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言,你要冷静!冷静!心潮渐渐平息,她终于可以控制住思想,开始逼自己冷静地去想问题。

丹丹究竟在路灯下对叶子航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就算听不见,方静言觉得自己也心知肚明。

程丹丹,她最最要好,最最掏心窝的好朋友,喜欢叶子航。

她从来都不知道。

丹丹没有错,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况且叶子航也并不属于谁,不属于她方静言。她不过是碰巧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居,碰巧和他在一个班的同学罢了。也许,叶子航也喜欢丹丹,不然,以他一贯的性格,绝不可能伸手去为一个女生擦眼泪。

这样的想法,让方静言的心抽痛的几乎要再度失控。深深吸了口气,她重又抓回断掉的思绪。

丹丹后天就要动手术了,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手术前夕对喜欢的人告白,很正常。作为丹丹最好的朋友,方静言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考虑,她支持她!支持她去对喜欢的人告白!

想到与丹丹之间的友情,方静言的心就软了下来。她们是那么的要好,连一粒花生都要一人分一半的吃!

冬天,她的手总是冷,丹丹就把她冰棍似的手揣在自己怀里焐,焐不暖就放到嘴边用热气呵,常常把自己原本暖暖的手也给折腾的变成冰凉。

春天,丹丹说特别想看南山的梅花。她就骑着大红海达曼背着不能骑车的丹丹去南山。南山的路不好骑,梅花谷前全是高陡的坡子,她咬牙使劲蹬着车,不让丹丹下来走一步。

夏天,她怕热。有一次上课时竟然中暑晕了过去。丹丹就在家煮消暑的凉茶,天天带一大杯给她喝。又特意为她去学刮沙,准备了牛角刮子放在笔盒里,只要她说有什么不舒服,用牛角帮她在背上刮几下,很快就解了。

秋天,丹丹犯了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戴着呼吸器,她看着瘦小的丹丹,心疼的泪如雨下。每天放学都去守着丹丹,陪她说话聊天,一直到她出院。随后的期中考,她的成绩一落千丈,被批的很惨,心里却一点也不后悔。

真正的友情是什么,方静言常自豪地想,应该就是像她和丹丹这样。

是的,为了丹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望着窗外幽暗不明的星光,方静言抹干腮边的泪水,对着夜空祈祷,神啊,如果可以让丹丹后天的手术成功,让她变成一个健康的人,我方静言情愿放弃心里最想要的。

*****

第二天方静言起了个大早,实际上那一夜她几乎就没睡。偷偷到爷爷奶奶房间把他藏在柜子里的宝贝人参用手帕包了几根,又到奶奶的药匣子里抓了一把冬虫夏草,在晨曦未露时便骑车奔去了丹丹家。

丹丹已经住进了医院,丹丹妈一早拎着准备好的早餐盒正要去医院。方静言帮忙拎了餐盒,将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名贵中药掏出来交给她说:“阿姨,这个今天问问医生能不能煎成水给丹丹吃,我听说上手术台时嘴里含片老参能保元气。”

丹丹妈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她握着静言的手说:“好孩子,你对丹丹这样好,难怪她也那样一片心的对你…”

“阿姨…别这么说…我和丹丹…”说着,方静言胸口就抑制不住地起伏起来,眼泪都盈在眼眶里,轻轻一眨就落下来。“阿姨,今天丹丹不去学校了吧?”

“是啊,这孩子前几天都不顾医生的劝,非要去学校,今天是星期天,她想去也去不了。”

“…今天竟是星期天么!!”方静言才发现自己恍惚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地步。

“静言,咱们一起去医院吧。丹丹最开心的就是你去陪她了。”

“好!”方静言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

丹丹靠在病床边发呆,见方静言跟在妈妈后面进了病房,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拉着静言在身边坐下,要她陪着一起吃早饭。

静言便陪着她吃。见她捏着勺子的手指纤瘦到几乎在微颤,静言拿过她手中的勺,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递到她嘴边,柔声说:“我喂你吃吧…”

丹丹笑着点了点头,乖乖张嘴将那勺粥吃了下去。

方静言一勺一勺地喂,丹丹就一勺一勺地吃,直到一大碗粥都见了底。

丹丹妈在一旁笑说:“还是静言魅力大,平时只吃到一小半,丹丹就要嚷着吃不下,今天竟然吃的这么干净!”

静言和丹丹两个都笑了,病房里春意融融。

傍晚,静言在夕阳中为丹丹梳头。

丹丹的头发很黑,又浓密,静言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静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对不对?”丹丹将皮筋在手上拉成一个五角星。

“当然。”

“不管在哪里吗?”

“不管在哪里。”

“不管有多久吗?”

“不管有多久。”

“如果不在一个世界里呢?”

“傻瓜,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先回答我嘛!”丹丹撒娇地扯住静言的衣角。

“隔着天涯海角也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来生来世也要。”

“好,来生来世也是。”

“静言,你真好!”丹丹拉过静言的手在脸边轻蹭,“静言,我真舍不得你呵!”

“我们永远在一起啊,有什么舍不得的,傻瓜!”静言搂着丹丹的脖子,心却沉沉的。

“静言,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什么?”方静言愣住了。

“你老是为别人着想,常常委屈了自己。”丹丹叹息着捧起她的脸,目光中满是担忧,“所以,我怕你以后要吃许多亏。以前,还有我在你身边…若是我不在了…”

“瞎说!瞎说!”静言恼地捂住她的嘴,“过了明天,你就会全好起来,变的比我还要健康!咱们说好了要一起骑车去南山看梅花,你答应过的!”

“好好!”丹丹呵呵笑着,“我们一起骑车去。我开玩笑而已,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那晚,静言没有回家,她在医院陪丹丹。

第二天早上七点,她带着笑送丹丹上了手术台。随后她去学校上课,一上午心神不宁,别人和她说话,她全都充耳不闻。

下午第一节课间,叶子航把她拦在楼梯口。

“静言,你脸色很差,在担心丹丹吗?”

方静言偏过脸,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

“别担心,会好的。”

方静言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身便从他身边下了楼。叶子航皱眉望着她慌张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他已经知道方家要搬走的事,也知道方静言就要转学。可是,为什么方静言不自己和他说,反而处处避着他呢?

方静言冲到教师办公室请了假,心急火燎地骑车要往医院去。到校门口却不小心撞了人,刚想赔不是,抬头一看,原来是庄远。便连话也不说一句,骑上车就走了。

“方——静——言!”庄远咬牙切齿地对着她的背影大吼,随即拔腿追了上去。他扯着方静言车子的后背架,让她动弹不得。

“庄远!放手!”方静言气地回头去拍他的手。

“你就是敢欺负我是吧?撞了我连声都不吭!吃准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还有啊,你现在是干嘛?要翘课吗?”

“庄远!我现在没空和你啰嗦!你快给我松手,我要去医院!”

庄远见方静言眼眶里急的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知道她是真有事,忽然想起今天是她好朋友丹丹手术的日子,这才恍然大悟。

“我载你去吧!”庄远将方静言从车上拉下来,“我骑的快!”

方静言没空和他扯,看了看表,只得坐到后包袱架上让他载。

“静言!”

方静言和庄远刚骑出去不到十米,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同时转头望去,竟是叶子航。

叶子航见庄远载着方静言,眼神明显一暗,低声说:“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方静言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

庄远骑的真的很快。他和叶子航两个,似乎要将车骑的飞起来才甘心一样,拼命地往前冲。

方静言坐在车后,有那么一刹那的举首,阳光耀在她眼中,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眩晕着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然后,她脸色刹白地紧紧捂着心口,嘴里不断喃喃念着丹丹的名字。

“丹丹…丹丹…丹丹…等我…”

三人跌跌撞撞来了医院,还未到三楼,就听见从四楼病房里传出的痛彻心扉的哭声。

“丹丹…丹丹…”方静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楼梯,摇摇晃晃往上走,脚下一软,卟嗵——摔倒在台阶上。

“静言!”叶子航和庄远同时伸手去扶她。

方静言抬起头,额角渗出的鲜血划过面颊,和透明的眼泪混在一起,鲜红而忧伤。

“丹丹——”方静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

丹丹死在了手术台上。

刚刚才要舒展的生命,凋落在桃红柳绿的春色中。

这手术成功的机率本就很低,但所有人都还是愿意赌一把。赌赢了,便可以健康地活下去,输了,便要永远和这个世界告别。

如果不做手术,丹丹也许能再活上五年。

但她毅然选择了手术。她多么羡慕那些拥有健康身体的孩子,可以在体育课上奔跑跳跃,可以被人猛地蒙住眼睛猜身后的人儿是谁。可以在春风中骑车去南山看梅花,可以在冬天和好友携手爬到山顶去看雪。

她们约好的,她和方静言。约好要在下个春天一同骑车去梅花谷,静言说过,再陡的坡子也不用怕,她会带一根很牢的绳,系在她们彼此的车上。就算她骑不动,她也会一步步把她拉到花海里,绝不要她下车走上一步路。

静言说的,她相信。

静言,我舍不得你。

烟波(三)

五月是繁花似锦的季节,无论江南还是江北,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人微薰的芬芳。

那一年,江南多雨。

烟波浩渺里的江南,空气总是湿漉漉的。

然后,在一场又一场的霏雨中,梅子黄了。

当别的考生正为了高考而彻夜苦读时,方静言却连学校也不去,天天骑车沿着古城墙在这座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有时,她连雨衣也不穿,回家时,全身都湿透了。

自从丹丹走了以后,她的精神状态就一直处于沉默的封闭之中。

学校最后一批的保送名单下来了,方静言被保送C大的商学院。没了高考的压力,她愈发放纵自己沉浸于无边的悲伤里。

清晨又是细雨绵绵,方静言六点钟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今天是她在N城的最后一天。家人因为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决定提前把她送去H市。离开了,也许就不会那么想念。离开了,也许就可以慢慢忘却。

“丹丹,我就要和你告别了,这一次,是真的。”方静言在细雨中仰着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

叶子航望着方静言在雨中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仿佛被钝钝的刀子缓缓割着,没有一下子见血的痛,却更折磨人。就那样生生扯着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挫着,拉着,疼痛随着每一次扯动漫延到四肢百骸,最后浸在骨髓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着最末稍的神经。

从丹丹走后,方静言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哪怕一句。

她躲着他,避着他,视他如洪水猛兽。

叶子航不明白,这时候方静言最应该依赖的人难道不是他吗?却为何,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天她就要走了,他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远远跟着她到了巷子口,保持着不易被发觉的距离。叶子航苦笑,就算他紧跟在她身后又如何?她照样对他视而不见。

等方静言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叶子航才从深巷里骑出来。刚要转弯,车头就和另一辆车撞在了一起。

“庄远?”叶子航皱眉望着自行车上瞪着眼睛的少年。

“倒霉,怎么刚要起步就撞到你了!”庄远嘀嘀咕咕地将车笼头从叶子航车上拉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子航问。

“你管我!”庄远冲冲地回了一句,接着抬头微微一笑道:“你这么早出门又是做什么?”

叶子航不语,远远看见方静言在大路上渐渐变的模糊的背影,撇下庄远,骑车追了上去。

还是远远跟着不敢靠近。叶子航小心翼翼地跟在方静言身后,身上都出了汗。

“我说你!”庄远从后面追了上来,与叶子航并肩骑着,“干嘛这样远远的跟着?陪在她身边一起,不是更好?”

叶子航没答搭理他。

“你们关系不是非常好吗?为什么你不去好好安慰她?却让她伤心成这样?”庄远有些生气地问。

“不关你事。”

庄远气的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跟着方静言,到了南山脚下才发现,原来她要进山里的梅花谷。

这样的雨天,南山的路非常泥泞难骑,方静言费力地蹬着车,曲曲折折地往山谷里行进。

梅花已经谢了,漫山遍谷只有梅树泛着嫣红的细小叶片。

雨中的山谷,云雾弥漫,湿润的雾气擦着脸颊飘过,方静言觉得似乎是丹丹用她软凉的小手轻抚过她的脸。

“丹丹,你来了,对吗?”方静言眼中溢着泪,视线模糊不清,“我知道,你来跟我道别。你也要走了吗?”

空气是凉的,雨是凉的,梅树也是凉的。

方静言却觉得热,全身都火烫般地发着热。脑子似乎被身体里莫名蹿出的火焰给烤糊涂了,晕晕然不知身在何处。

腿也不再听话,软软的使不上劲。终于,自行车失去平衡,她狠狠摔倒在梅林长满青苔的泥路上。

“静言!”叶子航和庄远一直隔着梗子上的横沟看着方静言,见她摔倒,再顾不了许多,扔下车,跃过两米来宽的横沟,向她冲去。

庄远刚要伸手拉方静言,却被叶子航一下子推了开去。

“别碰她!”叶子航将方静言抱在自己怀里。

庄远有些吃惊又恼怒地捏紧了拳头,刚要发难,方静言却在叶子航怀里揪着他衣领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人会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前一刻不是还和我说着话,吃着我喂的粥,为什么只一转眼,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方静言睁着大大的眼睛,泪水如溪水般汩汩地流淌。“子航,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庄远望着方静言失去焦距的双眸,渐渐红了眼角。

“静言…”叶子航早已流下泪来。

他从不哭的,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方静言经常嘲笑他是没有泪腺的人,时间长了,他几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现在,滚热的泪正从他眼中滴落,落在方静言因高烧而绯红的面颊上。

方静言却被那泪忽然惊醒了,她摇了摇头,看着叶子航的脸,猛地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