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就是一个被母亲抛弃多年不见终于又可以见到母亲的小姑娘。

这个姑娘,在他面前不讲规矩任意妄为负气离家,那么骄纵,可当她见到寿安君见到贵人母亲可以将他的冒犯一股脑倾诉出来央求长辈替她做主的时候,她一件都没有做,寿安君年迈,她不忍外祖母担心,丽贵人在行宫明明过得这么好,她为何依然选择隐瞒?

报喜不报忧,怕她走了,丽贵人为女儿牵肠挂肚?

说她懂事,很多地方她我行我素。

说她骄纵,她又宁可咽下委屈也不想长辈担心。

丽贵人那么满意他,一定是因为魏娆夸了他很多,可面对最思念的母亲,魏娆撒那些谎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陆濯并没有对她温柔,丽贵人的赞许令他惭愧。

只是这场戏,还是要演下去。

宫人端了酒菜上来,陆濯不时替魏娆布菜,因为身高的差别,陆濯难以避免地注意到了魏娆被衣襟托衬的丰盈,还有她领口处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夕阳从后面洒过来,金红色晕染了她的一侧脖颈与耳垂,艳丽清媚。

在丽贵人身边她只是一只小狐狸,但她单独出现在男人们面前,同样也可以为祸一方。

陆濯刻意不去看她的脸。

小周氏觉得女儿女婿有点拘束,可能是因为在她面前,年轻人放不开吧。

宴席结束,起身时,陆濯轻轻扶了魏娆一把,还特意看了眼她的裙摆,以防被什么压住。

小周氏本想这三晚都让女儿与她睡的,此时见夫妻俩如此恩爱,小周氏又不忍心让女婿来行宫的第一晚便孤枕难眠了,遂对魏娆道:“你们奔波一日,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早娘再带你们游行宫。”

还有两晚,剩下两晚,她定要日夜都守着女儿。

母亲要她陪陆濯,魏娆只好与陆濯站在一起,看着母亲、弟弟上了马车。

“姐姐,明天我一早就来找你!”四皇子小身子探出车窗,依依不舍地望着魏娆。

魏娆朝弟弟笑了笑:“知道啦,快点坐好。”

一双玉手将四皇子拉了回去。

魏娆便觉得怅然若失。

被派来伺候夫妻俩的小公公弯着腰走过来,询问道:“世子,少夫人,沧浪亭距离别院也有些距离,要备车吗?”

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摇摇头:“行宫处处美景,你们先回别院,我与世子一边赏景一边走过去就好。”

母亲是贵人,可以坐车,她与陆濯却不能失了规矩。

那小公公便将手里的灯笼递给陆濯,行礼告退。

魏娆看向湖面,等小公公走远了,她才沿着小公公离开的青石路往前走。

夜幕初降,山风清爽怡人,此地确实适合避暑,可自从丽贵人被送到行宫,宫里的贵人们已经三年没来这边避暑了,贵人们不来,偌大的行宫便格外寂静,只有晚风送来水波拍岸声。

魏娆走得快,陆濯提着灯笼,始终跟随在她左侧。

“慢点吧,可能要走三刻钟。”看眼她冷漠的脸,陆濯低声提醒道。

魏娆不想走出一身汗,闻言将速度慢了下来。

陆濯环顾四周,宫人们早都不见了,想了想,陆濯主动开口道:“看娘娘在行宫的做派,皇上对娘娘的宠爱并未衰减,他日只要娘娘回宫,定会恢复盛宠,姑娘因为我受了颇多委屈,为何不求娘娘替你做主?”

魏娆沉默。

当初皇上答应陆濯的请求给了他一道圣旨,魏娆还以为皇上看得是英国公府的面子,今日见到母亲,魏娆才发现,其实皇上是想成全她与母亲的思念之情。

所以陆濯说得没错,等母亲回宫,大概还会是昔日宠冠后宫的丽贵人。

可是那又如何,难道要她对母亲哭诉陆濯待她如何不好,母亲再去找元嘉帝哭诉吗?

陆濯是什么人,元嘉帝再宠爱母亲,还能为了母亲惩罚神武军副将?

再说了,陆濯只是不喜欢她,除去这一点,他是个乐善好施的世子,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将军,她与母亲又不是真的狐狸精,为了一点私事上的不快就去挑拨君臣关系。

“母亲怎么替我做主?去皇上面前告你的状?因为女儿受了委屈便要皇上惩罚一个忠臣?在世子眼里,我们母女便是这种小人吗?”魏娆歪着头,看都不想多看陆濯一眼。

陆濯听她说自己是忠臣,心中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波澜,所在,他在她眼里,并非一无是处?

他及时解释道:“姑娘误会我了,我明白姑娘是不想娘娘为你担心,我的意思是,姑娘孝顺娘娘,那也该为京城的老太太、寿安君考虑,若你我回京便和离,娘娘离得远得不到消息,老太太、寿安君该当如何?寿安君胸怀洒脱,老太太却一直盼着姑娘婚事美满,万一老太太因为你我此时和离伤了元气,我将愧疚终生,撮合这门婚事的祖父祖母也会愧对老太太。”

陆濯并不想与她和离。

来锦城之前他已经做好与魏娆做真夫妻的打算了,四月初因为她经商的事两人起了冲突,魏娆提出回京后马上和离,陆濯当时就不愿意,只是她句句讽刺,陆濯被她所激,冲动之下才说出如她所愿。

可婚事岂能那么儿戏?不提他与魏娆,两边长辈们会怎么想?京城百姓会如何议论?魏娆又用什么借口和离?往她往他身上泼脏水都不好,唯一合适的理由便是两人性情不合,可这样的理由,百姓们会接受吗?他们不会怀疑他这个英国公世子有什么不好,只会变本加厉地诋毁魏娆。

陆濯不想事情发展成那样,从魏娆被祖父祖母半逼着答应冲喜之时,陆濯就欠她的了,起初他以为魏娆不想嫁他,只想利用婚事自保,那他提供了保护,给她五年体面便足以补偿魏娆,可祖母告诉他,魏娆想过要与他做真夫妻,只是被他一次次所伤……

这样算起来,陆濯欠魏娆的便不再只是一星半点。

以前他不了解魏娆,以为她只是一个被寿安君宠坏了的骄纵姑娘,如今陆濯知道了,她从小到大根本没有真正地被长辈们骄纵过,父亲早亡母亲弃她不顾被太后迫害被刺客暗杀被流言蜚语中伤,还要被冲喜的丈夫轻视冒犯,何其无辜?

“四姑娘,以前是我被流言蜚语蒙蔽了心窍,如今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与你和离,不想再履行五年契书,我想与你做真夫妻。”陆濯拦到魏娆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再伤你。”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送来花香,轻轻摇晃的灯笼将柔和的灯光投注到陆濯俊美的脸上。

他的声音温和,他的目光诚挚,魏娆差点就要信了。

然而他才训斥过她与商人进出酒楼,险些害他被人嘲笑绿王八,他才责怪她在山林中更衣不够自重,怎么这会儿就觉得她是好姑娘了,非但不愿意和离,还想与她做真夫妻?

是因为亲眼目睹母亲在行宫的逍遥,发现元嘉帝还很在乎母亲?

魏娆想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退后两步,打量着陆濯道:“世子是怕咱们和离了,母亲早晚知道原因,然后去皇上面前吹枕边风诋毁你吗?”

陆濯眼中的诚恳瞬间被愠怒取代。

可看着魏娆明明在讽刺人却仍然艳丽的脸,陆濯又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的确说得迟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再想想他以前对魏娆的种种,她如此误会也情有可原。

陆濯甚至都无法澄清这个误会。

“就算我真是这么想的,你我做真夫妻,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提着灯笼,陆濯靠近魏娆,露出她熟悉的温润笑容:“你我相敬如宾,两家长辈都会欣慰,等娘娘与殿下回京,有英国公府的支持,别人即便想算计他们,也要忌惮几分。姑娘可别忘了,就算太后归天,宫中还有皇后在,还有三位成年的王爷虎视眈眈,我陆家不会参与皇子间的争斗,保护一位皇子平安长大还是绰绰有余。”

魏娆震惊地看着陆濯,他竟然连那么远的事情都想到了?

“树大招风,娘娘虽有盛宠,却也因此危机四伏。”陆濯俯视着魏娆,轻笑道:“姑娘是聪慧之人,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话就像一颗石子,荡乱了魏娆心中的平静。

其实又何止母亲弟弟,外祖母能在闲庄逍遥度日,都是因为有元嘉帝的礼遇,一旦元嘉帝出了事,继任的新帝不落井下石就好了,绝不会再袒护她们这一大家子亲戚。外祖母、祖母都希望她高嫁,为的不就是攀附权贵,为家人撑腰吗?

之前魏娆只想着太后死了她们就没事了,可太后下面还有皇后妃嫔,她们会高兴母亲受宠?

母亲的确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问题是,陆濯率领英国公府支撑母亲,有什么好处?

“你现在怕娘娘在皇上耳边说你坏话,愿意与我做真夫妻,可我如何相信,皇上走了,你不会跟我跟母亲翻旧账?你们陆家世代忠臣,只要你们肯与我们断绝关系弃暗投明,谁做皇帝都不会处置你们陆家。”

魏娆仰头,直视陆濯道。

陆濯又怒又笑,她究竟把他想成了何种阴险小人?

“皇上龙体康健,你说的情况至少还要再等十几二十年,到那时,你我已经儿女成群,虎毒尚不食子,我陆濯又岂会抛弃你们不顾?”

魏娆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她答应与陆濯做真夫妻,陆濯会对她做什么。

再看陆濯的笑脸,魏娆便觉得他猥琐又下流,也许提出做真夫妻,还有对她美色的垂涎,否则怎么这么快就想到儿女成群了?

“此事甚大,世子容我考虑几日。”魏娆走出几步道,与他拉开了距离。

陆濯温声道:“不急,姑娘何时想清楚了,给我答复便好。”

说着,他来到魏娆身边,将手里的灯笼靠近她:“天黑了,姑娘小心脚下。”

第78章 078(美人在怀)

到了别院, 宫人已经准备好伺候夫妻俩了。

魏娆下半晌才沐浴过,傍晚凉快身上并未出汗,这会儿就不想洗了, 一天泡太久身体也不舒服。

“泡泡脚吧。”魏娆对宫人道。

宫人看向陆濯, 陆濯颔首,意思就是他也只需泡脚。

宫人自去准备了, 屋里还有两个宫女候着。

陆濯若无其事地脱了外袍,交给宫女挂好,随即走到床边坐下,等着洗脚。

魏娆见了, 坐到梳妆台前, 让一个宫女帮她梳头。

两人配合熟练,睡前的戏没露出任何破绽。

“今晚奴婢在外守夜, 世子爷与少夫人早些休息吧。”

等夫妻俩都洗完脚, 都躺到床上后,小宫女放下帷帐掩好, 恭声地道。

魏娆嗯了声。

小宫女落了灯, 倒退着出去了。

魏娆满心防备地躺在里面的被窝中, 听到小宫女关上门, 她等了一会儿, 发现旁边的陆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 魏娆蹙眉道:“世子打算今晚便与我同床了?”

陆濯低笑道:“不敢, 只是好奇姑娘能忍耐多久。”

说完, 陆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再挨着床躺在了外面的地坪上。

这是一张拔步床, 架子床外还有一段回廊,木质的地坪擦拭的干干净净, 非常适合打地铺。

他只是人下去了,枕头、被子还在上面,魏娆嫌弃地推了下去。

“多谢。”

陆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坐起来,笑着摆好枕头,盖好被子。

其实新军打仗时他习惯风餐露宿了,天气又暖和,不盖被子也没有关系。

魏娆没有理他,谨慎地掩好帷帐,躺下之前,魏娆看着地坪上模糊的人影道:“我相信世子是个君子。”

陆濯:“姑娘放心,除非姑娘愿意,陆某不会强人所难。”

这点魏娆比较信他,只是再信,孤男寡女的,魏娆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她躺在床的最里侧,面朝着陆濯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纷杂,就像胡乱纠缠成一团的线团。

嫁给陆濯当然有好处,否则当初她就不会冲喜,可她与陆濯就像水与火,让她与一个打心底不待见她的男人生儿育女,魏娆实在不甘心。

魏娆承认,太后活着时,她嫁给陆濯利大于弊,关键就在于太后死后的事,元嘉帝会如何对待母亲,宫中妃嫔、三位王爷会如何对待母亲与弟弟,甚至等元嘉帝驾崩的时候,宫里又会是什么形势?

因为时间跨度太长,所以才充满了变数。

那些变数让魏娆头疼。

魏娆咬住了自己的手腕,渐渐加重的疼压过了心头的烦躁,当甜腥味儿爬上舌尖,魏娆忽然有了决定。

还是先与陆濯做假夫妻,等母亲回宫了,她再看情况与母亲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宫中情况究竟如何,母亲比她更清楚,如果元嘉帝真的继续盛宠母亲,如果母亲有把握护着弟弟平安长大,那她们就不需要与英国公府达成什么协议。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当然要与家人商量,特别是外祖母,外祖母能够在宫中全身而退,想的肯定比她周全。

思路理清楚了,魏娆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世子睡了吗?”她看着帷帐问。

等了片刻,下方传来陆濯无奈的回答:“姑娘问话,我不应,怕姑娘有要事商量,应了则证明我还没睡,姑娘会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

魏娆没他想的那么多,道:“我的确有话跟你说。”

陆濯双手垫在脑后,悠悠道:“洗耳恭听。”

魏娆很平静:“世子说的对,婚事绝非儿戏,你我马上和离,两家长辈都会担心,所以我想与世子继续五年之约。真夫妻的事暂且就先算了,你我心里都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不过世子大可放心,你我之间并无私仇,便是将来断了姻缘,我也不会求母亲替我做主什么,绝不会报复英国公府,这点我可以用性命起誓。”

陆濯沉默了。

她不信他是真心想娶她,还是选择继续做假夫妻。

不过,可能顾忌到丽贵人母子,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死。

仔细斟酌一遍她的话,陆濯道:“我伤了姑娘太多次,姑娘不想嫁我乃情理之中,但如果接下来的几年,我能赢得姑娘的芳心,姑娘可愿与我做真夫妻?”

魏娆笑道:“求之不得。”

陆濯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讽刺。

但这讽刺与新婚时他对她流露出来的不屑一顾相比,又不算什么。

翌日,小周氏带上女儿、女婿、儿子,一起畅游行宫。

行宫之大,四人游了一日也才只逛了风景最好的几个地方,用晚饭的时候,小周氏问女儿女婿明日想去哪里玩,这边既可以登山,又可以跑马,还可以在湖上划船。

陆濯笑着看向魏娆:“娆娆定吧。”

魏娆想去草原跑马,她还没有去过草原呢。

小周氏当然会满足女儿的愿望,提前让宫人去准备了,待用完晚饭,小周氏携着魏娆的手对陆濯道:“后日一早你们就要走了,这两晚让娆娆多陪陪我吧。”

魏娆喜上眉梢,她早有这个想法了,怕母亲不愿意才没有主动提出来,毕竟她是出嫁的女儿。

陆濯恭敬道:“理应如此。”

小周氏便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上了马车。

当晚,魏娆娘俩依偎在同一张床上,聊聊这个聊聊那个,快三更天才睡。

天一亮,就是端午节了。

早饭有粽子,小周氏让厨房包了女儿小时候爱吃的枣粽,一个拳头大小的粽子里里外外裹了九个枣,枣汁将糯米都染成了漂亮诱人的红色。

小周氏目光如水地看着女儿:“你小时候最爱吃枣粽,却总是啃了枣就不吃糯米了,嫌糯米不够甜,这次娘让人多放了几颗枣,看你还挑食不。”

魏娆眼里就漫上来一层水色。

陆濯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娆娆习武后胃口大开,这样一个粽子都不够她吃饱,哪里舍得剩下。”

魏娆的眼刀子便扫了过来。

陆濯赔罪似的道:“你尽管挑枣,剩下的糯米给我。”

魏娆又偏过头去。

她是真嫌,小周氏却觉得女儿女婿在打情骂俏,比客客气气的要甜蜜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