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瑶宫到水榭这段路上,你们有没有遇到别人?”唐意放柔了声音,自顾自地询问。

“景瑶宫白天就少人来,加上芸儿莫名身死,入了夜,哪还有人敢来?”春晖红了眼眶,嗫嗫低声。

“戚公子倒在什么位置?是谁第一个发现他的?”唐意站起来,望着被隔离在警戒线之外的人群,提高了声音问。

“是卑职~”有人越众而出。

“进来说话。”唐意瞥他一眼,示意他过来:“叫什么名字?”

“卑职周勤,在左护军五营当差,今晚负责冷宫附近的守卫,巡逻到景瑶宫与冷宫交界处时,刚好听到惊呼,赶过来一看,戚公子满身是血,倒卧在花丛之中。”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唐意往现场走去,经过溪涧时,有意卖弄,轻轻一跃,已轻松地跃过溪涧,落在了对岸。

溪面并不算宽,唐意若想跳过去当然也不是做不到,不过一个妃子众目睽睽之下飞奔着纵跳过溪总归不雅。

唐意提起裙摆,踏上溪中的青卵石。卵石长期浸在水中,上面早遍生了青苔,踩上去滑不留脚。唐意一时大意,加上左脚刚受了点伤,不能着力,差点一脚踏空滑进溪水。

“啊呀~”一片惊呼声中,一只铁臂伸过来,牢牢地圈住她的纤腰,一纵一跃之间已落到对岸。

“谢皇上~”鼻间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唐意微红了脸,低声道谢。

她亲身体验,溪中虽有卵石,寻常人可以踏石越溪,却也并不容易,何况璃月并不是寻常人。她目不视物,要越过溪涧杀死一名成年男子,再回到原位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若是涉水而过,则必然打湿鞋袜;除非她能跳过宽达三四米的溪涧,否则没有办法到达对岸的戚雅安身边,更惶论杀死他。

三四米的距离,对一个瞎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预。

根据周勤的指点,戚雅安倒在距溪边十几丈(约四十几米)的花丛里,唐意在他的指引下,很顺利地找到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新鲜血迹,基本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唐意早已发现,皇宫里的墙并不是一样高的。最外围的最高,冷宫次之,各宫之间的墙又低一些,而各宫之中区别各殿的围墙又要矮一些,再往里走,到了御花园,区分各地界限的墙就更低了。

这样,看上去便层层叠叠,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或许,这就是九重宫阙的由来吧?

戚雅安倒地之处北面是高达七八米的冷宫宫墙,西北面是景瑶宫的外围宫墙,比冷宫略矮一米的样子;两墙形成一个四十五度的夹角,刚好构成一个视角死角。

换言之,除非正面而来,否则在汀兰水榭那边是看不见这边的情形的。

“现场勘验部份先到这里吧。”唐意看一眼澹台凤鸣,见他并无异议,于是提出:“回去听听陈大人的意见再来讨论嫌凶。”

“凶手还能是谁?”淑妃忍到此时,再也憋不住,尖声道:“那么多双眼睛看到她手执凶器,身染鲜血,为什么还不捉她给安弟抵命?”

“尸检尚未结束,谁也无法证实,璃月公主手里拿的就是凶器。”唐意温声解释:“而且,公主眼盲,很难两次越过溪涧却不打湿衣衫。”

“她可以踩着卵石过溪!”淑妃冷着脸道:“这个贱人虽然眼盲,对景瑶宫周边地形却了若指掌,平常不用人扶持已可在殿内自由走动!她故意支走宫女,踏着那些卵石过溪杀了安弟,再用同样的方法回到溪边,若不是锦衣她们来得快,险些给她逃掉!”

唐意并不打断,待她说完,忽地抬起一只脚掌,把绣鞋亮给她看:“娘娘请看~”

“我要将杀安弟的凶手绳之以法,你给本宫瞧这破鞋做什么?”淑妃冷笑着尖声嘲讽。

她一语双关,影射唐意以不洁之身嫁入东晋。众人会意,皆眼露鄙夷之色,只是慑于澹台凤鸣在场,且她如今圣眷正浓,不敢肆意地笑出声来。

唐意好似没有听到,神色如常:“娘娘请看,臣妾方才踏石而过,鞋底已沾了些许青苔。而方才在厅上,臣妾却注意到,公主的绣鞋上除了鞋边残留一些草屑,并无苔藓的痕迹。”

听到这里,澹台文清的眸光蓦地炽烈起来,火光在乌黑的瞳仁里跳跃。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绣鞋之上,现场一片岑寂。而唐意,宛如一个正义女神,安然在站在风暴中心,接受着各种目光的洗礼。

正文 溪边命案(五)

“你,你~”一直咄咄逼人的淑妃竟然气弱了起来,指着唐意,脸白如雪:“你的意思是那贱人是无辜的,安弟白死了不成?”

“娘娘~”唐意低叹一声,真诚地道:“臣妾的意思是案子还在调查中,仅凭现有的证人证言尚不足以指证公主杀人。相信娘娘也不希望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吧?”

“她就是凶手!”淑妃暗哑了嗓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但肯定是她杀了安弟!”

“为什么?”唐意见她一口咬定璃月杀人,不觉奇怪。

就“直觉~”淑妃脸一白,别开目光:“女人的直觉告诉本宫,就是她杀了安弟!”

联想起刚被送进惩戒院,明天午时要行刑的戚荃,唐意心中一动:莫非,她想掩护的人就是戚雅安?

重新回到景瑶宫,侍女们正在燃烧艾草驱蚊蝇——想来是因戚雅安的尸体摆放在偏殿,血腥气引来许多蚊蝇。

堙淑妃见了悖然大怒,又是一番吵闹,澹台凤鸣不得已,冷声斥责了几句,命她回宫,这才还了众人耳根子清静。

然而,陈风的尸检报告却不乐观:璃月手中的匕首正是结束戚雅安生命的凶器。看过现场后,除了淑妃,基本无人相信她是杀戚公子的凶手,问题这凶器是怎么到她手上去的呢?

匕首是从上自下刺入被害人的胸口~

唐意看着尸检单上这句,忽然问:“戚公子多高?”

“五尺二寸半~”(175公分)陈风扫一眼众人,目光定在小安子身上:“大概跟安公公一般高。”

“公主跟孤岚差不多高,咱们来模拟~”唐意说着随手从陈风的工具箱里拿了把刀子。

“模拟?”小安子正莫名其妙,唐意已领着孤岚到了他的跟前,把刀塞到孤岚手里:“刺他~”

小安子骇了一跳,吓得面色发白:“小主,奴才做错什么事了?”

其他人倒是明白过来,孤岚挥刀虚刺了一下,停在他胸前不动。

众人虽然围过来,眼睛却都看着陈风——毕竟,他才是权威。

“不是,刀子切入的角度和方位完全不对。”陈风不用细看就摇头否认。

唐意瞄一眼澹台凤鸣,他立刻轻咳一声,把眼睛眯起来,意思很明显:谅你没那个胆子让朕去扮刺客?

唐意摸摸鼻子,换人:“燕王,有劳你了。”

倒不是她没胆,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让别人看笑话——反正,三只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澹台文清没他矫情,二话没说,接过刀子就捅,那气势把小安子吓得冷汗直流。

陈风看了还是摇头。

“高了还是低了?”唐意不明白了,澹台文清比她足足高了有一个头,目测应该有五尺六寸左右(186公分),居然还是不对?

这个身高放在古代已是很难得,刺客超过他的概率不大。

陈风直接拿刀在身上比了个角度出来示意,唐意皱眉:“差不多有七十五度,已接近垂直刺入了!这是怎么回事?”

“七十五度?”陈风困惑地反问:“什么意思?”

唐意霍然而醒——看他的表情,怕是这个时代并没有几何概念,没有明确的角度之说,她说漏嘴了。

“没什么~”唐意嘿嘿干笑两声,越过他走到小安子面前,摸着下巴绕着他转起了圈圈。

忽地想起戚雅安倒地之处位于冷宫和景瑶宫的交界之处——有没有可能,他是在翻越宫墙时,被人从上至下刺了一刀,然后再逃到案发现场,想就近向景瑶宫中的人求救,结果却因失血过多不支而毙命呢?

御花园里说是亮如白昼,毕竟不如真正的白天,加上草木繁盛,血迹被掩盖也是有可能。所以,这个只能先存疑,等天明再去细细搜索,验证。

“我有个疑点,”唐意瞥一眼澹台凤鸣:“戚雅安是怎么进来的?”

皇上一直呆在她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见不是他召他入宫的。而戚公子是外戚,按理,无召是不得出入后宫的。奇怪的是,除了她并无人质疑戚雅安的出现是否合理?

“他有太后亲赐的寿安宫腰牌,可以随意出入宫闱。”澹台文清代为解答,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哦~”唐意点头——又是个特权份子,权大于法,奈何?

“那凶器到璃月的手上该如何解释?”

“嗯~”唐意还没说话,小安子忽发奇想:“会不会是凶手杀人潜逃时,发现公主站在溪边,所以就直接把刀子塞到她手里,然后才逃走?”

“你编也编得象样点行不行?”众人齐声唾弃。

“怎么不象样了?”小安子不服气了,红着脸嚷:“春晖不是说璃月看到她,问了一句‘春晖,刚才是不是锦衣’吗?说不定凶手认识公主,知道她看不见,这才嫁祸给她呀~”

这个想法虽属异想天开,细想也并非全无道理,众人一时沉默。

“七哥~”细细的声音,象线一般自门后传来。

所有人都回头,璃月一身素白,颤巍巍地扶着门框而立。

“璃月,”澹台文清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扶住她的肩,轻声斥责:“不躺着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

唐意在一边瞧着,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原来,有哥哥宠,是这种感觉!

“是璃月的错,连累大家都不能休息。”璃月的声音很轻,低低柔柔的如清溪流涧。

“知道是自己的错,就该好好在宫里呆着,别出来招灾惹祸!”澹台凤鸣冷冷的开口,简简单单一句,压得满屋子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停了。

这人怎么这样冷血无情?璃月已然够可怜的了,他还落井下石?

正文 剪碎锦衣

“甭理他……”澹台文清轻哧,正欲牵引她坐下,忽地面色一变:“哎呀,你的手~”

“没事~”璃月面上一红,忙把手往身后藏。

澹台文清哪里肯放?早一把抢了握在手中,却见本该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布满了一条条新鲜的红痕,有些地方还起了血泡,流出淡黄粘稠的液体。

“这是怎么回事?”澹台文清眉一拧,厉声喝道:“来人!”

就两名小宫女应声而入,跪在地上:“奴婢叩见皇上,燕王,小主~”

“这是怎么回事?”他握着璃月的手往前送,俊逸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奴才都爬到主子头上来了,这还了得?”

“不关她们的事……”璃月想要解释。

堙“来人,把景瑶宫的奴才通通给我打二十大板!”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

这二十板子真要打下去,岂非去了大半条命?

“七哥~”璃月急了:“真的不关她们的事~”

“七弟~”一直冷眼旁观的澹台凤鸣忽然开口,不冷不淡地道:“别忙着发火,至少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璃月垂着头,细细的地道:“我睡不着,翻出些旧衣服,被褥绞碎了~”

澹台文清错愕:“为什么?”

“那些,本来是要给芸儿的,现在已用不着了~”璃月淡淡地道。

澹台文清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一丝怜悯和疼惜:“璃月~”

唐意轻叹:那些衣物上留有多少她们之间的回忆,而将它们亲手毁掉的她,心里该有多痛?

澹台凤鸣眉心微蹙,转过头漠然地望向窗外。

“四哥~”璃月忽地开口,淡淡两个字,饱含了深深的歉疚,澹台凤鸣有些意外,愣了一愣。

五年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面对面请求他的谅解,机会却突然出现了——以这般残酷离奇的方式。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对不起~”她幽幽地看着他的方向。

“朕累了,你们继续查吧。”澹台凤鸣骤然转身。

“四哥~”璃月黯然流下两行清泪:“五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璃月~”澹台文清蓦地收紧了臂,紧紧地圈住她瘦弱的身子,仿佛这样就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不,不是你的错~”

澹台凤鸣挺直背,指节在宽大的袍袖里握得泛白。

“四哥,你说句话行不行?”

“德贵!”澹台凤鸣怒了:“愣着做什么,摆驾回宫!”

“是~”武德贵垂眸看着地面。

小安子抢在前面疾步走了出去,未几,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起驾回宫~”

澹台文清挥拳,狠狠地击向桌面。

哗啦一声响,好好一张楠木桌子竟然碎了!

璃月神色凄楚,默然流泪。而陈风,摇头,逸出低低的叹息。

唐意则如坠五里云雾,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兄妹几个之间,必然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足以翻覆他们的骨肉亲情!

##########明月的分割线#############

澹台凤鸣愤而离开景瑶宫,却没有回自己的承乾宫,却在半道折往了倾云宫。

祝颖儿歪在贵妃榻前,手里拿着个香囊,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眼睛不时地望向窗外,忽闻门外一声“皇上驾到”。

她一喜,扔了香囊从榻上跳起来,还没走到门口,澹台凤鸣已走了进来,急忙跪下来:“臣妾恭迎皇上~”

“不必多礼~”澹台凤鸣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而入,扫一眼摆在桌上的那只红泥小炭炉并白玉细瓷茶具,眉峰一挑:“你知道朕要来?”

“皇上今儿去了景瑶宫,不是吗?”祝颖儿偏头望他,眼睛闪闪发亮。

澹台凤鸣苦笑,走到榻前歪下:“还是你最了解朕~”

祝颖儿微笑,以银箸拨亮了炭火,往锅子里添水。

忍冬以银盘托了四碟精致的点心进来摆放,随即悄悄地退出,掩上房门。

“朕又不爱甜食,何必累着自己?”他看着她忙碌,眼底浮起一抹温柔。

她只是笑,也不分辩。

不多时,茶水沸滚,祝颖儿款摆腰肢,轻移莲步,取了茶锅,熟练地烫壶,倒水,置茶,注水,冲茶……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般美妙轻盈。

“久不习练,手艺粗浅了,皇上将就着喝吧。”

澹台凤鸣接了茶在手,却并不象往常一样品尝,只看着缭绕的雾气怔怔地发呆。

祝颖儿暗自叹息,绕到身后,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道:“都过了这么久,皇上还是不能原谅她么?”

“你知道的,朕从来没有怪过她。”只是看到她,就会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他的过去,所以才会刻意冷淡回避。

“那~”祝颖儿咬唇,幽幽地道:“皇上,就不能忘掉她么?”

“颖儿!”澹台凤鸣蹙眉。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

“已经五年了!”祝颖儿大着胆子,跪下去轻声劝:“皇上何必这般苦着自己呢?不过是个忘情负……”

“颖儿!”澹台凤鸣霍然而起,手中茶洒了一地。

“皇上~”

澹台凤鸣面沉如水,摔帘而去:“德贵,起驾!”

忍冬满脸惊惶,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德贵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祝颖儿颓然跌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目送着御辇离去,忍冬才敢起身,跑进寝宫,跪伏着搀自己的主子起来:“娘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祝颖儿红着眼眶默默地摇了摇头:是她的错,只因为这些年来他待她温柔,便误以为有了足够的资格去治愈他心底的痛。

却不知,那依然是他心底不可碰触的伤!

正文 疯狗服毒

惩戒院,后宫里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