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透过他浓重的口音,我只听到了另一个孟加拉名字。

“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阿达》。你们英语文学界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他的离去是整个圈子莫大的损失。”

“噢。”我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连《洛丽塔》都没有读过。等到我想起来自己打算推掉这次会面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克里希纳走进了潮湿的暗夜里。他领着我走向一辆人力车,枯瘦的小个子车夫缩在红色车座上打盹儿。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我实在不愿意让这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似的汉子拉着我在肮脏的街道上跑。“我们还是叫个出租车吧。”我提议道。

“不,不。这是我约好的车。路很近,我的朋友正在等我们。”

座椅被傍晚的雨浇湿了,但坐起来也不算难受。小个子男人赤裸的脚掌拍打着地面,双手紧抓左右车轭,他奔跑的动作敏捷而娴熟,身体向上的时候双臂总是伸直往下,尽量减少车座的颠簸。

人力车没有像样的车灯,只有一盏挂在金属钩上的煤油灯来回摇晃。不断有卡车和轿车按着喇叭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也没开车灯,我看得心惊胆战。电车仍在运行,车窗上拉着金属网格,昏黄的车顶灯照亮了一张张汗津津的脸。虽然夜已经深了,但公交车上还是有很多人,载着乘客左右摇晃,人们抓紧窗户上的横栏,一不留心就会被甩开。路过的火车满满当当,许多人的脑袋或者身体的某个部分根本挤不进阴暗的车厢。

路上看不到什么街灯,但许多小巷和半隐半现的庭院中透出苍白的磷光,正是我在航班降落时见过的那种。炎热丝毫没有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减退,如果非要说的话,现在我感觉比白天还热。厚重的乌云低悬在建筑物上方,仿佛湿透的抹布一样将城市的热量重新反射到我们身上。

我再次感到焦虑在体内积聚。我很难描述紧张的情绪到底来自哪里,显然不是因为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虽然人力车碾过松动的石板、垃圾堆和电车轨道的时候,我的确感觉自己脆弱而无助。我想起自己的皮夹里还有价值两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但紧张感像胆汁一样溢到了我的喉咙口,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笔钱。

夜间的加尔各答有某些东西直接触动了我脑子里最黑暗的区域。近乎孩童的恐惧毫无来由地在我的意识中氤氲,又被成人的理智强压下去。夜间的市声听起来全然无害——远处隐约的叫喊,刺刺的刮擦声,经过那些身披布片的人影时,偶尔也会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这些看似正常的声音却令我毛骨悚然,仿佛半夜里藏在床底的怪物的呼吸。

“迦梨斯特。”克里希纳说。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车夫的赤脚拍打人行道的啪啪声淹没。

“抱歉?”

“迦梨斯特,意思是‘迦梨的地方’。这座城市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你肯定知道吧?”

“啊,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我可能在哪儿听说过,不过现在已经忘了。”

克里希纳转过头来。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凝视。“你肯定知道,”他干巴巴地说,“迦梨斯特的前身是一座名叫迦梨卡塔的村庄,而这座村子是迦梨最神圣的庙宇——迦梨格特的所在地。这座庙宇现在依然矗立,就在离你的酒店不到两英里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这事儿。”

“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辆电车以很快的速度转过街口,我们的车夫突然猛地转弯穿过轨道,完全不顾身边掠过的电车。背后传来愤怒的叫喊,眼前出现了一条开阔空旷的街道。“迦梨是一位女神,对吧?”我问道,“湿婆的配偶之一?”虽然我热爱泰戈尔,但我的确很多年没有读过《吠陀经》了。

克里希纳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嘲笑我,等我转过头去,才发现他正用手指堵住一边鼻孔,响亮地对着自己的左手擤鼻涕。“对,对。”他说,“迦梨是湿婆神圣的夏克提【14】。”他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粘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它弹向车外。

“你肯定知道她长什么样吧?”克里希纳问道。街道侧面破败的建筑都笼罩在黑暗中,其中一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互相叫喊的声音。

“她的样子?不,恐怕我不知道。她……那些雕像……她有四条胳膊,对吧?”我左顾右盼,咖啡馆怎么还没到?路边几乎看不到商店,我很难想象这堆废墟里居然藏着一间咖啡馆。

“当然!当然!她是一位女神,显然她拥有四条手臂!你一定得去看看迦梨格特那座伟大的偶像。它是吉格拉塔【15】,‘觉醒的’迦梨。非常可怕,一种恐怖的美丽,卢察克先生。她手结无畏印和予愿印——分别象征驱除恐惧和赐予慈悲——可是非常可怕。神像很高,看起来灰扑扑的,她的嘴巴张开,舌头很长。她长着两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吸血鬼的牙齿?”

“獠牙?”我抓紧湿漉漉的坐垫,不知道克里希纳到底打算说什么。人力车拐进另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

“啊,没错,没错。她是唯一征服了时间的神祇。当然,她吞噬了所有东西。普鲁萨姆、埃斯瓦姆、加姆、阿维姆、阿亚姆。她浑身赤裸,美丽的脚下踩着一具尸体,手中高举套索……绞索、哈提万加……那个词怎么说的?一根棍子?不,是顶端镶嵌颅骨的棍棒,骷髅杖……另外还有一把剑和被砍下的头颅。”

“被砍下的头颅?”

“当然。你肯定知道。”

“我说,克里希纳,真见鬼,你为什么要唠叨这些——”

“啊,我们到了,卢察克先生。下车吧,请快一点儿,我们已经晚了。咖啡馆十一点就要打烊。”

眼前的街道不过是一条垃圾遍地、雨水横流的小巷子,我没有看到任何招牌或者店面,更别说咖啡馆了。所有建筑的外墙都漆黑一片,只有楼上的窗户隐隐透出灯笼的火光。车夫已经放下了车轭开始点烟,我依然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请快一点儿。”克里希纳冲我打了个响指,就像昨天招呼那群搬运工一样。他走到街边一个睡着的男人身旁,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门。门里的灯泡照亮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隐约的交谈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我跳下车,跟着他走进灯光中。克里希纳推开二楼的另一扇门,一条宽阔的走廊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看到街道那头的大学了吗?”他回头问我。我点点头,虽然那所学校的建筑看起来跟仓库差不多。“当然,这就是大学的咖啡店了。不,我说得不对,应该说咖啡馆。就像格林尼治村一样,没错。”

克里希纳向左一拐,领着我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粗壮的柱子撑起高高的天花板,墙上没有窗户,让我想起芝加哥洛普区附近的一座车库。昏暗的灯光下至少摆着五六十张桌子,但只有几张桌子旁边有人。身穿宽松白上衣的青年三三两两地坐在做工粗糙的深绿色咖啡桌旁,他们的表情看起来热忱而诚挚。吊扇在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转动,微不足道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搅动潮湿的空气,稀稀拉拉的灯泡时明时暗,让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像是闪烁的老旧默片。

“一间咖啡馆。”我机械地重复道。

“这边请。”克里希纳领着我穿过挤挤挨挨的桌子,走向最深处的角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墙边的长凳上,看到我们过来,他站起身来。

“卢察克先生,这位是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克里希纳为我介绍道,随后他又对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孟加拉语。屋里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青年迟疑着伸手与我相握,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我借机打量着这张瘦削的脸庞。他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青春痘很多,脓疱简直闪闪发亮。

我们沉默地站了片刻。青年搓搓手掌,偷偷瞥了几眼咖啡馆里的其他学生。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人转过头来,但现在他们都移开了视线。

一位满脸胡茬儿的白胡子老头儿送上咖啡,我们在桌边坐下。杯子有好几个豁口,釉面上还有放射状的灰色裂纹。咖啡劲头十足,而且味道好得出人意料,可惜有人自作主张地加了大量的糖和酸牛奶。老头儿不言不语地站在桌旁,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同时将视线投向我,于是我掏出皮夹,抽出五卢比放在桌上。老头儿拿了钱就走,完全没打算找零。

“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我居然能记住这个名字,真为自己骄傲,“你有加尔各答诗人M.达斯的消息?”

男孩低下头,对克里希纳说了句话。克里希纳快速回答了他,然后向我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很遗憾,穆克塔南达吉先生的英语不太流利。卢察克先生,恐怕他不会说英语。他请我为他翻译,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卢察克先生,他现在就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以为这是一次采访。”我说。

克里希纳举起右掌:“对,对。请你理解,卢察克先生,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愿意跟你见面,完全是为了帮我的忙,我曾是他的老师。其实他不太情愿。如果你能耐心听他的故事,我会尽量准确地翻译。听完故事以后,如果你还有问题,我会向穆克塔南达吉先生转达。”

真该死,我想道。一天里我第二次后悔没带上阿姆丽塔。我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取消会面或者重新安排时间,随后又打消了念头。最好赶紧办完这事儿。明天我就将拿到达斯的手稿,运气好的话,晚上我们就能坐上回家的飞机。

“很好。”我说。

年轻人清清嗓子,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他的声音比克里希纳还要尖细。每说几句话,他就会停下来揉揉脸或者脖子,等待克里希纳翻译成英语。最开始我有点儿不耐烦,但他说的孟加拉语就像音乐,克里希纳的英语口音也暗含韵律,如咒语般令我渐渐入迷。感觉像在看一部外国影片,你努力想跟上字幕,却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有几次我打断他的叙述提出问题,但穆克塔南达吉似乎不喜欢这样。于是几分钟后,我不再提问,只是慢慢啜饮正在变凉的咖啡,静静聆听。克里希纳有时候也会转头用孟加拉语跟男孩说几句,他们对话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只懂英语的白痴。他们的语速极快,我怀疑就算阿姆丽塔来了也未必能听懂。

克里希纳的语法经常很奇怪,用词也不大妥当,故事刚开始,我就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重新组织他的语言。有时候我会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细节,但片刻之后,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成了分神的负累,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笔。头顶的风扇缓缓转动,闪烁的灯光仿佛夏夜里远处的闪电,我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克里希纳为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转述的故事之中。

06

一个要求

当我死后

请不要丢掉我的肉和骨头

请把它们堆起来

让它们

用气味

告诉人们

生命在地球上的价值

以及

最终

爱的价值

——卡梅拉·达斯

“我是个首陀罗种姓的穷人,我的父亲雅各迪斯凡兰·比布蒂·穆克塔南达吉生了十一个儿子,他曾加入圣雄甘地的队伍,徒步走向海边。

“我的家乡是杜尔加布尔附近一个名叫安古达的村子,杜尔加布尔位于加尔各答通往贾姆谢德布尔之间的铁路线上。安古达是个贫困的小村,外面的人对我们漠不关心。唯独有一次,萨博兰简·文卡特斯瓦拉尼的两个儿子被老虎吃掉了,布巴内什瓦尔的一家报纸派了个人来采访萨博兰简·文卡特斯瓦拉尼,问他感觉怎么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因为它发生在世界大战期间——这件事过去了差不多十五年以后,我才出生。

“我家并不是一直都这么穷。我的祖父S.莫克西·穆克塔南达吉借过钱给村里的一个放债人。我是父亲的第八个儿子,到我出生的时候,我们早就把祖父借出去的钱都拿了回来,还倒欠了许多。为了付清部分债务的利息,我的父亲不得不卖掉家里最肥沃的六英亩土地——也就是离村子最近的那块地。剩下的十五英亩土地零零散散分布在很远的地方,父亲把它分成了十一份,每个儿子一份,但我们的土地实在太少,每份土地种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养活两头小牛。

“1971年,这样的情况好转了一点点:我的哥哥马梅德希沃参军去打仗,结果没过多久就被巴基斯坦人杀死了。家乡的兄弟们瓜分了他的土地,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穷。

“于是我的父亲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在杜尔加布尔的基督教农业学院读了八年的半日制课程。那所学校是由孟加拉家畜授精中心的大富翁迪比先生资助的,规模很小。我们的书不多,老师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患有梅毒,脑子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不管怎么说,我是父亲的家族里唯一读过书的人,所以他决定让我离开家去上大学。他打算让我以后当个医生,要是能做生意就更好了,这样我就能给家里拿回去很多很多钱。而且如果我去上学,我的那份地也就可以分给别人了。显然,在我父亲看来,一位医生或者一位有钱的商人绝不会计较那么一点儿贫瘠的土地。

“对于这个主意,我自己倒是有些矛盾。我既没坐过火车,也没坐过汽车,从没走出过安古达八英里以外。我可以读一些非常简单的书,用孟加拉语写一些基本的句子,可是我不懂英语和印地语,唯一记得的梵语只有《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几句片段。

“简而言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医生。

“父亲又从放债人那儿借了一笔钱——这次是以我的名义。我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师替我给加尔各答大学写了一封推荐信,然后寄给了他的大学导师。迪比先生在皈依基督之前就曾向甘地发誓,他将为我们的村庄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所以他也给大学写了一张字条,请求他们大发慈悲,接纳一名默默无闻的低种姓贫苦佃农的孩子进入神圣的知识殿堂。

“去年,大学有了一个名额。为了表示感谢,我把借来的大部分钱都送给了老师和迪比先生的秘书,然后离开家乡,出发前往加尔各答。那时候,我真是害怕极了!

“加尔各答带给我的种种冲击我们先略过不提,我只能说,当时的我分分秒秒都能得到新的启示。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消沉下来。我的钱勉强够付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剩下的钱根本住不起昂贵的宿舍,也不够租学校附近的学生旅舍。来到加尔各答的第一周,我一直睡在马坦公园的灌木丛下面,但雨季没完没了的雨水和警察的两顿毒打迫使我下定决心,我一定得找个地方住。

“我在学校里报的四门课程也不太如意。国家历史导论的课堂上有四百多名学生,我既买不起课本,也抢不到离讲台够近的座位。老师讲课的声音很小,而且他只说英语,所以我完全听不懂。于是我开始逃课到处去找住的地方,在那时候,我真想回到安古达的家里。就算每天只吃一顿,每顿只吃米饭和麦饼,我的钱也支撑不了几周。即使运气够好,能找到一间可以租的屋子,那我也只会更快饿死。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学生论坛上一个招募室友的广告,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那间屋子离学校有六英里,位于一幢房子的第七层。整幢房子里住的主要是来自孟加拉国和缅甸的难民。招募室友的是个一年级的学生——他比我年长几岁,非常聪明。当时他的专业是药学,但他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当个核物理学家。他名叫桑贾伊,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站在房间里,周围堆满了稿纸和脏衣服,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的生活将永远地发生改变。

“他希望租出去半个房间,每个月收两百卢比。不过他肯定看到了我一脸的沮丧。当时我一共还剩下不到一百卢比,听他说完,我就知道自己白白走了两小时的路。失望之下,我问他能不能让我坐一会儿,几天前警察手持拉蒂把我打了一顿,现在我的脚疼得厉害。后来我发现,他们敲断了我的足弓。

“听了我的遭遇,桑贾伊充满同情。当他听到我被警察殴打,又给不起学校舍监索要的贿赂,他立即变得怒不可遏。后来我发现,桑贾伊的脾气像雨季的风暴一样狂野。前一分钟他可能像雕像一样沉稳冷静,但下一分钟也许他就会被社会的不公激怒,一拳砸向沤烂的墙板,或者猛踢蜷缩在楼梯下面的缅甸小孩。

“桑贾伊还加入了毛派学生联盟(MSC)和印度共产党(CPI)。虽然这两个派别互相蔑视,经常对骂,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尽管他的父母每个月都寄钱给他,但桑贾伊还是说他们是一对‘腐败的资本主义寄生虫’,因为他们在孟买拥有一家小型制药公司。起初父母把他送到国外读书,但他固执地跑了回来,‘重新近距离接触祖国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最终他忤逆父母的心愿,也不肯去孟买或德里的老牌名校,而是选择了粗俗平民化的加尔各答大学来完成学业。

“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人生故事以后,桑贾伊立即把租金要求降低到了每月五个卢比,还主动要借两个月的生活费给我。我必须承认,当时我高兴极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桑贾伊教了我不少大城市的生存技巧。每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前,都会有贱民卡车司机开车将动物尸体运去炼油厂,我们可以搭他们的车去市中心。桑贾伊告诉我,在加尔各答这样的大城市里,种姓的界限一钱不值,革命很快就要爆发,到那时候,种姓制度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我同意他的观点,但从小接受的教育根深蒂固,公车上坐在陌生人身旁的时候,或是从街头小贩手里接过炸甜面团的时候,我依然忍不住会想他属于哪个种姓。总而言之,桑贾伊教会了我怎样蹭免费的火车,去哪儿找欠我朋友人情的街边理发师刮胡子,如何趁着幕间休息的时候挤进连放三小时电影的夜场剧院。

“那段时间我逃掉了学校里所有的课,但我的分数从四个F上升到了三个B和一个A。桑贾伊也教会了我怎么从高年级学生手里买旧论文和考卷。为了买这些东西,我又被迫跟这位室友借了三百卢比,但他毫不在意。

“起初桑贾伊带我去过毛派联盟和印共的集会,但没完没了的政治演说和漫无目标的内讧让我昏昏欲睡,没过多久他就不再要求我陪他去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去拉克希米酒店的夜店看姑娘穿着内衣跳舞,比起政治集会来,这样的活动显然更吸引我,可惜次数太少。对我这样虔诚的印度教徒来说,看艳舞简直就不可想象,但是我得承认,我确实看得非常激动。桑贾伊说这是‘布尔乔亚式的堕落’,不过他又自圆其说地解释道,见证这种病态的腐败是我们的职责,革命的目标就是扫除它们。总而言之,我们一共见证了五次腐败,每次桑贾伊都会慷慨地借我五十卢比。

“在同一间屋子里住了三个月以后,桑贾伊向我透露了他跟本地黑帮和骷髅外道的关系。我早就怀疑过桑贾伊跟黑帮有牵扯,但我从没想过他会跟骷髅外道混在一起。

“就连我都知道,多年来这座城市的某些区域一直处于亚洲暗杀教派和黑帮的控制之下。他们会向各式各样的流亡者收取人头费和保护费,同时掌控着进出本城的毒品。要是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传统和权威,这些人绝不惮于沾染鲜血。桑贾伊告诉我,有的贫民窟居民每天晚上会从破烂的单间宿舍里溜出来,去偷河里的红蓝导航信号灯,就连他们都得交一份保护费给黑帮。后来黑帮手下的一艘货船装了一船的鸦片和走私黄金准备运往新加坡,却因为河面的导航灯被偷,结果在胡格利河里搁浅了。出了这事儿以后,黑帮对贫民窟那些小偷征的保护费就翻了三倍。桑贾伊说,他们不得不拿出那艘船的大部分利润来贿赂警察和港口当局,好不容易才摆平了这事儿。

“当然,去年的这会儿,我们的国家还处于紧急状态的最后阶段。报纸必须接受审查,监狱里满是惹恼了甘地夫人的政治犯,有小道消息说,在南方,坐火车逃票的年轻男子都会被强制结扎。当时的加尔各答也一片混乱。过去十年来,不计其数的难民涌进了这座城市,有人猜测总人数高达一千万,还有人说是一千五百万。我搬去跟桑贾伊同住的时候,这座城市在四个月里换了六届政府。当然,最后印共趁乱夺取了领导权,可是就连他们也束手无策,整座城市群龙无首。

“直到今天,加尔各答的警察也无力进入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去年他们试图组织人手三五成群地在白天巡逻,但黑帮抓了几名巡逻队员,把他们大卸八块送了回来,然后警察局局长就再也不肯让自己的人在没有士兵护送的情况下进入这些地区了。而我们印度的军队表示,他们忙得很,没空管这事儿。

“桑贾伊承认,他通过制药业的熟人跟加尔各答的黑帮搭上了关系。而且他还说,到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现在他不仅负责从同学手里收保护费,还担任着黑帮与城北乞丐头目行会之间的联络人。这些活儿的报酬都不高,但却给了他可观的地位。有一回《印度时报》心血来潮,在社论里义愤填膺地抨击加尔各答猖獗的儿童绑架案,当时正是桑贾伊向行会传达了命令,于是此类案件数目锐减,《时报》将正义的目光转向了谋杀案。桑贾伊再次通知乞丐头目,风头已过,可以继续拐骗儿童、打断手脚来补充手里的敛财工具。

“桑贾伊正是通过那些乞丐头目得到了加入骷髅外道的机会。骷髅外道教派的历史比黑帮兄弟会更加悠久,甚至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

“当然,他们崇拜迦梨。以前他们一直在迦梨格特神庙公开地举行崇拜仪式,但是因为他们每个星期五都要献祭一名男孩,所以英国人在1831年禁绝了他们的教派。在那以后,骷髅外道就转入了地下,但依然发展得枝繁叶茂。过去一百年来,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很多人投入骷髅外道的怀抱。但他们的入教门槛很高——桑贾伊和我很快就会领教到了。

“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桑贾伊一直在设法联系他们,但始终徒劳无功。然后,到了去年秋天,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那时候桑贾伊和我刚刚成为朋友,我们共同承诺要遵守兄弟会誓约,我已经帮他们完成过几次跑腿传话的任务,有一次桑贾伊生了病,我也替他收过一次钱。

“但是,桑贾伊邀请我和他一起加入骷髅外道的时候,我还是挺惊讶的,而且有些害怕。我们村子里有一座供奉难近母杜尔噶的神庙,所以我很熟悉这位女神,虽然当她化身为迦梨的时候变得那么残忍恐怖。不过,我依然十分犹豫。杜尔噶代表母性,而迦梨通常被视为荡妇。杜尔噶的形象庄严中正,而迦梨衣着暴露——虽然没有完全赤裸,但也露得差不多了——黑暗就是她的斗篷,人类的颅骨是她的项链。在专属节日以外的时间崇拜迦梨是一种旁门左道,也就是左道密教怛特罗。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个堂兄给我看过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一个女人——一名女神——跟两个男人淫乱地交合。结果我们的小秘密被叔叔发现了,他一把夺走卡片,还扇了堂兄一个耳光。第二天,大人就请了一位年长的婆罗门来教育我们,这种怛特罗的垃圾危险至极。我还记得他说,左道密教‘犯了M开头的五个错’——玛德亚、玛姆萨、玛特撒、穆德亚和梅桑。当然,普通人眼里的错误也许正是骷髅外道孜孜追求的东西——酒精、肉、鱼、手印和性交。老实说,那段时间我脑子里经常惦记着性的事儿,但要亲身参与淫邪的崇拜仪式,感觉还是很吓人。

“可是我欠了桑贾伊太多太多。真的,我开始意识到,欠他的债我可能永远都还不清了。所以在他第一次去见骷髅外道那帮人的时候,我陪着他一起去了。

“我们约在迦梨格特附近的一处集市见面,当时是晚上,市场里空荡荡的。我不知道那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对骷髅外道的认识完全来自那些专门吓唬小孩的离奇故事——但那两个来接我们的人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们衣冠楚楚,看起来像是商务人士——其中一个人甚至还拎着公文包——两个人说话都很和蔼,行为举止文质彬彬,对我们俩也很礼貌,完全不介意阶级与种姓的隔阂。

“他们的仪式也很庄严。那一天是敬拜杜尔噶的新月之日,他们在迦梨的偶像前供奉了穿在铁棍上的牛头,鲜血不断滴落在铁棍下方的大理石盆里。

“作为一个从小就虔诚崇拜杜尔噶的人,虽然他们献给迦梨/杜尔噶的祷文枯燥而漫长,但我仍然可以领会。的确有一些小小的变动,但很容易听懂,虽然我有好几次错把迦梨/杜尔噶的名字唤成了帕尔瓦蒂/杜尔噶,那两位绅士听得笑了起来。只有一段祷词跟我以前学的完全不同:

世界充满痛苦,

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你在咀嚼血肉;

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你的舌头在畅饮鲜血,

噢,黑暗之母!噢,赤裸之母。

噢,湿婆的爱人,

世界充满痛苦。

“然后,神庙举行仪式的队伍里有人抬着巨大的陶像。每尊陶像身上都涂着祭品的鲜血,有的神像是迦梨的禅蒂相,即恐怖者;有的是无首女神,在迦梨砍下自己的头颅痛饮自己的鲜血时,无首女神正是被斩首的那位十大明【16】。

“我们跟着队伍离开神庙,来到胡格利河岸边,当然,这条河里流淌着恒河的圣水。他们把陶像投入河中,坚信它们会重新浮出水面。我们跟着人群吟唱:

迦梨,迦梨巴洛巴亥

迦梨白阿格特奈

意思是:

噢,兄弟们,以迦梨之名,

唯独迦梨,赐予庇护。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比起安古达的简陋仪式,这里的典礼是那么威严壮丽。两位绅士走到我们身边。迦梨格特的吉格拉塔如此明白,我们受邀参加骷髅外道的正式集会,时间是下个满月的第一天晚上。”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你有什么问题吗,卢察克先生?”

“没有,”我说,“请继续。”

“桑贾伊激动了整整一个月。我发现他小时候完全没有接受过宗教的熏陶,而我何其幸运。和印度共产党的所有党员一样,桑贾伊必须处理自己内心的政治信仰与深植灵魂的印度教之间的冲突。你必须明白,对我们来说,宗教不是一种抽象的需要践行的信仰,而是如呼吸般自然的东西。真的,要让一个人彻底地摈弃印度教,简直比让他停止心跳还难。作为一名印度教徒,你必须接受神的方方面面,永远不能人为地区分所谓的好坏,在孟加拉,这样的氛围尤其浓郁。桑贾伊很清楚这条法则,但西方的思想在他的印度灵魂上镀了薄薄的一层,让他拒绝真正接受这一点。

“那个月里我曾经问过他,既然他无法真心崇拜迦梨女神,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联系骷髅外道的人。当时他非常生气,骂了我半天,他甚至威胁说要提高我的房租,或者叫我还钱。然后,也许是他想起了兄弟会的誓言,又看到了我悲伤的表情,于是他向我道了歉。

“‘力量,’桑贾伊说,‘我寻找信仰是为了力量,贾伊普拉卡希。我知道骷髅外道拥有与他们的规模毫不相称的强大力量。那些黑帮无所畏惧……但就连他们也害怕骷髅外道。暗杀帮派的喽啰愚蠢而粗暴,但他们绝不会招惹骷髅外道的人。普通人憎恨骷髅外道,或者假装这个教派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憎恨完全是出于嫉妒。光是骷髅外道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也许你想说的是尊重。’我纠正道。

“‘不,’桑贾伊说,‘我要说的就是恐惧。’

“杜尔噶仪式后的第一个新月之夜,也就是我们第一次参加迦梨崇拜仪式的那个晚上,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在一处废弃的市场跟我们见面,带领我们前往骷髅外道的集会地点。途中我们路过了陶偶一条街,数百尊各式各样的迦梨看着我们,稻草编成的骨架露在未完工的陶土身体外面。

“他们的神庙设在一座巨大的仓库里,和迦梨格特一样,这里的地下也有一条河流。接下来的仪式里,我们一直能听见川流不息的水声。

“外面还有一点儿微弱的亮光,但是我们一走进仓库,就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他们的神庙就修建在仓库里面,蜡烛照亮了庙前的道路。冰凉的地板上有蛇在四处游动,但光线太暗,我看不清那是眼镜蛇、蝰蛇还是其他什么蛇。总而言之,周围的气氛相当阴郁。

“这里的迦梨神像比迦梨格特那边的要小一些——但还是那么枯瘦阴郁、眼神锐利,看起来更加可怕。微弱的烛火不停跳动,女神的嘴巴有时候似乎张得很大,有时候似乎又闭了起来,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神像刚刚上过漆,胸口点缀着鲜红的乳头,腹股沟处漆黑一片,舌头猩红,微光中她的长牙非常非常白,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走上前去的我们。

“这座雕像有两处很不寻常的地方。首先,雕像脚踩的是真正的尸体,一进神庙,我们立即就闻到浓重的香火气息中夹杂着缕缕尸臭。那是一具男性的尸体——皮肤苍白,透过羊皮纸般脆弱的肉体,我能看见下面的骨头,他的一只眼睛微微睁开,看起来就像是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塑。

“看到尸体,我其实不太意外。按照传统,骷髅外道信徒会佩戴骷髅穿成的项链,每次仪式前他们都会强奸并牺牲一名处子。就在几天前,桑贾伊还开玩笑说,我或许会成为被选中的处子。当时我们谁都没当真,不过那一刻,在那阴暗的仓库神庙里,鼻尖缭绕着腐败的气息,我很庆幸他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

“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不太明显,但更加可怕。迦梨的四只手臂在空中狂怒地挥舞,其中一只手抓着绞索,第二只手紧握骷髅,第三只手高举宝剑,然而第四只手却空着。按照常理,这只手应该拎着一个人头,现在却空空如也。雕像的手指仍是抓握的姿势,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我偷偷瞥了一眼桑贾伊,显然他也在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我们身上的汗味与神庙香火以及腐尸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怄闷难当。

“骷髅外道信徒走进神庙,他们没有穿袍子,也没穿任何特殊的服饰。大部分人裹着简单的白色缠腰布,这样的装束在乡下十分常见。所有信徒都是男人。灯光太暗,完全看不清谁身上佩戴着婆罗门的种姓标志,但我猜测,其中应该有几个祭司。我眼前能看到的人有五十来个。给我们带路的黑衣男子退入笼罩神庙大部分区域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那里还有更多信徒。

“除了我和桑贾伊以外,到场的还有其他六个新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们八个人颤抖着在神像前围成一个半圆,正式的信徒都排列在我们身后,他们开始吟唱。我的舌头僵得不听指挥,节拍总是慢了一秒。桑贾伊干脆彻底放弃,整个仪式过程中他一直紧闭双唇,挤出浅浅的微笑,但苍白的嘴唇让他的紧张暴露无疑。我们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不时偷眼去瞟迦梨空着的那只手。

“他们唱的颂歌我从小就很熟悉,听到那感性的歌词,我总会想起神庙石壁上的阳光、节日的大餐和四处散落的花瓣芬芳。而现在,神庙黑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味道,熟悉的歌词似乎也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噢,我的母亲,

神山之女!

世界充满痛苦,

它承载着所有过去;

我不再悲苦,不再焦渴,

因为在它的国度里,

这都徒劳无益。

她的脚犹如玫瑰,

保护世人远离恐惧;

死亡或许会低语——我即将降临;

她与我将笑着相会。

“仪式结束得很突然,他们没有游行。一名信徒离开队列,走上神像脚下的低矮讲台。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我认出了那个人。他是加尔各答的一位名人,我才来了几个月就能认出他来,那他肯定是本城的大人物。

“这位祭司说话十分轻柔,他的声音几乎被地下河的潺潺水声盖了过去。他说起了骷髅外道的神圣教派。很多人听到了召唤,他吟诵道,但被选中的寥寥无几。他说,入教的考验将持续三年。听他这么一说,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桑贾伊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桑贾伊早就知道,但没有告诉我。

“‘你们要完成许多任务,以证明你的虔诚和你对迦梨的价值。’祭司轻声吟诵,‘现在你可以离开。但只要你踏上这条道路,就再不能回头。’

“周围一片死寂。我望向其他人,所有新人都没有动弹。当时我应该离开……我真该转身就走……要不是桑贾伊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紧抿嘴唇露出面无血色的笑容。我觉得自己的双腿十分沉重,根本挪不开步子。心跳得厉害,震得肋骨隐隐作痛,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终究没有动弹。

“‘很好,’迦梨的祭司说,‘明天午夜之前,你们得完成两件事。现在你们可以先完成一件。’他一边说,一边从缠腰布的褶皱下面抽出一把小匕首。我听到桑贾伊与我同时吸了一口气。我们八个人不安地站得笔直,但祭司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用刀锋划开自己掌心柔软的血肉。一条极细的血线慢慢洇开,在烛光下看起来是黑色的。祭司放下刀子,然后从神像脚下的尸体紧握的拳头里抽出几根看起来像是草叶的东西,并将其中一片叶子举到烛光下。接下来,他翻过受伤的那只手,将它覆在草叶上方。鲜血缓慢落在石头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那片三英寸长的草叶一头沾上了猩红的血色。另一名教徒立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举起所有草叶,转身背对我们,一步步走向神像。

“他走开以后,我看见所有草茎都插在迦梨神像紧握的拳头里,只露出一小段,根本无从分清哪根上面沾着祭司的血。‘你,上前来,’祭司指指桑贾伊,‘来到女神身边,接受吉格拉塔的礼物。’

“桑贾伊迟疑了一瞬,然后走上前去。他站在神像伸展的手臂下方,渺小的身影衬得女神更加高大。就在他探身向上的时候,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仿佛女神脚下那具扭曲的尸体恰巧选择了这一刻将恶臭喷薄而出。

“桑贾伊抽出一根草茎,然后立即用双手捂住。回到我们站立的位置以后,他才摊开双手,望向窝在掌心的草叶。叶子是干净的。

“接下来,祭司挑中了队伍另一头的胖男人。他瑟瑟发抖地走向女神,抽出草茎然后本能地把它藏了起来,就像桑贾伊一样。后来的我们都做出了同样的举动。紧接着,胖男人高高举起干净的叶子,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解脱。

“接下来的第三个人捂紧双手,透过一条细缝窥见了干净的叶子。第四个人伸手去取草茎的时候甚至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声。女神的眼睛低垂,红色的舌头看起来仿佛又长了几英寸。第四片叶子也是干净的。

“我是第五个被选中的人。我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走向女神,探身去够草茎的时候,我不得不抬头望向她。绞索在空中摇晃,空洞的眼窝隔着骷髅杖凝视着我。她的剑是钢质的,看起来十分锋利。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具扭曲的尸体发出一阵汩汩的声音,大概地下的河流正好从我们脚下流过。

“女神冰冷的石头手指似乎不肯放开我挑中的那根草茎。我觉得我越是用力,她就握得越紧。突然间手上一松,草茎被拔了出来,我不假思索地捂住了它,因为光线太暗,我甚至完全没看见它是什么样子。我记得在我走回人群的路上,突如其来的狂喜侵袭了我。然后我摊开手,翻来覆去地检查草叶,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在那一瞬,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失落感。我回过头,直直望向女神的眼睛。她的笑意似乎变得更浓,长牙也变得更白了。

“第六个人的年龄比我小,看起来刚刚进入青春期。不过,他迈开大步走向吉格拉塔,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根草茎,看起来倒是颇为勇猛。回到圈子里的时候,他迅速举起手,我们所有人立即看见了草叶上的红色斑点,甚至有一滴血顺着叶子落在黑色的地板上。

“所有人立即屏住了呼吸,等待……等待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仪式继续进行,祭司指向第七个人,他上前取回了干净的叶子,紧接着最后一个人从女神手里抽出仅剩的那根草茎。我们默默地站在圈子里等待,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不禁开始揣想,那个男孩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跑?然后一个念头突然从我脑海中掠过:虽然我相信男孩被选中成为迦梨的受膏者,但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其实他并不是被选中,而是唯一可以逃脱某种命运的人?很多人听到了召唤,但被选中的寥寥无几。祭司刚才这样说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刻意模仿马坦公园附近游荡的基督教传道士成天念叨的废话。但他会不会是想说,男孩是唯一一个被吉格拉塔眷顾,有资格加入骷髅外道的新人?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糨糊,失望与解脱夹杂着在这片混沌中搅动。

“祭司回到讲台上。‘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低声说,‘明晚午夜之前,你们必须完成第二个任务,然后回到这里。现在,去吧,去聆听湿婆的新娘迦梨的命令。’

“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走上前来向我们招手。我们跟着他们走向仓库神庙深处的一堵墙。墙上挖出了几个小壁龛,壁龛外挂着黑色的帘子。两名信徒像婚礼上的带位员一样打着手势,为我们每个人安排一个格子,然后向前再走几步,安排下一个人。桑贾伊走进了他的壁龛,黑衣男在我前方招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迟疑了一秒。

“帘子后面的壁龛很小,我只记得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家具,三面石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黑衣男低声告诉我:‘跪下。’然后拉上了沉重的帘子。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不见,我顺从地跪下。

“周围一片死寂,灼热的黑暗中就连地下河的水声都听不见了。我开始为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计数,就在我数到第二十七下的时候,一个声音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柔和、无性别的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但什么都没有碰到。

“‘你要献给我一件祭品。’那个声音低声说。

“我重新跪下,瑟瑟发抖地等待新的指示或触碰。但是一秒钟以后,帘子被拉开了,我站起来离开壁龛。

“新人重新在神像前围成半圆,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我们只剩下七个人。很好,我心想,他跑了。就在这时候,桑贾伊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抬头看神像。我发现女神脚踩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具,更年轻,更新鲜,而且没有头。

“她的第四只手不再空空如也,在她手挽的那把头发末端,头发依附的头颅轻轻在空中摇晃。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惊讶,血溅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犹如细雨。

“之前我完全没听到任何惨呼。

“‘迦梨,迦梨巴洛巴亥,’我们开始吟唱,‘迦梨白阿格特奈。’

“骷髅外道的信徒开始鱼贯而出,一个黑衣男领着我们走向暗处的一扇门。我们在那间接待室里穿上自己的凉鞋,离开了仓库。桑贾伊和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回到了海滨路。然后我们叫了一辆人力车返回公寓,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是什么意思?’点亮两盏灯笼,钻进行军床的毯子下面以后,我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祭品?’”

“‘蠢货。’桑贾伊回答。其实他和我一样抖得厉害,我能感觉到他的绳床在摇晃,‘明天午夜之前,我们得献给她一具身体。人类的身体。一具死尸。’”

07

加尔各答,加尔各答,你是暗夜中的魔地,

残暴无匹,

我乘着蛇身般扭绞的河流,

漂向无人知晓之地。

——苏尼尔库玛·南迪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是蟾蜍的嘶声聒噪,倒是和那双凸出的眼睛十分相称。我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穆克塔南达吉的脸上挪开。我意识到自己听得太过投入,甚至忘记了克里希纳还在场。他一停下来,我立即心烦意乱,就像录音机或电视机恰巧在节目最精彩的地方坏掉了一样。

“怎么了?”我问道。

克里希纳侧了侧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脸白胡茬儿的老板正向我们这桌走来,于是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宽敞的咖啡馆已经空了。除了我们这桌以外,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扣着沉重的椅子,风扇仍在慢悠悠地转动。我看了看表,11:35。

老板——如果他真是老板的话——对着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咕哝了几句。克里希纳疲惫地挥挥手,老头儿又说了几句话,这一回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不善。

“怎么了?”我追问。

“他得关门了。”克里希纳哑着嗓子说,“他说电是要钱的。”

我望了望头顶那几只忽明忽灭的昏暗灯泡,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克里希纳提议道。穆克塔南达吉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眼睛。

“管他妈的。”我说。我点了点皮夹里的卢比,然后递给老头儿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他还是站在原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我又给了他十卢比。他挠挠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慢吞吞地走回柜台后面。其实我才花了不到三美元。

“继续吧。”我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