意思来,姑母也有此意。原本父亲是想将她许给右相府的大少爷,姑母说她的性子太柔软了些,只怕相爷和太太都不会应。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素妍反问:“你真的喜欢二少爷?”

沈诗宁想了片刻,道:“未来的婆母是我亲姑母,她是看着我长大的,除了我爹娘,她是对我最好的人,就是我爹也得听我姑母的,我…自然听她的。二少爷字写得好,人也长得好。”

意思就是:她对二少爷很满意。

素妍道:“我宁可选择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而不是一厢情愿,前世犯过一回错,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沈诗宁嚅嚅地道:“那日,二表哥下学归来,我送他香囊,他亦收了。”

现在二少爷也不过十三岁,恐怕没有多想,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还很遥远,府里还有位六爷尚未定亲呢。

“诗宁,你对张双双好我没意见,只是不要做得太明显,你都没听见闻雅云今儿说得多难听。对人好不是什么坏事,但若是因对一个人好失了自己,就不是好事了。”

沈诗宁努力回想今儿的事儿,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做得出格。“雅云那人,你知道的,总爱在背后说人坏话,昨日她也说你了。”

“她就那性子,别与她计较,她没什么坏心眼。”

沈诗宁应了一声,“今日,双双还教我吹笛子,说了些能吹好笛子的法子,真的管用。钟先生说,我吹得越来越好了,我一定会学好的。”要是她无才无德,只怕配不是二表哥,江府的儿郎个个都那么优秀,更重要的是,没人有妾室,这让沈诗宁愿意嫁入右相府。

素妍宽慰道:“只要你用心,就一定能做好的。”

如果诗宁才华横溢,二少爷就不会反对了。前世的记忆里,右相府中并没有为她同时请这么多的先生,更没有让闻家、张家、沈家的小姐入清音轩读书习琴。

两人各自分开,素妍到如意堂陪父母一起用暮食。说说笑笑,虞氏觉得很是欢喜,直埋怨素妍不该冲气跑出相府,害得她一夜未睡,反倒是江舜诚居然在榻上睡得打呼,满腹担忧,丈夫却能睡得香甜,气得虞氏恨不能将他踹下榻去。

素妍眸子闪出愧色:“娘亲,下次我出府,一定先告诉你。”

“今儿,我可得早些休息。你不是想与你爹下棋么?去书房吧,我要沐浴了。”

素妍与江舜诚一前一后到了书房,紫芍摆好棋盘,素妍抬手,示意她出去。江舜诚看着一脸肃色的小人儿,只见她提起裙摆,重重跪了下来。

“妍儿!”

“爹爹请听女儿把话说完。”她仰起小脸,孺慕之情十足,“爹爹知晓这么多年在清流眼中、百姓口里,我们江家、爹爹是什么人么?”

江舜诚未言。

素妍用稚嫩而含着忧虑的声音:“在他们眼里,爹爹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我们江家是北齐朝最大的蛀虫。尽管爹爹想要改变,想为江家留下一条后路,可一朝一夕是很难做到的。

我们江家子弟,女儿这辈,唯二哥是真正无愧朝堂、百姓的臣子、将军,他驻守边城,对得起良知。女儿不想做他们眼里的蛀虫,素妍虽是女儿身,也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学得本事。爹爹,女儿想随朱先生游历山河,学些本事。”

这最后一句,才是她的用意。她前面戴了一个漂亮的帽子,什么无愧于江家,什么不做蛀虫,说到底就是想离开皇城,离开江府到外面去玩。

百姓如何说他,他知道。清流一派的臣子如何看他,他也知道。但今天这样的话,是从他女儿嘴里出来的。换成旁人敢说这些话,他一定能让对方大卸八块。

江舜诚大声道:“你想出去,为父不会答应!”

素妍重重一磕,“请爹爹成全女儿。在府中,无非是琴棋书画,到了外面,女儿还能增长见识,开阔视野,请爹爹成全!”

江舜诚神色俱厉,“死了这份心,为父不会答应。”

如若,她是男儿身,他会欣然应允,毕竟跟着天下第一才子游历,是件很让人羡慕的事,但她只是小女儿,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么小的她,如何让他放飞。

“爹,女儿真的想随朱先生到外面走走,此次朱先生会与天龙寺悟觉大师同行,我想跟与他们同行。”一个是得道高僧,一个是第一大儒,一路上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素妍去意已决,固执地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江舜诚。

江舜诚只作不理,取了本书,刚翻开,素妍央求道:“爹爹就答应了吧?”他不预理睬,也懒看她,一个女孩子与人学什么游历天下,那时候还不得变成个野孩子,况且这事也不是闺阁小姐能做。

翻看一页,尚未看一半,素妍的央求声又起。

061应下

江舜诚忍下,继续看书,每当他翻看一页,看得入神,素妍就会出口央求,扰乱他的兴致。好几次都意欲发作,可抬头看到,她不过是个小孩子。

一个多时辰后,她还跪在书房,头上大汗淋漓,依旧跪得端端正正,神色期盼,虽然年纪不大,却一脸坚韧。

“丫头,你爱跪就跪,为父不会答应!”

江舜诚转身就走,还未出书房,衣袖就被人拽住:“爹爹答应了吧?”

他狠狠心肠,剥开小手,离了书房,往如意堂而去。

素妍一路小奔,因跪得太久,腿脚麻木,走路时一摇一晃的,固执而倔犟地跟在身后,“爹爹,爹爹…想当初,二哥也曾闯荡江湖,这才有了与其他哥哥不一样的开始。众位哥哥武功不济,二哥却学得了一身本事。

可见游历天下,是锻炼人的。爹爹不是常说,江家的儿女是与别家不同的。既是如此,为甚爹爹要做别家那样迂腐的父母,女儿有先生看着,也惹不出大事,只会学到更多本事,女儿能耐了,也是爹爹教女有方。”

江舜诚放缓脚步,看着小小的素妍:“为父今日才发现,你讲起道理来,还真是伶牙俐齿。”

“女儿是爹爹的女儿,爹爹乃百官之首,口才自然了得。”言下之意:我是你女儿,伶牙俐齿也是与你学的。

江舜诚眯了眯眼睛,调头进了如意堂。

素妍想要追上他,可他走得太快。

江舜诚一回如意堂,先入花厅,转身就合上了厅门,不让素妍再跟着。

这丫头固执起来还真要命,快要烦死他了。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他的宝贝女儿,岂能干出那等事来,游历天下,恣意洒脱…可以是男子的志向,却不能是她的。

将来要不要嫁人、寻个好人家。

江舜诚坐在太师椅上生闷气。

紫玫倒了杯凉茶奉上,抬头时惊叹道:“咦,小姐怎么跪在外面了。瞧这天,快要下雨了。”

内室的虞氏打起帘子,望外一瞧,紫玫说的可不就是真的,心头一沉,怒容满面:“江舜诚,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又罚她做甚?”

江舜诚懒得解释,气哼哼地道:“她爱跪就让她跪!小小年纪就学会逼迫父亲,要是大了,这还了得。”

虞氏问:“她想要什么,咱家有的,给她就是。我们的东西,还不是这几个孩子的。”

“你懂什么?不懂就闭嘴。”他都要烦死了,她还在说什么家里有的,给她,他要随了她,这还不得翻天不成。

虞氏望了眼外面,“这孩子固执、霸道的样子随你。你若不应,怕是她不会起来了。”

“哼,我倒要瞧瞧,她能跪到何时。”

外面,起风了。

风卷着落叶、沙尘漫天起舞,风吹着院门上挂着的灯笼,左右摇晃,严热的天气顿时凉爽了不少。

虞氏打开厅门,走到院中对素妍道:“好好儿的,怎会和你爹拗上了,快起来。”

“娘,你别管,这是我与爹的事。他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素妍知道要是告诉了母亲,只会乱上添乱。这事还只能与父亲说。心里暗自猜踱着,为什么江舜诚没有把这事细细地告诉虞氏,也许是不想将事闹得太大。江舜诚不说,便是纠结着要不要给她机会。

虞氏拽拖了一阵,素妍根本不睬,刚拽起身,略一松手,她又跪下。如此往复,一个拽,一个跪,折腾得虞氏再无耐心。

虞氏回到花厅:“这孩子打小体弱,你可别把她给我折腾病了。哪回生病不吓人,要是你再把给折腾病了,我和你没完。”

一道光亮划过天际,很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打破夜的宁静,豆大的雨滴飞落下来。

夫妻二人看着院中小小的素妍,正害怕地用手捂住耳朵,小小的身子显得单薄而脆弱。

虞氏见大雨将至,急得大吼:“江舜诚,那不就是个孩子,你和她计较什么。她可是你的亲骨肉,你非得为难她…她那身子,是能淋雨的吗?”一副你再不答应,老娘就跟你翻脸的架式,虞氏张望着院中、屋内,急得直跺脚。

江舜诚还死咬着不肯答应。

哗啦啦的雨声响在耳畔,天地间一片黑暗。

虞氏冲入院中,拽着素妍:“乖女儿,你起来,你要什么,娘给你,娘答应你了,快起来。”

“这事儿,光娘答应了还不算,还得爹首肯,否则女儿不起,就一直跪在这儿。”素妍抱住虞氏,雨落脸上,她带着哭腔,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娘还是别管女儿了,回头爹别一起牵怒娘。女儿一人跪就够了!”

虞氏拽了几回,刚拖入厅内,素妍一挣扎开,又回到院子里跪着,固执得让虞氏抓狂,如此往复两回,虞氏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对着江舜诚大吼:“你就答应了她吧?她跟你一样固执,你不答应,她还真能做到跪着不起。”

这么长的时间,江舜诚也在暗自琢磨,其实这事何尝不是好事。毕竟她年龄尚小,她想随朱武出去游历,到时候好好与朱武说说,短则三月,长则一年,如此又满足了她小小的心愿,长了见识,再往后,她总不能再提别的要求。

他倒可以好好利用,与她好好谈谈。

“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女儿?你答应她有这么难吗?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活了,我一大把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女儿,她又乖巧、懂事,读书、绘画样样都是拔尖,要是被你折腾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虞氏要是撒起泼来,江舜诚就会手乱足忙,此刻浑身湿透,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叫,实在叫得令人辛酸凄惨。

江舜诚倏地起身:“这可是你答应了的,回头可别怨我。”顿了一下,对下人道:“扶太太去内室更衣,莫要受了风寒。”

紫玫应答一声“是”,扶了虞氏进内室。

有下人将江舜诚的传给素妍,她欢欢喜喜地进了花厅,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嘻嘻地道:“爹爹真好!”

062淋雨

“少拍马屁!”江舜诚没好气,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女儿,要不是下雨,他一定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今晚也够折腾了,要是再加个虞氏,他这日子倒真不过了,“为父答应你可以。只此一次,朱先生结束此次游历,你便立即回家,不得逗留。往后,一切都要听为父和你娘的安排,不许再任性胡闹。你…可答应?”

好歹是答应了。出去逛逛也挺好的,素妍乐成了花,哪里还管他爹说的是什么要求。“我答应!只要这次跟着先生游历一回,女儿今生无憾,爹说的我都答应。等我回来,我一切都听爹、娘做主。”

“好!”他压低嗓门,虞氏把素妍惯成了这个模样,要是让她知道,还不得又哭闹一场,江舜诚指了指内室,“你娘不知内情,已然同意。先不要告诉她,到时候由我去与她讲,免得她又大闹一场。”

素妍欠了欠身:“女儿明白!”

“快去内室,让你娘把你头发弄干,莫要着凉了。”

素妍欢欢喜喜进了内室,低声道:“娘,爹答应我了。”

虞氏只着肚兜、亵衣,见她进来,就忙着帮素妍擦头换衣,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这孩子,想要什么跟娘说,求你爹做甚?那些书可是你爹的宝贝。五年前,你三哥有回也看上一本书,跪求了你爹,还被你爹狠狠地骂了一顿。那个坏老头子,固执起来,谁的话也不听。”

虞氏不知所以然,不由得忆起最初,江书鹏看中了他某本书,想要借去一看,可江舜诚硬是不允,江书鹏也跪过一阵。虞氏没见过有把书当成宝贝一样的人,还能重过自己的儿女,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回素妍求的也是书。

这一大一小固执到一块,虞氏可真够窝火的,那时候虞氏瞧着江书鹏可怜,可又想着江舜诚许有什么原因,也就没管。可这回不同,这回是素妍,她不管,女儿就得淋雨生病,她侍一次疾,就害怕一回。

虞氏用自己的斗篷将素妍给包裹住,令下人道:“去得月阁把小姐的换洗衣衫取来。”

素妍换上了干净衣衫,头发也被虞氏给弄干了,重新梳了个可爱的发式,虞氏见着自己女儿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般可爱,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真是娘的心肝啊!”

素妍傻傻地笑着。又在虞氏监督下喝了大半碗姜汤,这才放她回得月阁。

次晨,江舜诚照常去朝会。

这一日,素妍很乖。中午休息的时候,还跑到如意堂给虞氏弹琵琶听,可把虞氏给得意了一回。

“瞧瞧,我女儿多聪明,这学琵琶才几日,就会弹三支曲子了。”

她却不知道,素妍正在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黄昏,江舜诚早早回家,素妍听说他回来,就跑到二门上等候,一接到江舜诚,甜甜地喊着:“爹爹!”拉着他的手,“今儿,我让青嬷嬷去朱宅打听,先生已经定好了出行的日子,二十日一大早出城,马车都已备好了。”

江舜诚甚是不舍,即便是出去不久的时间,还是舍不得让这么小的女儿跟朱武出门,伸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脑袋:“为父明儿请了半日假,早上陪你去天龙寺见朱先生。午后还要回朝廷办差。路上的东西,你早早的让人准备好,等到你去了天龙寺,为父让人送到朱宅去。”

“是。”

回到如意堂,素妍像往常一样,陪父母用暮食,又陪江舜诚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